《再生缘》笙歌竹影

1、初为鬼

　　当漫天箭雨如一张大网般将他笼罩时，他便知道，这一次，将是终了，生命的终了，亦是那些曾有过的种种骄傲，种种争斗，种种情感的终了。

　　从此后，世上再无白玉堂。

　　再无人阻你娶妻，扰你心湖，毁你侠名，如此，你该心满意足了吧？四肢百骸的疼痛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微微扯起唇角，笑得有些吃力，仿佛还有些刻意的恶毒。

　　最后一支羽箭直直刺入心口，他唇边笑意仍在，却已无甚痛楚。

　　爷就是死，也要做个欢喜鬼，免得黄泉路上遭那些小鬼笑话。这是他此生最后一个念头。

　　随后，身体轻飘飘地飞了起来，再无一丝疼痛，适才那刻骨的剧痛竟像是噩梦一场。

　　他倒宁愿这一切都是一场梦，若是早知今日，当时必不会为了那猫鼠之名意气用事，如此便不会与那人相识，亦不会暗生情愫，严辞被拒，继而黯然心伤，也许，便无这冲霄之难了吧？并非在意生死，只是死有鸿毛与泰山之轻重，他倒也当真不愿就这般死去。

　　虽有不甘，虽盼此仅为一梦，当他低头看着那淋漓的血肉，听着四方铜锣声声，望见远方影影绰绰正朝那摊人形而来的人影，终也不能再自欺了。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吧。

　　他突然蹙了眉，此时才觉出几分不对，人死后不该是由牛头马面来接至地府么？四处望了望，连个鬼影都不见，难道就任由他这般飘在空中？想他白玉堂虽说行事略有些偏激，却也不枉侠名，生平未做一件伤天害理之事，只和那人牵扯不清，却也拿命来抵过了，竟还不允他轮回转世了？他忿忿想着，必要去地府找那阎王理论一番，爷死都死了，还怕你不成？

　　想是如是想，只是这地府在何处却是全无一点头绪，当真应了那句话：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他懊恼万分，也无法可想，只得随着襄阳王府那些收拾他尸骸的侍卫先行飘出门去。

　　随后，他便四处游走，也不知自己如今是鬼是魂，只知他并不畏日光，也无实体，无法碰触所有物件，包括人体，自然亦无那些神怪志异中穿墙越壁的神通。

　　其实这样也不错，想去哪里去哪里，不用吃饭喝水，没有诸般烦恼……他想着，却还是有了些烦心事，若鬼也有心的话。

　　比如，他做了鬼之后第一个要去的自然是义兄颜查散的巡按府，可看着他的颜兄和大哥哭得死去活来，莽撞的三哥要去再闯冲霄，二哥四哥力劝不成，险些动手，巡按府中乱成一团，他明明就在咫尺之处，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不知如何劝慰，也无法劝慰，便生生起了些恨而为鬼的心思了。

　　再有便是那人了。他虽自知那人于己无情，但当真见他听闻自己死讯后毫无异状，反尽心安抚颜查散等众人，愈加勤勉办案，与新婚妻子琴瑟和鸣，好不恩爱，他还是忍不住狠狠心酸了一把。

　　许是死心了，他摸了摸心口的位置，那里曾被数支利箭刺穿过，早就不在了吧？

　　他真的死心了，便再也没有跟在那人身旁，所以大破冲霄之日，那人的死讯同时传来时，他大吃一惊，被箭刺穿的位置钝钝疼了一下，也只是轻轻一颤而已。

　　与他的死不同，那人的死是重于泰山的，死亦搏个流芳百世，而他不过是少不更事，不识凶险，妄自尊大，死也未能换得一纸盟书，一方平安。

　　不得不服啊，展昭。他又扯开唇角笑了，笑得不无嘲讽，紧接着却担心起来，那人如今既已身死，也当为鬼了，那岂不是还要相见？不不，不想见他，为人时不能见，为鬼却是不想见了。

　　他想着便要飘开，怕那鬼也回巡按府凑热闹，却还是晚了一步。

　　迎面还是那袭蓝衫，那人即已做了鬼，却还是那般仪表堂堂，温润如昔。

　　眼见他缓缓向自己行来，口中轻唤：“五弟，玉堂。”双眸漆黑如墨，那眼中竟隐隐有泪光，他不禁张大了嘴，步步后退。

　　“五弟，你醉了。”

　　“别说了，白玉堂。”

　　“我便当你是酒后失言失德，此话莫要再提。”

　　“高堂老母尚在，我刻日便要成亲，你……究竟要我如何？”

　　“五弟，你我是兄弟，是好友，此生便只能如此，万望勿作他想。”

　　“五弟，莫怪为兄，醒来你我还是好兄弟，今日之言……忘了吧。”

　　……

　　旧日言语赫然在耳，手刀劈在颈上的疼痛仿佛还未消失，那人已行至眼前，缓缓抬起手，伸向他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他这才发觉，身后已是墙壁，退无可退。

　　他摇头苦笑，做人时不要这份情，做鬼便百无禁忌了么？也是，地府可没有什么大侠，任你多大的侠名，死了也只是只鬼罢了。这算什么？鬼鬼情未了？爷不要，不要这施舍般的感情！

　　他拼命向空中飘去，那人却如影随形。又惊又怒间，脑中思绪纷乱，一时竟如开闸之洪，四处冲撞，那早已不再能感知疼痛的身体竟突然袭来一阵剧痛，头也痛得有如千军万马在内奔腾，恍惚中只觉双腿犹如灌了铅般沉重，眼前一黑，便再无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