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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裂颊之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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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黄昏是小城的另一种苏醒。旧城的沙滩和窄巷被夜风搅动,尘埃斑斓,如巨大的杂花旧锦缎绵绵翻腾,沾满海的腥味和烧烤大排档的烟气,一路延伸到海岸犄角处的滨海剧院。
剧院是小城一双浓妆之眼,白昼里沉睡,天暗时醒来,风雨无阻,如期闪烁。大型玄幻舞剧《被解放的莎乐美》在此处久演不衰,它的霓虹广告似因年深月久而略显暗沉,却别具深浓之感。一串亮蓝的文字盘踞在广告牌的中心,光泽邪魅如狂放的孔雀之屏,那是主演千灯的名字和他勾引全城的名言:“以你的尖叫,点亮我!”
男艺人千灯,在舞剧中扮演女主角莎乐美。他和他的剧,是小城一块艳丽的庸俗招牌。连卖烤鱿鱼的小贩都会对叽叽喳喳地议论晚上去哪儿找乐子的外地食客随口吆喝:“吃饱了上滨海剧院,去看莎乐美呗!”这块招牌,犹如旧城沿街长盛不衰的海鲜烧烤大排档,永远背负黑暗料理的肮脏恶名,也永远红红火火,人声鼎沸。传说他是同性恋,传说他是双性人,传说他常年被境外富婆包养,传说他少年时就当过午夜牛郎……而千灯依然,日复一日登上他的舞台,抖落满身流言的灰,妖娆起舞。
除了演出,千灯平时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关于他的一切,所有追逐他的小报记者全像守着一口千年枯井,别说打水,就连枯枝败叶都捞不到几片。
“你什么时候结婚?”
“明年。”
“你喜欢什么?”
“观众的尖叫。”
一只巨大的声控彩灯,只等着被观众的尖叫点亮------这是千灯不厌重复的、唯一的自我介绍,犹如拙劣的诗句。
此夜一如既往,伴随着阵阵尖叫,千灯在老地方又一次闪亮登场,光芒绽放。
二
天已黑透。“今天不会有什么事了吧?”梓木这么想着,心底浮起一阵释然的欢快------可以好好享受今夜的约会了。在他和女朋友清弦之间,每一次不被打扰、时间充足的约会都显得昂贵。主要是梓木身不由己。作为刑警,他的生活就是一辆必须达到规定时速的车行进在高速路上,不仅不能随意减速、停歇,而且充满突发状况,像没有预报的风雨,随时溅你满身泥泞。而越是这样,梓木就越珍惜他的女友。清弦就像洁净温暖的休息站,一路承接着他宁静休憩的渴望。
清弦是个医生。梓木万分庆幸她只是整形科的医生,如果她是个急诊室的女超人……梓木不敢想象。如果那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早就被双方不可调节的紧张绷断了。
梓木一边换上便装,一边盘算着顺路给清弦买点什么样的小礼物。然而,他的如意算盘还是落空了。
这次的案发现场是著名的滨海剧院。当梓木和他的同事们赶到那里时,满场狂热已化作同样巨大的惊恐,充斥着剧场内外的灯火烟尘。被驱散的观众很多仍不肯散去,聚集在警戒线外,惶惶然地躁动不已。
大明星千灯倒伏在舞台外侧,扭曲的身体踡缩在绚丽戏服之下。舞台上残光犹照,他如一只跌得粉碎的巨大彩灯,凌乱刺目。他再也无法被尖叫点亮。
三
不管门外如何喧嚣不止,刑警们的工作仍有条不紊地展开。
现场状况并不复杂,阴暗可怕的猜想几乎很快被排除了。剧中的莎乐美梦游天国,却难舍红尘,为了表现她由天庭向凡间坠落的过程,扮演者千灯会有一段类似杂技空中飞人的表演,他站在剧场高处的一只秋千上飞身荡入舞台上花园阳台的布景。这段表演也是剧中一个著名的吸睛桥段。而此夜千灯便从高空坠落。梓木他们反复检视,确认舞台设置没有任何问题,是千灯自己失手了------他在自己重复过无数次的常规表演中失手了,这固然令人难以接受,却也不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像打碎的美丽器皿般散落一地------千灯最后的凄艳形象在梓木脑中挥之不去,但这并不是他向清弦描述这起事件的唯一原因。
梓木和清弦平时几乎不和对方提起自己工作的情形。他们的约会,每一次都是从工作重压里逃离的珍贵喘息,同时,保护各自工作对象的隐私,也是他们都需具备的职业操守。然而这次,梓木却破例跟清弦谈论起千灯之死,因为-----千灯是一个曾经奇异地撷取过清弦关注的人。
清弦白净清秀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副淡然寂寞的表情。或许是天性使然,或许和她学医有关,她的冷静理智在女孩中极少见。明星也好,美食也好,时尚也好,她都懂得很多,又反应淡然,每每发表一针见血的评论,却从无痴迷之状。这种性格呈现出宁静聪慧的气息,倒令梓木格外迷恋。
然而,就是这样的清弦,却对千灯这么一个庸俗明星上过心。梓木被清弦拉着去看过千灯的演出,而且清弦还有好多张千灯的照片。梓木曾发现清弦把千灯的照片像打牌一样排在桌上细细端详。被梓木发现后,她也并不慌乱,而是淡淡地笑问:“你看得出他的脸有什么变化吗?”还问:“你能想象出这张脸老了以后是什么样子吗?”这些问题,梓木都不明所以。他不觉得清弦会迷上千灯沦为他的粉丝,最大的可能,是作为整形大夫的清弦在将千灯作为某个案例研究。至于其中缘由,清弦不说,梓木便也没问。
而现在,这个神秘的案例意外死去。他的死状令梓木格外难以释怀。他的脸------一张如此精美的脸,在坠落时毁灭了。在坠落的过程中,他撞到了花园布景里的柱子和栏杆,鼻骨几乎被撞烂……
“鼻子撞烂了?!”清弦挑起双眉,流露出少见的惊动之状,“真想看看,那么坚固的假鼻子被撞烂是什么样子,有照片吗?”
“什么假鼻子?”梓木犹如听到天方夜谭一般,笑着摇头,“怎么会是假鼻子?不是。为了确定演出前他有无嗑药,并且排除其他自杀或他杀的因素,法医对他进行过尸检,他身上没有任何假体,包括鼻子。”
“不可能!”清弦失态地尖叫起来。
四
千灯的整形手术,是清弦迄今为止所经历过的最强烈、最难忘的职业体验。他最初的容颜已无从想象。自述第一次整形手术是在泰国做的,时年十六岁。此后,他的脸,如同他全部的过往,在支离破碎中拼拼凑凑,缝缝补补,疼痛漫长而晦莫如深。
千灯远不似外表那么年轻,他实际上已经三十六岁了。他那张假脸,正暗藏在脆弱皮囊之下默默风化。修补是艰难的,为了掩饰弥补而新造的谎言,总是越扯越难。清弦所在的医院甚至为此启动了多次远程会诊,在多位异地名医的共同参与下才制定了手术方案。最终的手术是去上海做的,清弦和她的导师只是通过视频观看了手术过程。这个有距离感的治疗方式,缓解了清弦面对千灯时挥之不去的不适感。她不能想象这张夜夜涂满油彩的假脸背后隐藏着怎样不安的灵魂。犹如面对一只形状怪异而裂痕遍布的旧花瓶,想到裂纹下满是颤动的神经和温热的血液,清弦心底掠过冰凉的惊悚。
五
梓木合上东野圭吾的小说《幻夜》,这个著名的关于冒名顶替的悬疑故事,曾是他漫不经心翻阅过的睡前读物。此刻,仿佛有诡异的灼热感从纸页间渗出,烫痛了他的指尖。
舞剧《被解放的莎乐美》曾因主演千灯休假而歇演过两次,一次是在两年前,一次是在半年前。千灯的这两次休假时光,俨然是生长流言的沃土。神秘女人、同性恋人、私生子……流言是世上最弱智的想象力,而真相总像个斜睨着流言的冷笑话,在不远处投来略略悲哀和嘲讽的目光。
千灯整形是在两年前。那么这个已可悲地逝去的替身,应是在半年前找到的。他是谁?而真实的千灯,现在又在哪里?
查明这一切真相,分明并不困难。在如今这个种种个人隐私都随时能被人肉出来的世界,谁又能真正隐瞒自己的行踪?
梓木握着那本寓言似的小说,却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茫然,那是在警察的本能和好奇的冲动之外的情绪。仿佛有两双迷惑的眼睛,正静静拷问着他追寻这种种答案的理由------
一双眼睛是那个亡魂的,而另一双眼,属于一个满面惊惶的假面伶人,正黯然欲泣地倾诉着绝望。
六
脸碎了,开始塌陷,先是鼻子,然后是眼窝,然后是额头、双颊、下巴……
千灯从这个已反复纠缠他多年的噩梦中醒来。然而,这次的梦境与以往有个太重大的不同--梦里没有了观众。他的脸独自在黑暗中碎裂,不似旧梦,他的脸,总在刺眼的灯光之下,塌陷在众人眼前。这孤独的破碎凄寒彻骨,却再也没有了要命的恐惧。
原来,若能在安宁的寂静中死去,亦是一种福气。如果没有遇到镜童,他连这点可悲的“福气”都不可能得到。
“英格兰这三个字使人想起蓝天下的小红房子,而法兰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里的磁砖,沾着生发油的香……可事实上,英国是常常下雨的,法国却是晴朗的……我怎么知道的呢?哈哈,我是从张爱玲的书里看到的。”
镜童没有说错。此刻,千灯正醒在英国里茨乡村的雨声中,远处有红色的小屋,在曾经明媚的苍穹下静默。
七
遇见镜童,完全是个意外。
千灯的骨癌已经到了难以隐瞒的阶段,真的已经不能再支撑演出了。他本想在浪游途中走到哪死到哪的。很多事,比如整容,比如癌症,比如过往的种种不堪人生,他曾隐瞒得如此辛苦,为什么?或许,也是因为恐惧:惧怕丑陋被赤裸地暴露,惧怕最后一丝尊严如假脸般可怖地坍塌……而如果没有遇见镜童,他的一切辛苦,都会变得像败露的前戏,因为太过漫长和认真而显得可笑。
在千灯眼里,十八岁的镜童不仅身手矫健,而且满腹经纶,他就跟千灯曾经百般梦想过的自己一模一样。他忍受无数痛苦成就的梦幻容颜,竟那么真实地存活在镜童身上,有血有肉,生机勃勃。
但事实上,镜童不长的人生狭窄而横陈着挫败。他没考上大学,也还不曾离开过他的出生地--那个黄山脚下的宁静乡村。他唯一的热望,是一个成行的可能略显渺茫的筹划:去上海参加一个唱歌选秀节目。
千灯给镜童的诱惑,犹如一只已经熟透的金苹果。他甚至不需跳跃。千灯说,收下他的请求,就是个大恩惠了。
在他们彼此的眼中,对方都是上帝赐给自己的最神奇的礼物。
八
千灯的表演难吗?镜童只看了一星期的视频就记熟了。为了自己已经百孔千疮的自尊心,千灯更愿意相信镜童是天赋异秉。他让镜童给家里留下一封潦草的告别书信,宣称自己去上海参加选秀了,两人便各自天涯。镜童奔赴的梦境,却是千灯已厌倦透顶的可怖人生。
千灯没觉得自己对镜童有什么亏欠和歉疚,他甚至觉得自己是爱这个少年的,或者说,这个少年,就是他最深的自恋。除了镜童,他从未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产生过如此深情。
直到在网上看到自己--其实是镜童的死讯,他的心才如一只层层裹紧的洋葱被霎那剖开,刺激雾一样弥漫,令周围每一寸血肉都饱含热泪。他恍然觉得是自己害死了这个孩子。但滚烫的刺激很快被寒意覆盖,化作浓黑的悲哀,淹没的是他自己的名字:他的死讯,其实只是娱乐版里一条不起眼的花边新闻,标题里都没有写他的名字,只称他作“男扮女装的小城艺人”,高空坠落,死于非命。生前被传是同性恋者、易装癖患者,曾经欲做变性手术而未果……
那些烟尘般滚滚而来的尖叫和口哨声,此刻显得如此遥远而虚妄,在世人眼里,自己原来只是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丑……
千灯仿佛随着一把缤纷的气球飘到高处,淡然俯视着自己的寂寞余生。他听见爆裂的声音,恍然中不知来自脸上的假体还是轻飘的气球。那令一切都戛然而止的结局,分明正在一路破碎地接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