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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昆山雾隐玉生烟 ...

  •   顾和内心其实多少能明白些夏书尧的想法。
      他家世清贵,相貌出众,从小就生活在群星捧月的环境中,更难得的是能够在蜜糖包围中拥有并保持美好的品行与坚韧的心性,凭借着自己的努力,一步步走上同龄人的最前端,一步步攀登上顶峰。大抵在他的世界中,没有什么事情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做不到的,如果做不到,那只能是因为自己努力的还不够。
      然而,终有一天,残酷而骨感的现实会告诉他,这个社会上的很多事都不是只要努力就可以做到的,总有一些事无论你怎么努力都无法办到,就像谁也留不住时间的脚步,谁都要走向无法抗拒的死亡一样。而到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必须学会放弃,学会接受一个简单的现实——生活中既然有得,也就一定会有失。懂得了如何放手,懂得了不能挽留就笑着送别,人,也就长大了。
      夏书尧现在正处在这个成长蜕变的过程中,虽然蜕变后的模样值得期待,但目前却不得不承受着内心煎熬与挣扎,愁肠百结,痛苦不堪。

      想到这里,顾和又忍不住看向张良。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二的杰出人才,唯一可与兴周六百年的神仙人物太公望姜子牙相提并论的下古时人,“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汉初三杰之一,功成身退、流芳百世的无双国士,这名少年留下的声名不可谓不大。

      但是,这些赫赫声名之后呢?

      顾和看着他明丽秀雅的面容,秀拔如玉树的身姿,无可挑剔的贵族风仪,不由想起史书上关于张良的字字句句——
      他的出生和青少年时代都在韩国国都,家中五世皆为韩国国相,是名副其实的钟鸣鼎食、诗礼簪缨之家,自幼锦衣玉食惯了。悼惠王二十三年,他的父亲,当时的韩国国相张平去世,那时他年岁尚少,并未出仕韩廷,而此后不久,韩都便都被秦军攻破,韩国亡国。据《史记》记载,韩国国都被破后,“良家童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司马迁文字内敛,但细细品读就会发现这看似平平叙述的文字中蕴含的浓仇深恨几乎透出纸面,挥染血色。

      而那些史书没有记载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会太平淡——因为在那惊动天下的博浪沙一击中,他能够事先知道秦始皇安排的路线、仪仗,手上也就必然握有大量安插在秦方的密间。
      在那些筹谋刺秦复韩的日日夜夜中,没人知道这名少年内心的痛苦、徘徊、挣扎与坚定;没人知道那样凄冷的夜里,少年房内的灯台中究竟添了多少次灯油;没人知道低低矮矮的书案前,直身跪坐的少年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一遍遍翻阅兵书,将那一个个冰冷的文字咀嚼咽下;没人知道统筹调度、巧妙安排在秦地的秘密活动要耗去少年多少心力心血,其中又曾经几度失败,几度惊险;没人知道……

      数数他人生中谋划的最关键的几件事:刺杀秦始皇、复立韩国、辅佐刘邦建立汉朝,事实上,穷尽一生时光,这位千秋谋圣、无双国士只做成了最后一件。刺杀秦始皇——误中副车,轻轻巧巧的“误中副车”四个字背后,是轻狂自负的前半生的全部心血付之东流,只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能够刺杀成功!张良内心的懊丧与痛苦几乎是不想可知的。而在这之后,这名锋芒毕露、自信轻狂的少年在岁月的石台上磨去了自己的全部棱角,藏起了所有锐利逼人的光芒,最终收敛成青简上一块温润细腻的玉石,一颗光晕柔和的明珠,其中的辛酸艰难,痛苦折磨又岂是苍白的文字所能描述?

      天欲使其成谋圣,故亡其国,破其家,凡其所爱皆毁之,凡其所为皆乱之,使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方可立常人所不能立之业。它朝风云际会,君臣遇合之时,便是其手握乾坤,经纬天下之日。

      但是,假如人生能够选择,这名面容明丽、气质潇洒的少年到底是希望这样一路荆棘、鲜血淋漓地成长为那个史书中赞不绝口的千古谋圣,还是清风明月入我怀、无大喜也无大悲地过一生呢?
      谁也不知道问题的答案,正如他并不能选择自己的人生一样。

      “怎么了?”
      耳边蓦然听到张良朗润平稳的声音,顾和向左一看,发现昭纯与书尧似乎都没听见他的这道声音,而张良则轻快地朝她眨了眨眼睛,似乎在肯定她的猜测——传音入密。
      看着他明亮如星的凤眸,轻快灵动的神情,意气风发的面容,想起他血色淋漓的过去,以及目前穿越异世、归日难期的处境,顾和抿了下嘴唇。

      她朝张良轻轻地摇了摇头,抬头对夏书尧道:“先坐下吧,书尧。环境问题确实令人忧心,却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一行能够解决的。你也别说昭纯了,她虽然喜欢水母,这盘凉拌海蜇也没少吃呢。”她夹了一筷子海蜇丝送入口中,明映如镜的秋水眸一眨不眨地望着气质清冷的少年,眸光平静稳定。
      素昭纯愣了一下:“你是说……海蜇也是水母的一种?”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海蜇隶属于根口水母目,既可食用,又可入药,营养非常丰富。”顾和微微一笑,又道,“因为市面上对海蜇的需求量很大,早在数十年前就有生产者用褐藻胶等物制作人造海蜇皮了,如果不会分辨的话,想吃到真海蜇也不容易呢。”
      素昭纯扯了扯嘴角:“与其指望你会记错,倒不如指望我明天就能把这一切都忘了。”
      顾和笑出声来,夏书尧也缓了脸色,眉目间如春柳吐绿般透出些微笑意。只有张良若有所思地瞥了顾和一眼,继而敛去眸中所有异色,也随顾、夏两人一般淡淡笑了。

      ◇

      有顾和在场,事态的发展一般都不会太糟,这一点素昭纯与夏书尧早就习以为常,对于坐中渐趋和缓明朗的气氛很自然就接受了。
      待当事的双方都冷静下来之后,夏书尧先向不幸蒙受池鱼之殃的素昭纯道歉,面容的表情仍然是清冷且不近人情,态度却极为认真,任何人都能够从这少年的眼神中读出他的诚恳。见此情状,素昭纯也自承不够冷静,两人间的隔阂不快涣然冰释,同学间这桩小小的矛盾就此揭过。然后夏书尧又起身离桌,向邻近几桌的人道歉。他方才情绪激动,说话的音量大了些,难免会影响到他人,以这少年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必然要向这些人一一道歉不可。

      趁此间隙,素昭纯略微靠近顾和,偏着头有些苦恼地说:“虽然知道他其实是个很不错的人,但这种目下无尘的性格真的有些承受不住。”
      顾和只是微笑地看着她,直到夏书尧道完歉回来也未置片语。

      一餐用完,几人略作小憩,然后分手告别,各自东西。
      临走之前,素昭纯发出邀请道:“昨天有亲戚送了一筐贝伦湖青蟹来,爸妈下个月才能回来,所以我打算明晚把这些蟹剥了做蟹羹,阿和就不用说了,带上你表弟过来就好,书尧也来吧。”

      在这个世界中,贝伦湖青蟹的名气就与顾和原先所在世界的阳澄湖大闸蟹差不多,甚至还略有胜过,而这个时节也有金秋持蟹斗酒,赏菊吟诗的习俗,顾和初中时经常到素昭纯家蹭饭,两人早已熟稔,既有这等美味,顾和自然不会跟好友客气,而素昭纯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干脆直接替顾和下了决定。

      夏书尧略作犹豫,最终点了点头。

      素昭纯抚掌笑道:“那太好了。我还邀请了小白他们,加上我们四个,明天就能凑齐七个,正好组队来一局「江湖」。那就这么定了,明晚六点,不见不散。”
      「江湖」是一款大型全息网游,自注册日起到如今不过短短两年,在全球拥有近两亿玩家,数量相当惊人。江湖一共设有七个职业,三个阵营,也支持组队、帮战,因此素昭纯才会说出凑齐七个组队的话。

      明晚六点!
      这个敏感的时间点立刻触动了张良的神经,张良虽不知素昭纯所语“来一局江湖”何意,但也可以猜出是一种玩乐形式,这样一来,将时间拖延到七点绰绰有余,正好涵盖了纸条上的时间,而距离自己收到纸条到现在,最多不会超过2个小时,两者相隔太过短暂,短得让人怀疑早有预谋,不,这一点不用怀疑,而是事实!
      张良表面上不动声色,自然正常地与顾和两位同学道别,大脑却飞速运转起来,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统统回想推敲了一遍,从水族馆中的人群突然增多开始、恰好将他与顾和分隔开的人流、突如其来的停电、黑暗中塞入手心的纸条、骤然出现且直面阿和的鲸鲨虚像、阿和与她同学的巧遇、以及正好与纸条上时间重合的邀请,这些事发生得一环扣一环不说,其中牵涉到的人更是方方面面——水族馆方的工作人员、背后操纵人群之人、阿和的同学——变数太多,即使是他也不敢说能够十拿九稳地做到。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躲在暗处安排这一切的人必然怀有极高自信,这一点倒是可以利用……

      思绪渐飘渐远,回过神来之时,张良发现顾和已经停了脚步在等着出神驻足的他。
      顾和等人时的神情没有丝毫不耐,那双剔透明净的黑眸中全是平静,就像澄净秋月下掀不起丝毫波澜的湖面,见到张良回神,她脸上也没有任何探究之色,只是再次迈动了脚步,神情闲散悠然,有一种超拔尘世的静谧美好。

      张良看着她略显单薄的背影,心头萦绕的诸多思绪纷纷如烟如云一般飘散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平湖观月,春宵饮酒的平静惬意。

      ◇

      夜晚归家,新月一勾如弦,繁星点点似钻。
      张良抬头看向天穹偏北方位,漫天星辰的光辉就这么洒落到他的眼中。顾和知道他在找什么,因为她早年也曾仰着头整夜整夜地找过,直到脖子都酸了,眼睛也涩得流下泪来。

      认星歌云:认星先从北斗来,由北往西再展开。
      顾和原先唯二认识的星座就是猎户座和大熊座,猎户座是全天最壮丽的星辰,大熊座则是北斗七星之所在。顾和穿越到这个时代之后就刻意翻阅过天文方面的书籍,也独自在夜晚观测过,却找不到这两个赫赫有名又极其好认的星座,这让顾和一度怀疑自己不是穿到了什么架空时代,而是转生到了一个银河系之外的星球。

      聊以慰藉的是,天穹东方的一片星空中,有一个与大熊座颇为相似的星座,同样是七星组成,同样被命名第一天枢,第二旋,第三玑,第四权,第五衡,第六开阳,第七摇光。同样呈勺状。

      张良正有些惆怅地看着北方天际,视线不经意掠过东方,立刻被这七颗闪亮星子吸引,出神地望了起来。

      “斗柄指东,天下皆春;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身畔传来少女清润的声音,却飘渺得仿佛从极远处的高楼传来。

      张良眨眨凤眸,缓下眼中酸涩之感,这才看向顾和。少女本就清朗的面庞在月光下看更有一种虚无缥缈之美,正是雾中赏名花,月下观美人。
      恍惚了片刻,张良想起少女刚才那句话,那分明是用来形容北斗七星的,可他并没有在北方星域中找到,反而在东方寻到了。

      顾和却没有看他,而是自顾自迈步向着住处走去,张良只听一道清润如春云的声音从前方飘来:“子房可知天文?”
      张良握了握拳,指尖尚未在手心掐出印子便已松开,低声应道:“略通。”天文地理、政事人情、排兵布阵都是谋士的必修课,他对自己向来狠心严苛,天文一道上没少下功夫,说是略通,不过谦词而已。

      “我适才念得是东域七星的歌诀,子房想必听过?”

      东域七星?
      “听过。可我们却称歌中七星为北斗七星,位于北方星域。”

      “这却有趣。”顾和似是一笑,这时她已走到住处门前,正在划卡开锁,“那子房可要好好看看,还有什么星座是方位变动而形状不变的,说不定内有玄机呢。”

      张良微愣:“阿和言下之意是?”

      大门已开,顾和径直打开自己房间的房门,走了进去。她先瞥了一眼电脑桌面右下角的图标——果然已处理完毕,她双手按上键盘,行云流水般输了一堆指令,又拉开抽屉拿出一只遥控器按了一键,回到客厅拉张良躺下。
      客厅茶几前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珊瑚绒地毯,躺在上面既不寒冷亦不硌骨,张良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能任由顾和拉了躺下,便见客厅一暗,一副完整的星图出现在天花板处。

      “这是你出现在我房间那晚天空中的景象,我对这些不太了解,想着可能会对你有用,所以调数据模拟了一份,效果和真实夜晚的星空可能有些偏差,但百分之九十七以上应该是无误的。这边是正东方向,这是正南。”顾和略作解释,嗓音一如既往的平缓清润。
      张良喉咙干涩,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深深地望了顾和一会,什么都没有说。

      顾和陪着他躺在珊瑚绒地毯上看星星看到十一点,张良终于看完,凤眸中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灼灼烨烨的明亮。他自己先坐起身,又伸手拉顾和起来,低沉沙哑的声音中透着美酒的甘醇:
      “谢谢,对我很有用。但现在太晚了,阿和安寝吧,明日还要去你同学家呢。”

      “子房你自有分寸,我就不多说了,晚安。”顾和点点头,起身,回房,关门,步履中没有丝毫停顿滞留,仿佛之前陪人躺在地毯上看了两个小时星星的人不是她一般。

      “……晚安。”

      然而,到了第二天,对于那个本已应下的邀约,无论顾和还是张良都没有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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