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红桃四

1、番外十三篇

　　第一次见到四嫂那一年，我五岁还是六岁，我记得不太真着了，她穿着寻常宫女的淡绿色宫装，在德妃额娘的宫中，从我和十四的身边走过，却忽然停住看着我们俩，脸上挂着一抹笑意，问我们身边的嬷嬷：“这是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吧？”一边问着，还没等到回话，便蹲下身来拉了我俩的手说：“真是看着就让人喜欢的孩子。”

　　她的笑容温和，眼神清澈，她身上似乎某些地方不像身边那些宫女，神色抑或是态度。只是，那时我还太小，说不出，只知道她有些不同。那一天我便记住了她，她让我们喊她芸姐姐。

　　她喜欢和我们一起玩，常常拿出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俩，跟宫里的人做的不同，我们从未见过。我也喜欢和她玩。如果你也是孩子，你就会明白，有些大人是陪着你玩，有些大人是哄着你玩，但是四嫂不是，她是用心地和我们一起玩，似乎，并没有把我们当成小孩子那样哄着。她除了会做好玩的玩意给我们，还能讲动听的故事。大多是我们从来都没有听过的，偶尔有听过的故事，她似乎也讲得更新鲜有趣一些。

　　我越来越喜欢到德妃额娘的宫里去，只因为这个宫里有她。

　　有一天十四神秘地对我说，“十三哥，芸姐姐会是我们日后的四嫂，你知道吗？”我听完十分的开心，她是我的嫂子，就是我的家人，甭管是现在还是以后，我们都是能时常见到她的了，这个想法让我很兴奋，因为我从来没有喜欢额娘和德妃额娘以外的人像喜欢她那么多，我喜欢和她亲近，我喜欢听她神采飞扬地讲故事，我喜欢看她画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们。

　　没多久，她嫁给了四哥。于是，我和十四便时常往她住的阿哥所跑，她做了副古怪的棋给我们，她说这个棋叫大富翁。她画了几个好玩的小人儿，告诉我们这个叫阿土伯，那个叫孙小美，还有金贝贝和钱夫人。她会捏着鼻子说，“你的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然后告诉我们这是孙小美的口头禅。她会压低声音学着老爷爷的声音说：“贪财！贪财！憨人有憨福。”说这是阿土伯最爱说的话。我们总是被她逗得乐不可支。

　　她做了有轮子的鞋给我们，看着太监们穿上滑得东倒西歪，我跟十四笑得直不起腰，四嫂却有些忧虑地让人赶紧收了起来，对我们说，“等你们大些再玩吧，现在你们玩好像有些危险，四嫂再做别的给你们。”她果然守信地做了更多有趣的东西给我们。

　　我跟额娘时常念叨起四嫂，额娘温柔地对我说：“祥儿，你四嫂对你好，你要知道感恩图报，以后长大了也要对她好。”我那时就心里暗暗下了决心，长大一定也要对她好。

　　四哥和四嫂的院子里似乎总是欢声笑语不断，我的哥哥们也都喜欢在他们那里玩，他们在玩一个叫杀人游戏的玩意，我和十四太小，只能在一边看着，却也看的津津有味，笑的前仰后合。四嫂来了之后，皇宫里，我的哥哥们之间，似乎都比以往亲近热闹了许多。

　　可是不久，四哥有了自己的府，搬了出去。偌大的皇宫里似乎顿失便失去了往日的欢乐，我和十四也开始进学，每天里最盼望的便是，放课的时候，去徳妃额娘的宫里能够见到她，喜欢她柔软温暖的手，抚着我的头，喜欢她晶亮的眼睛，温存地看着我们，当然，更喜欢听她接着给我们讲故事。

　　四嫂那时好似有些变了，以往的时候，四嫂与我们在一起总是快乐的，眸子里是浓浓的笑意，虽然偶尔在我们去找她，她独自一个人呆着的时候，似乎总是有些淡淡的忧伤。但是只要面对我们，那灿烂的笑容便会绽开。可是，后来的她，偶尔面对我们，身上也会笼着一股淡淡的忧郁和疲惫的神情。我那时便总想着，我要是再大些，一定想法设法把她所有的忧愁全都驱赶走。

　　后来再去回想，似乎我的整个童年时代的记忆里，满满的都是她的影子，她教给我们的游戏，她讲给我们的故事，她明媚的笑容，她忧伤的眼神，她温暖的双手，她柔软的怀抱。

　　记得九岁那一年，四哥随着皇阿玛出征，四嫂那时候常常进宫，皇阿玛不在宫里的日子，我们的功课也懈怠了下来，只要四嫂会来，我和十四肯定早早的从课堂上溜回永和宫，找她说话，讲故事，缠着她做好玩的东西给我们。

　　四嫂问我们以后有什么愿望，十四豪迈地说：“我要跟四哥一样跟着皇阿玛去打仗。”问到我的时候，我脱口而出：“我要像四哥一样，娶个心爱的女子。”四嫂笑了，笑的那样开怀。

　　很多年之后，我才终于明白，小小的我，心里其实真的便有那样的一个愿望，却并不仅仅是娶到一个心爱的女子，而是想要一个和四嫂一样女子相伴终生。像她那样温柔，像她那样从容，像她那样慧黠，像她那样恬然，像她那样睿智，像她那样淡雅。而更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世上，这样的女子只有四嫂一个，天下之大，只她一人。

　　额娘薨了，那一刻，我伤心欲绝，却只想扎进四嫂的怀抱哭个痛快。与德妃额娘虽也亲近，但敬更多些，除了额娘之外，在我心中四嫂是这世上我最亲的亲人。

　　我开始时常出入四哥的府邸，皇阿玛也吩咐我多跟着四哥办差，学些本事。而我更高兴的是，这样我更能够时常看见四嫂。

　　慢慢我到了大婚的年纪，德妃额娘要给我选个福晋，不知为何，当四嫂跟我提起时，我忽然有些懊恼。我知道我们这些皇子的婚事，从来也由不得自己，我知道四哥当时是自己去跟皇阿玛要的四嫂，皇阿玛也准了。我羡慕这样两情相许的爱情，可是，我却没有心仪的女子去和皇阿玛开口。四嫂说，这世上的感情有许多种，一见钟情有之，日久生情亦有之，得到哪一种都是幸福。

　　我开始幻想那个我会愿意与她携手终身，白头偕老的女子，然而，那一晚辗转反侧着，脑子里却全是四嫂的身影。我惊慌了，我这是怎么了，难道我居然不知不觉爱上了自己的嫂子吗？几日之后，我渐渐沉静了下来，或许，真的是爱上了吧，那么就把这情意藏在心里吧，能够藏一辈子，也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我有了福晋和侧福晋，四嫂帮我挑的，都是极好的女子，我喜欢她们，却无法爱上，因为她们每一个都不是四嫂。初时，我心头有淡淡的怅然，久了，却也觉得一切不再重要，这一辈子，心底可以藏着一份深深的感情，可以常常见到她，可以陪她说话，帮她解忧，这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她的幸福，其实也就是我的幸福。

　　这是我心底深处最深的秘密，我从未和任何人说起。说出便是一抹肮脏，藏在心底却是一种圣洁。这圣洁，我不愿与任何人分享，即使是和四嫂本人。

　　四哥对四嫂很好，我知道他心中只有四嫂一个人，无论家里是否三妻四妾，他的眼里永远只有四嫂一个，而这世上，也只有他才配的起四嫂，看着他们在一起幸福的样子，我的心里也盈满着快乐。这世上有一种由衷的满足，就是看着你在意的人能快乐。而我很满足。

　　皇阿玛似乎对我越来越重视，我自然是高兴的，能得到皇阿玛的青眼，是兄弟们最盼望的事。只是，有这份宠爱和信赖也就足够了，我要的并不多，我，没有野心。

　　尤其是，我渐渐察觉了四哥的想法之后，更加没有这样的野心，我只希望四哥能成功的实现他自己的理想。因为四嫂说，四哥实现理想，就是她的幸福，我要他们幸福。

　　四嫂是聪慧的，我一直知道，但四嫂也是疏懒的，我更了解。我从不知道，四嫂也会关心朝堂的政事，但是当四嫂严肃地跟我说，此次去塞外，一定要坚定地站在太子身边时，我迷惑了，她到底知道什么。

　　十八弟殁了那一天，我才忽然想起，四嫂似乎在我临行前还特意的问起过十八弟，我一下子更加惶然。没几日，皇阿玛迁怒太子，圈禁了他。唤我到身边，问我有没有能力做太子，我还在对四嫂的先知先觉的震惊中无法自拔，本能地便拒绝了皇阿玛。皇阿玛震怒，我也被圈禁了起来。

　　我一点也不害怕，心中只是反复地想着，四嫂如何得知此次太子会有事，她让我站在太子这一边，难道知道太子此行会在途中被废？我百思不得其解，就算我与四哥，对太子的失宠早有预料，却也猜不出，一定是此时此地有事，为什么那个从不关心朝政的女子可以知道。难怪她那么与众不同，难道，她是仙女下凡？我被我自己可笑的想法震惊。

　　被圈禁的日子无所谓好与不好，有的吃，有的睡，还有足够的空闲可以想事，我忧虑的只是，四嫂会为我担心，于是四哥来看我时，我写信告诉四嫂我很好。

　　没有骗她，我真的很好，心中永远可以悄悄地装着自己在意的人，知道她会好好的，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好。

　　新春宫宴上，再与四嫂见面，我忍不住试探地问她是如何洞悉天机，她有些慌张地岔开了话题。我便不再追问，她不想说便有不能说的道理，我又怎么会强求于她。

　　我对她和盘托出我被皇阿玛圈禁的理由，并且嘱她一定不能告诉四哥，我知道四哥对我太好，我不想他因为我的原因放弃了自己的梦想。我不伟大，我也很自私，我不希望他放弃，只是因为他的梦想，就是我的梦想。

　　这一路，我陪着四哥四嫂，他们的喜怒哀乐，我一样感同身受，让我开心的是，他们之间始终相亲相爱，从无改变，偶尔小小的误会，也会迅速冰释前嫌。那是我羡慕却永远没法过上的日子，所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永远伴在他们的身边。

　　太子再次被废，一切又被四嫂言中，我从最初的好奇，已经渐渐变得习惯。我的四嫂原本就是与众不同的女子，似乎再多些人所不能之事，也不足为奇。我看到四哥的宏图实现之日，一点点近了，又近了。

　　四哥说，四嫂对他似乎有些疏离，我去看望四嫂，她的笑容依旧温暖而柔和。她说：“两个人都开心的方式未必一定是长相厮守。”我笑了，他们之间深刻的感情，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来开解，但是多能为他们做些事，便是我的快乐和满足，于是每次他们之间有了不愉快，我总是从中调和，看着他们和好如初，我心中便是浓浓的暖意。

　　四哥越来越得皇阿玛的宠爱，而皇阿玛也越来越年迈，我想，那结局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了。

　　皇阿玛驾崩，四哥继承了皇位，我在四嫂的脸上看到了欣慰，却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也许是因为四哥太忙了。四哥想要做的事太多，有时候甚至抽不出时间来陪四嫂。我能做的唯有替四哥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能分担下他身上过于沉重的担子。

　　只是，我的身子似乎越来越不争气，我的一条腿甚至开始不能伸直，不用拐已经无法行走。我看见太医忧心的神色，我看见的福晋在悄悄抹泪，我猜，我命不久矣。

　　但是，我没有丝毫的恐惧，这一生，我没有遗憾，我看着我爱的人幸福，美满，我为他们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事。我只是担心，我若走了，四哥失了臂膀，怕是只会更忙碌，没有时间陪伴四嫂。所以，最后的日子里，我更加尽心竭力，只盼着还有足够的时间帮他们多做些事。

　　生命的尽头终于还是到了，昏迷中我听到四哥四嫂的声音，和这个世界告别的那一瞬间，我听见四哥对我说，我和你四嫂约在奈何桥畔相见，你若是想念我们，就在那里等着，下辈子我们还要在一起。

　　魂魄飘荡走的那一刻，四哥的话，让我再次充满了希望。

　　我在奈何桥畔等来了四嫂，陪着她等待四哥。那是我与她单独在一起最久的时候，我甚至开始幻想，上一辈子没有实现的梦想，也许下辈子可以实现。

　　但是，四哥来了，看到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那一刻，我知道，我的梦想终究还会是梦想。心中却并不沮丧，与他们一起过了奈何桥，饮了忘川水。下辈子，我还要与他们在一起，哪怕，我仍是那个被他们疼爱的小弟，也足矣。

　　很多时候，只要能陪着你爱的人，你就会感觉到幸福，你如果爱过，你就一定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