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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黑色望远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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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它又黑、又长、又圆,握在手里是冰冷的,一直凉透手心。过了好几秒钟,才有一丝丝暖意从手的边缘渗出来。窗外那些明暗色彩各异的灯光仿佛把广大的夜色戳开了一个个深深浅浅大大小小的洞,杂乱,却使夜晚增添了一种真实感,它们令我感到一阵安详。我缓缓地举起手臂,眯起一只眼睛......
无边的夜竟一下子被堵塞了,那面墙简直大过了天。它似乎有个呼啸着迎面扑来的过程,但我来不及体验,被撞击的视线使我惊骇得浑身一颤。有什么东西被挤压着从窗口渗进来了:风,还有初秋夜晚甜甜的微暖,它们包围着我发出细密遥远的鸣叫。
我呆怔着,手臂僵硬地保持着最初的姿势。渐渐地,松驰和愉快的感觉奇异地浮了上来,从眼睛扩散到手臂、到全身。
不知过了多久,应该只有短短的几秒钟吧,却显得漫长而舒缓。我看见一块块温暖柔和的光面在那墙上滑来滑去,跳舞般地晃动,脚步错乱,却怡然自得,显得有趣而快乐。那是一户户人家的窗口。也许数量并不多,但仍使我觉得眼花缭乱。它们拥挤而神秘。
第一次短暂尝试的滋味真是惊人。我怀着近乎赞叹的心情抚摸这管昂贵的望远镜。它的样子如此简单,但透出一股□□的气势,单刀直入似的,爽利而畅快。它就这样飞快地吸引了我,让我感到一阵混杂着不安的喜爱,简直是迷恋。
它的魔力深深地裹在黑冷的硬壳里,只有用眼睛贴近尾部那诡异闪烁的玻璃片时才感觉得到。我忽然想到一个名词:黑洞。我并不清楚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一下子想到了,便坚决地给了它这个名字:黑洞。
多么奇怪啊,黑洞。我小心地把它放到贴墙的床边,惊奇地想,我居然有了这么一件东西。
我买下它完全出于偶然。
一个周末,天气很好。明亮的阳光和晴朗的天空使这一天显得太明晃晃了,似乎空气和空间都胀了出来,圆滚滚,空荡荡。过份的宁静和美好。这种日子会使人觉得特别慵懒和无聊。
对我来说,这样的周末倒也司空见惯。通常我会找几个朋友去茶坊泡泡,打打扑克牌,但那天我并不很想。我在家吃了一顿完美的早餐:牛奶、果酱面包、一只半生不熟的鸡蛋、一只橙子,然后打开电视机随便看看。我发现影视频道又在放《魂断蓝桥》,于是,我暂时打消了出门闲逛的念头,认认真真地把它又看了一遍,看得很过瘾。
我觉得自己崇拜这部电影。十六岁第一次看时,它就使我五体投地。一切都是那么美丽,那么纯洁,那么充满激情,包括因为拷贝陈旧而产生的丝丝拉拉的杂音和一闪一闪的光斑。它几乎把我看过的别的电影都比下去了。连那种用《命运交响曲》伴奏的□□镜头,在我心目中都不及《魂断蓝桥》中的一次接吻,几句对白。
“你还不了解我。”
“会了解的,用我一生去了解。”
罗伯特.泰勒说这句台词时的表情和语气依然使我感动起来。
遇见一个姑娘,就这么决定了,没有任何犹豫和杂念。从十六岁起我就崇拜他的方式了。我想自己也该这样去恋爱,棒极了。只是,事实证明,一个能使男人产生如此豪情的姑娘实在太难得了。我不得不承认这只是个理想的境界。
我在《一路平安》的旋律里惆怅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我起了一阵冲动,想给我大学里的一个女同学打电话。事实上,我们已经出去玩过好几次了。但转瞬这个念头就自我消亡了。我觉得自己对她兴味了然。说不定,是刚才那场电影把我给弄拧了。
我终于独自出门去闲逛。
也许一部旧电影勾起的少年回忆把我的心情搞得复杂起来,几乎像颗怪味豆一样了,于是,那天我竟没有到惯常光顾的书店和音像行,而是跑到奉贤东门港去了。
我曾经在那儿的一块滩涂地边看过日出。但事实上,那天我走到那个地方时,已经又累又饿,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致。我只得跑到附近的小镇上吃饭,歇脚。然后在旁边一些杂七杂八的小店里胡乱买了些自以为在城里很难淘到的东西,其中就包括这只高倍望远镜。
(二)
它斜斜地靠在乡镇小店灰暗的墙壁上,样子很刚毅,也颇可笑。它的旁边是些鱼杆和鸟食缸。我买下它,真的不是因为特别欣赏。也许,那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它也像个傻瓜。它的魅力真叫我猝不及防。
偷窥这种事,电影电视都挺爱拍的。我自己就看过两部以上出现偷窥情节的电视剧。偷窥者大多心理变态,外表委琐而生活潦倒。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
我的收入虽然不足以令人仰慕,但当个小白领绰绰有余。无论走到哪儿我都是很体面的。晚报的记者曾经在街上偷拍了一张我的照片,登在周末时尚版里,作为上海青年秋日着装的典型加以赞扬。这件事着实让我在公司里轰动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出了很长时间的风头。我也只是一笑置之,并未听从某些同事贪心乍起的怂恿,去找报纸打什么肖像权的官司。而且,说句老实话,我这个人很难真的对什么东西着迷,就像对待足球,我只会为世界杯熬上一两个通宵,一般的球赛我根本没兴趣看,那种为甲A吹喇叭、在虹口体育场迎风流泪的球迷在我看来根本是不可理解的。这种有节制的、稍稍淡漠的气质是天生的。一只小小的望远镜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它再好玩,也不可能反过来把我给控制了。
实际上,望远镜的魔力在我看第一眼时已发挥殆尽。初次体验的震撼是个极致,像一声大闷炮,响是很响,但没有余音袅袅的效果。它跟各式各样肤浅的时髦一样短命。每次把玩它,我最喜欢的仍是把眼睛凑上去的那个瞬间。
我敢说,展示在窗外的夜色并未如我想象的那样深不可测、多姿多彩,反而显得缺乏内涵。或许,我的感觉也不全面。应该说,我们夜晚的生活比白天更隐蔽,这是显而易见的。它的深处到底是些什么,只有经历着它的个人才知道,伸长脖子去看能看到什么呢?哪怕架上一只望远镜。
惊心动魄的故事只在戏中上演。那些国外电影里的偷窥者总是能看到一起惊人的谋杀案,然后作为不自愿的、倒霉的目击证人卷入其间,被警察和杀手同时缠上,从而经历人生的惊险一幕,有的九死一生,有的枉送性命。最不济的,也能偷看到别人洗澡、□□、吵架、数钱、□□……相比之下,我实在显得太不走运了。说真的,我简直什么也没看见。出现这种情况,到底是由于国情不同,还是由于生活和戏剧的不同?我也说不清楚。
对面的窗口里全部都是客厅,这是房屋结构造成的。卧室、浴室、厨房的窗口全部分布在我看不见的两侧。
如果是《格调》那本书的作者,我是说,如果我像他那样思想尖锐,言语刻薄,或许能通过分析这几个数量有限的客厅的陈设,窥一斑而见全豹,写出一篇关于上海小市民品味特点的论文来。可是,我已经说过了,我既不是一个上了瘾的偷窥狂,也没那份耐心和洞察力。最主要的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大家漠不相关,也许永远漠不相关,无论我是赞扬他们还是贬损他们都不可能影响彼此的生活。我的思维就是这么清晰实在。既没目的又没好处的事情,我去做它干什么?
当然,我能发现有些人家明显穷一点,客厅里没有皮沙发,没有铺大理石,青光光的灯,旧兮兮,乱糟糟。有几户就好多了。好也好得差不多,像是同一家装潢公司给他们装修的一般,除了地面、沙发、茶几、桌子、灯的颜色或款式各有不同外,实在没有太大的差别。
我还是喜欢让那些窗口在我眼前模糊而随意地晃动,就像我第一次看望远镜时一样,它们缭乱而怡然的样子既愉悦了我的感官,又保持了一点神秘,因而显得比较有趣。
人 们在客厅里能干些什么呢?我看不到愉快的Party,看不到谁家在津津有味地搓麻将,以致我听到哗啦哗啦洗牌的声音时常在深更半夜传来,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只看见一只只电视机在夜晚五彩缤纷地闪亮。大家一致地看电视,而且,在某段时间,大家看的电视节目也会非常一致。看那些客厅里的电视机,就能知道当下是哪部剧或者哪个综艺最红了。
(三)
你想想看,我自己有电视机,何必辛辛苦苦地举着望远镜去看别人家的电视?事实上,这只望远镜没多久就被我冷落了。它曾带给我的美妙感觉,很快就像买下它的那个周末一样,变得又淡又远。它再次证明世上像《魂断蓝桥》这样魅力永恒的事物真是凤毛麟角。
想起自己曾经为它莫名其妙地激动过,悄悄地把它称作“黑洞”,我都觉得好笑了。
黑洞是什么东西?我一时兴起,翻开词典,查到“黑洞”一条。
词典上是这么写的:黑洞,演变到最后阶段的恒星,由中子星进一步收缩而成,有巨大的引力场,使得它所发射的任何电磁波都无法向外传播,变成看不见的孤立天体,人们只能通过引力作用来确定它的存在。
很明显,这段话里包含着深奥的自然科学原理,我并不能理解,但字面上的意思还是很容易读懂的。它使我觉黑洞这玩意儿很孤独,很酷,跟这只又瘦又硬的望远镜一点也不配,两者相差十万八千里。
我不禁想起以前学校里一个老太婆班主任经常批评我的话:“你总是想当然,想当然,这是很容易犯错误的!”
确实,想当然是容易犯错误。
我依然把望远镜扔在贴墙的床边,它看上去像个溜墙走的瘦子,有几分嘀嘀咕咕的委屈。
谁会想到这个失了宠的瘦东西还会给我惹麻烦呢?如果我想得到,一定转手就把它卖给十六铺的调剂商店了。
(四)
想象一下,一个收入良好、外表体面,连交通规则都没有违反过一次的人,一个像我这样的良民,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星期天,听到门铃响,打开门却看见一个警察站在外面,表示想进门找你谈谈,会是什么感觉?这简直无法想象。
我尽管很吃惊,很腻歪,但也不敢像对待一个保险推销员似的把他挡在门外。我们普通市民对警察就是怀着一种本能的敬畏。
这个警察跟我差不多年纪。我迅速地打量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身材、长相、神气都很像我大学里的一个同学,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那种浓眉毛、厚嘴唇,那种宽肩膀、国字脸,别提多正统,多憨厚。只可惜他脸上发了太多的红痘痘,破坏了他的一身正气。
我既不能赶他出去,就只好拿出客气的样子,请他坐下,给他倒茶。我看见他的眼睛很机警似的在我家里飞快地扫来扫去,不由得有点恼火。为了表示我的尊严和坦荡,我要求看他的证件。
他和气地一笑,把证件递给我。我觉得他的笑容像个标准的小官僚。
我在他的证件上当然看不出什么问题。他叫刘勇,是我们街道派出所的治安警察。我觉得不能一声不响地把证件还给他,应该显示一下我此举的理直气壮。我就说:“不是都改称警署了吗?怎么你这上面还是派出所?”
“部分地区改了,我们这里还没有,大门口的牌子上也是这么写的,怎么你路过都没注意吗?”他依然和气地说,脸上还是一副官僚的笑。
我没好气地回答道:“没注意!”
他竟然跟我拉起了家常,给我的感觉是又亲切又生硬。什么装防盗门呀,防火呀,煤气要改天然气呀,东一句西一句。我越听越不耐烦。我不相信他星期天跑到这里是来学习电影《今天我休息》里那个模范民警马天明的。我尽量学着他的口气,又和蔼又淡漠地说:“你到底想问我什么?就问好了。
“是这样,”他又使出刚进门时那种眼神,很机警似的看着我,说,“有人反映,你晚上在窗口用望远镜偷看别人,有没有这回事呢?”
什么叫有人反映?谁反映?我一听就觉得毛骨悚然。谁他妈的反映我这种事?谁发现了?谁看见了?是对面那个曾经站在窗口吸烟的老头?是晚上突然来收清扫费的老太婆?这怎么可能呢?我一下子真是说不出话来。我觉得自己在刘勇的目光下缩成了一个小矮人。我只好对着他干笑起来。
望远镜就在他坐的那张沙发对面的床里面,他根本早就看见了。
他准备干什么?警告我?拘留我?没这么严重吧?
我本打算什么也不说,就这么干笑下去,看他怎么办。可是,刘勇那么沉着温和地盯着我,分明是要我说点什么了。
我咳嗽一声,多少有点尴尬。这种事被人点明了来问你,多少有点尴尬,是不是?
我说:“只不过是偶然买来的,稍稍玩过几次。怎么,不可以吗?”
当我说出后面这个问句时,我忽然拾回了几分胆气。我忽然想到这是我的私事。
是啊,这是我的私事,他有权来问吗?
我飞快地想,他----- 一个民警,到底有没有这个权利来问呢?
可是刘勇严肃地回答我说:“你又不是小孩子,什么玩玩,什么可不可以?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告诉你,偷窥是犯法的,不可以的!”他的样子显得不容置疑。
“是吗?犯了什么法?能不能说得具体点?”我在他旁边的沙发上伸伸腿,让自己坐得舒服点。我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
我给自己点上一支烟。我忽然意识到,这是在我家里,又不是在警察局,我又不是犯人。他没有搜查令,更没有逮捕证,他这样闯进来,算不算私闯民宅?
这么想着,我几乎有点得意起来。只恨我在单位里参加普法考试时太不认真,偷看偷抄蒙混过关。如果我对法律懂得多一点,吃得准一点,说不定能喝令他马上给我离开这儿呢。
也许我脸上不自觉地流露出某种表情,把刘勇惹恼了。他站了起来,表情忽然严正得像个法官。他说:“偷窥别人的隐私,难道不是犯法吗?难道你连这都不懂?简直是个法盲!”
现在想来,当时我真是太不聪明了。谁都知道跟警察作对决没有好下场。如果你在马路上犯规,只有连连陪笑脸,不是吗?否则你就会被没收了车牌,说不定还会进学习班,还会拿着小黄旗到马路边上吹哨子,去丢人现眼。当时我应该喏喏连声,点头哈腰,对刘勇认错服输,深刻地检讨自己才对。可是一些自作聪明的想法弄昏了我的头脑,我非但没有认错,反而理直气壮地为自己辨解。
我说:“既然偷窥别人的隐私是犯法,那么我在晚上关起门来干什么,也是我的隐私,对不对?那个报告我的人呢?他有没有偷窥我?他有没有犯法?他吃饱了撑的?都什么年代了,还打小报告?不是说社会上人际关系淡漠吗?怎么一下子管闲事的人又这么多?”
瞧,我有多么愚蠢!我老妈曾经谆谆教导我,不吃眼前亏,最后吃大亏。我总是像她说的那样,一次次地把她的话当耳旁风,一次次地令她失望。
如果我不这样伶牙利齿地把刘勇说得哑了半分钟,他肯定不会像后来那样没完没了地纠缠我。
是我激起了他的斗志,他的好胜心,他的决心和耐心。他开始跟我来搞明白一个问题:关键是我看到了什么。
我已经说过了,我几乎没看到什么。但刘勇不相信我。更确切地说,他是下定决心不相信我。我越是说没有,他越是怀疑。我既不能使他信服,又没办法把他赶走。直到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我绝望地发现,他依然温和坚定,毫无倦意。我不知道我们两个人到底谁的智商更低。就像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一个人踩了另一个人一脚,结果这两个人一句接一句地从起点相骂到终点。骂到后来,起因和结果全模糊了,只剩下像车子一样的惯性。
其实,我当时已经意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了。在我慷慨激昂地发表完我的辩白辞后,在我看着刘勇闷声不响地喝完一杯茶,脸上浮起僵硬的亲切微笑,开始用特别耐心的口吻跟我说话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傻事。可是,覆水难收,我已经没有挽回的机会了。
我最后只能用一种难看的姿势扑到床上,抓过那只望远镜。像举着一个颤抖的机密,我把望远镜举到他面前。我说:“刘先生,刘警官,你自己来看看,拿着它好好看看,告诉我你能看到些什么,啊?你看啊!”
我一边说着,一边听到自己的声音空洞而奇怪,好像很诚恳,很低声下气,又好像很疲惫,很绝望 ,很凶。我的样子一定比我的声音更不堪,因为刘勇愣住了。
他带着厌恶的表情,狠狠地把望远镜一把抓过去,飞快地举到眼睛前面。但他好像立刻意识到自己此举不妥,又恨恨地垂下手臂,继续用厌恶的眼光瞪着我。
“你这人真讨厌,我真没想到我们这里竟会有像你这样不正常的人,你要好好注意点!”
(五)
他从从牙缝里吐出这些侮辱我的话语,像在泄气似的,一下子被疲倦笼罩了。
他把望远镜紧紧地攥了一阵,然后轻蔑地扔回到我的床上。
他总算还有一点点理智,还能够意识到这只望远镜是我的东西,他没有任何理由把它拿走。
我的良民生涯就是从那天开始结束的。或者说,我以前一直自认为是个良民,有一些劣迹,我自己没有意识到,别人也没有意识到,从那天起,它们才一点点地被揭发了。
我有一辆自行车,虽然一买来就捐好了牌照,但因为很少使用,就漫不经心,已经有两年没有交税;
我养过一只狗,虽然早就死了,但我从没给它办过任何手续,从而使它沦为一条无证犬。更严重的是,我竟然把它的尸体胡乱埋在了新村里的公共绿地。尽管我挑的地点极为偏僻,也不能使此事的性质有所改变;
我的身份证是十几年前办理的,上面还贴着我中学时代的面孔,它早就过期作废了 ......
当我颠颠地奔走,去补税款,去交罚款,去重新办理身份证......当我惭愧而窝囊地去做这一切时,我明白,凡此种种,都是因为我得罪了此地派出所里一个名叫刘勇的民警。每次,当我为了诸如此类的琐碎劣行踏进派出所,即使看不到刘勇本人,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冷笑。我本想怀着一颗平常心,逆来顺受,让时间冲淡我的霉运,但后来又发生了两件事,使我觉得再也无法忍受了。
(六)
先是我母亲。
有一次我回来得比较晚,发现屋里的灯全亮着,我母亲正一脸愁苦地坐在里面。
要知道,我母亲一生的爱情和婚姻都是很美满的,像她的容貌、身材一样美。年轻时她是五官科医院里最漂亮的护士,而我父亲是全院最英俊的眼科大夫。我父亲去世后,她很快就再婚了。这回她索性嫁给了德高望重的院长,证明了她仍是全院最有魅力的护士长。如果说她的感情生活还有什么缺憾,那就是我了。我这个儿子令她比较失望。我的相貌尽管不错,但没能完全吸收父母的优点;我没能像我的两位父亲一样成为出色的大夫;我父亲去世时我竟然傻乎乎地不会哭......
现在的母亲仍是个身材姣小、容貌清秀、衣着入时的好看的老太太。此刻她忽然跑来对着本已使她失望的儿子再三叹息,为了什么?
你说,能为了什么?是谁那么卑鄙地去跟她说了什么,使她惊吓得失去了常态?
我真不该在她面前露出一脸惭愧、一脸后悔,我应该轻描淡写,应该趁机把刘勇说得非常变态才对。可是,我又做反了,弄得我母亲唠唠叨叨,无法释然。
她一会儿说本来就反对我一个人住,要我搬到她那儿去,像我继父的女儿一样乖乖地跟他们在一起。一会儿又说,要给我找个心理医生谈一谈。我越听越觉得自己简直就不像个人了。
是谁把我弄成这副鬼样子的?
我虽然沉默着,但恨意在我心里积聚成浓浓黑黑的一滩。
我母亲忧愁地、深思熟虑地说:“我看,你还是把那个东西给我吧,你要它干什么?我把它拿走了。”
“不行!”我终于聪明起来,我凶狠地说:“不行,你要它又有什么用?我告诉你,妈,你听着,你听到的全是谣言。你是个有知识的人,你应该知道小市民有时候是多么无聊,说不定是有人嫉妒你日子过得太好,故意搬弄是非,来破坏你的心情,你可千万别上当。你是信别人还是信我?”
我可怜的妈妈一脸茫然。她嘀嘀咕咕地说:“你知道,我也想要个望远镜的。明天晚上我正好要去大剧院看戏,不是能派上用场吗?再说......再说老头子天天晚上要到楼下去倒走,我很不放心啊。我眼神又不好,又没精神陪着他折腾,有这个东西,在窗口看着点也好嘛。”
“不行!”我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是去看戏还是监视你老头子,都不能用这个东西。它倍数太高了,你看了会头昏的。你只要相信我,就什么事也没有了。”
你想,连自己老妈都被我用这种态度打发走了,对别人我能客气吗?
事实上,当那个《城市报》的李记者来找我时,我的心情已经变得很阴冷,用鲁迅先生的话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七)
李记者总是装出与我偶然相遇的样子。在我看来,他是标准的弄巧成拙。
第一次是在傍晚,我刚走出公司大门,就看见他满脸堆笑地迎面走来。
“嘿!真巧,又碰见你了,还认识我吗?”
见鬼,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大概忘记了吧?”他自找台阶,自说自话,说得倒顺溜,“上次在你们街道派出所,我看你好像麻烦挺大的。其实那些人何必那么认真呢?不过是一条死狗嘛。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我倒是开导了他们老半天。大家都是混口饭吃,那些人也是没事找事干,显着他们没有白拿国家的工资。怎么?现在事情都搞定了吧?”
我一听他说起派出所里那点破事,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自顾自地走路,不去搭理他。
他竟然一点也不尴尬,继续搭讪说:“你知道吧?我是跑社会新闻的,经常在各个街区里转转,说得好听点是采访,说得那个点,也就是满世界找饭吃。”
“你他妈是谁呀?”我站住了说。
我是故意用粗话呛他,以显示我的厌烦。说真的,我对他毫无印象,而且,他的样子令我特别讨厌。倒不是他长得尖嘴猴腮什么的,事实上,他瘦瘦高高的,皮肤黑黑的,戴副眼镜,模样不错。主要是因为他竟然穿着一件米黄色带褐色软皮领的风衣,跟我身上穿的一模一样。两个男的,个头都挺高,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在街上说着走着,简直跟同性恋似的,是个人就会觉得别扭,他干吗装出这副如鱼得水的样子?
我本能地觉得他不怀好意。
做记者的不愧是见多识广,他非但没被我吓住,反而更显潇洒,送上一张名片,还说跟我顺路,简直像块粘人的口香糖。
一路上他叽叽呱呱,说他正在做一个关于现代都市青年休闲生活的深度采访,就像写小说似的,他需要典型的人物、新颖的角度、独特的素材,可是问来问去,不外乎是茶坊呀,酒吧呀,野营呀,蹦极跳呀,毫无新意。
“不过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有意思,听说你喜欢摆弄望远镜,这很新奇,真的。我在想啊,现代的休闲方式应该是这样,它更注重个人化、独特化、私密化......”
如果我不是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文明人,我一定挥拳打掉他的大牙。
我一句也不搭腔,冷不防地拦下一辆的士,闷头钻进去。我甚至没胃口回头看一看他被晾在路边时的表情。
我已经分不清这几个鬼魂一样出现的人当中,我更厌恶谁。但是,那天晚上,我坐在秋寒四起的黑暗中,渐渐地发现自己阴森森的恨意有了一个明确的指向,就是那个告发了我的人,那个莫名其妙的混蛋。他是一切烦恼的根源。
他是谁?他在哪儿?
他到底藏在哪儿?
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这个吃饱了饭犯酸水的东西,如果我能把他找出来,我得想想,该怎么去收拾他。
我在黑暗中摸索到我的望远镜。我把又冷又硬的圆管子紧紧地握在手里。我伏到窗前,对着广大无边的黑夜。我看啊,看啊。我真想鼓足力气大喊一声:嘿!鬼东西,你瞧,我又在看啦,你瞧,我在看!
秋风吹在我脸上。我眼睛发涩,手臂发酸。我忽然感到悲哀。
你说,我到底怎么了?我没有伤害任何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我几乎要流下眼泪。
(八)
我第二次看见李记者时,真的感到疲倦。好像有一种情绪涨到顶点,又经过了沉闷的发泄,软软地垂挂下来。
那天我在公司附近的小屋餐厅吃午饭。我看见李记者像个影子似的从门外进来,遮挡在我面前。
“嘿,真巧,又碰见你了,咱俩真是有缘。”
我冷冷地看他一眼。他该不会指望我像个姑娘似的,春风满面地回答说:“可不是吗?缘份这东西真是奇妙。”
我觉得他跟刘勇在某些方面极为相似。怎么说呢?他们好像都有一种锲而不舍的素质,一股子可怕的敬业精神。我只是搞不明白,他们干吗不用这些优良品质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而是冲着我来表现。
李记者还是那么快乐亲切,自说自话。他竟然不知羞耻地问我:“那天你怎么一声不响地溜了?”
接着他又自圆其说:“可能你那天正好有急事,对吧?其实也没什么,我们当记者的,碰到采访对象不合作的情况多了。别说是我,就是那些娱乐版的也老是被大明星涮凉。在这方面,普通人和明星都是一样。其实在报纸上谈谈自己有什么不好?现在的人谁不会自我表现?只是在我们这方面,也得看看人家是不是愿意,是吧?”
我慢慢地吃着自己的牛腩饭,听着李记者如此七颠八倒地自言自语,忽然觉得这家伙也有点可怜。你说,他又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事业,为了工作,为了混口饭吃?
我有一种想笑的感觉。
我觉得自己再不对他说点什么,连我都会替他难堪。
可是,叫我说什么好呢?
想起刘勇逼问我究竟看到些什么时的坚定而渴望的眼神,我忽然有了灵感。
我咽下一口橙汁,压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在望远镜里都看到了些什么?”
“嗯?”他一怔,眼睛一闪,闪闪发光。“你是说,你想谈谈?”
他飞快地推了一下眼镜,露出兴奋的表情,类似于受宠若惊。他抬着头,专注而热切地盯着我,好像我是他悉心培养的一个卧底线眼。
“我是说,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有没有看到人家洗澡,有没有看到别人过夫妻生活,有没有发现什么秘密,有没有......”
“No,No,No,”他居然做出一个姑娘似的拍手动作,接着掩口而笑,“看你说到哪儿去了,我的意思只是问你,你的感受,你的想法,你玩这个东西的前因后果、目的方法,完全是你这方面的。”
“那你是想弄明白我这个人是不是心理变态,是不是这样?”
我说着说着,就背离了自己原先的设想,渐渐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语气。
“哪儿的话!”他终于不自在地扭了几下,“你根本没明白我的意思,哪有心理变态的人会像你这么问人家?像你这么清醒?就好像喝醉的人总说自己没醉,你很正常啊,怎么会说出这种话?”
他竟如此虚伪,欲盖弥彰,真是令我难以想象。
我说:“你别装了,鬼知道你到底怎么想。如果你想写我你就写吧,发挥你的想象力,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只是别想让我满足你的想象,别做你的大头梦。我告诉你,如果你以为你掌握了什么情况,那全是道听途说,子虚乌有,全是谣言!”
“啧啧啧,怎么搞成这样?怎么这样说话?我怎么啦?我又没问你什么,只是随便聊聊,只是交个朋友,你何必这样紧张?”
是啊,我何必这样紧张?
我满可以平心静气,和他,和刘勇,和所有关心我的人一起好好地谈话,谈得低低切切,嘁嘁喳喳,谈得推心置腹,大家高兴,谈得十分投机,这样既显得我光明正大,又显得别人机智聪明。
可是,这办得到吗?
我已经弄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逆反情绪。
我丢下吃了一半的牛腩饭,丢下坐立不安的李记者,自顾自地走到正午的阳光里。我低着头,看见自己的影子一冲一冲地,都显示出可笑和可疑。
我甚至有了一阵冲动,有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刘勇,他不是也很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吗?我可以主动去找他,我可以拿出坦白而机密的样子,告诉他我看见了什么。
有小偷深夜在爬对面的墙,有人在赌博,有人在搞迷信活动,有人在虐待儿童……
真的,我相信,我可以编出足够多的谎话,去盅惑他,去煽动他,去骗他,去分散他的注意力,去让他神经紧张,去让他做无用功,去让他叫别人也讨厌他、怀疑他、憎恨他……
可是,这又办得到吗?
我走过派出所,看见刘勇迎面走来。他竟然一脸漠然地走进去了,好像不认识我,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
他那方正的背影再一次令我绝望。
我学历比他高,收入比他高,甚至个头也比他高,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宁静的夜晚,我坐在自己空寂的房间里,呆呆地抚弄这只黑色的望远镜,简直不知作何感想。
也许,我真的不能再把它留在手边了。我不妨就把它送给我的老妈,让她痛痛快快地凝视她那心爱的老头子怎样在楼下倒走、甩手。或者,我索性去卖掉它。我可以写一块牌子:“贱卖!神奇的望远镜。”我倒要看看会有怎样的一个傻瓜来把它买走。我要用换来的钱买一张《魂断蓝桥》的珍藏碟。
我一边如此这般地胡思乱想,一边又不知不觉地走到窗边,举起了它。对着辽远的夜空,我看见星星们分外明亮。它们拥挤地一闪一闪,仿佛无数双冷冷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