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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番外 猫兔子与师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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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兔子与师叔 番外
陶蓁第一次见到师叔那年,仅有七岁。
师父将她从京城带到遥远的沧溟山脚下,大山雄伟而浩瀚,漫山遍野开满了粉色的野桃花。
翻到山的另一边,来到山下的小镇,镇的最前面有个小庙。她好奇地进了庙门,不经意地看去,一眼瞥见观音庙里师叔雕刻的观音大士像。
“好美的观音啊!”
陶蓁瞪着大眼睛,抬头仰望着足有一丈的神仙:观音大士的五官柔美,白净的脸,清秀出尘的眼眉,笑容温暖而宁静。观音大士有着纤长的身姿,又白又长的手上,托着一个玉净瓶,一身白衣,被她穿得如此净雅。只是,这个观音的身量,却又似男子般修长。
正中央的大雄宝殿内,三尊大佛如山般伫立,十八罗汉手持兵械,名叫降龙、伏虎、长眉、喜庆、看门、静坐、挖耳、骑象、乘鹿、评酒、抱膝、钦佩……
他们的神情或怒,或煞,看得小小的她惊骇地捂住眼睛,转身再望着观音像如此祥和优婉的面容,陶蓁扯扯师父的衣角问:“师父,观音大士是男人还是女人?”
师父道:“传说中,观音大士集男人的精于女性的优美仁慈于一身。前朝都认为他是男儿身。只不过,今朝为了讨好一位皇后,从此,人们便把他画成了皇后的模样,从此,世人有一半人认为他是男子,一半人便认定他是女子了。”
七岁的陶蓁对这种理论似懂非懂,她只觉得,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长得像观音大士的人一定都是最好看的。
穿过小小的集市,师父给她买了麦芽糖和粽子糖。她一边舔甜丝丝的麦芽,一边往前走,穿越集市,再走过两条街,那家打铁铸造刀剑的地方,便是师父家。
开门,穿过屏风,只见不大的庭院中开满了玉兰花,有白玉兰,还有粉玉兰,一棵茂密的樱桃树下,坐着一位不到三十岁的白衣男子,正手执画笔,画着什么。
他的皮肤白皙,神态安宁,手指修长好看,见师父和陶蓁归来,他抬头微笑,摇摇地站起身来,身材高瘦:“师兄回来了?这个小女孩是?咳咳咳……”话未说完,他便用白帕子捂了嘴咳嗽了起来。
师父抚摸着陶蓁的小脑袋:“她叫陶蓁,是我刚收的徒弟,是将门之后。陶蓁,快叫师叔!”
“师叔!”陶蓁响亮地叫道。她喜欢这个温柔而好看的师叔。
“小陶乖。”师叔迅速将染了红丝的帕子收起,从腰间解下一块玲珑的镂凤白玉佩递给陶蓁:
“这是师叔的见面礼。”他的白衣在春风中飘飞,像个神仙。
陶蓁仰头望着这位师叔清秀俊雅的眉眼,好奇地问:“师叔真好看,观音大士画的是你自己吗?”
师叔笑了笑,蹲下身,刮了下陶蓁的小鼻子:“当然不是喽。小淘气,你饿了么?师叔给你做吃的。”他冲她微笑,怎么看都像观音大士。
“不饿!我有粽子糖!”陶蓁举起她的小荷包。
春日的风吹来,一朵白玉兰花落在他的肩头,他又开始捂着唇咳嗽。
“快回屋,春天的风硬着呢。”师父说。
师叔点头,苍白的手更加白,手挪开时,她看到了一朵鲜艳的玉兰花,那是粉玉兰花吗?似乎又不是,是鲜红的玉兰花,他又咯血了。
师父只是将眉头一皱,似乎是习惯了,进屋之后,陶蓁看到了满桌子的好菜。至今,她还记得,有樱桃鸡,清蒸鲈鱼,东坡肉,龙井虾仁。对美食的热爱,大约是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吧。
饭后,香气还没散,屋里就弥散了一股浓浓的药味。师叔开始抱着一本书,熬药。
陶蓁的心里有些难过:“师叔,你每天都要喝这个吗?”
师叔苦笑:“对啊,小陶要好好练武,好好锻炼身体,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学师叔。”
陶蓁觉得好像丢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突然就咧嘴哭了。这种苦药,她偷着尝过奶奶喝的,喝完就吐了出来,可是,这样好看的师叔要天天受这种苦。陶蓁把所有的粽子糖都塞到师叔的手里:“师叔吃,吃完就不苦了!”师叔仅仅取了一小块糖,吃下去,其余的都还给了她。
师父要求很严格,每天要在鸡鸣时早起练武,练一个半时辰之后,吃早饭,歇一歇然后读书,因为上午是最易读书的时候。师叔在给镇上的几个官宦子女人教书,陶蓁就跟着听。
下午的时候,继续练武。
傍晚是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小镇的后头是大片的水稻田,还有许多大山小山,她在山下疯跑,玩它一个时辰,回来美美滴享用师叔亲手烹制的晚餐。就算是素炒香菇,师叔都能做得堪比海味山珍。庭院中,偶尔还会出现一些木头做的小鸭子,小鸟,也是师叔亲手打制的,可惜陶蓁当时太小,只记得去玩,没有想过去研习。
来沧溟山一个月之后,赶了一个大早,师父带着陶蓁上山去采药,一边教她认识药材,一边教她轻功。
陶蓁眼睛灵,记性好,认草药特别快,一会儿工夫,两人就收获了大批药材,师父的脸上展露出十分欣慰的笑容:“你师叔的药都齐了,够他吃一个月了!”
她开心地蹦了起来:“有了药,师叔的病就能好了!”可是,师叔依旧是每天咳嗽。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四年。十一岁的陶蓁留起了头发,师叔将漂亮的桃瓣珠花插在她的头上。
师叔时常给陶蓁买好看的衣裳。有一次,一套漂亮的衣服被带回来,差点被咳上了殷红的血。他便用袖子挡着。雪白的衣裳上多了胭脂样的东西。
师父十分紧张地道:“那些人参是不是不够好?”
师叔苍白的脸上绽出一个温柔的笑,他摇头道:“很好呀!”
这却瞒不过师父的眼,这一天,他带着陶蓁翻越几个山头,找更大更老的人参。陶蓁的轻功也因此飞速猛进。人参得来不易,危险的地方,师父亲自涉险,让陶蓁乖乖地坐着等,陶蓁却意外发现了两个白白的毛团,一大一小。大的那个好像是母亲,已经咽气,只剩下一个巴掌大的小白团子,是初生不久的小可怜,它闪烁着黑油油的大眼睛,好似在哭。
陶蓁便把这小东西抱在怀里。师叔曾经给她讲过故事,说这座山上有珍稀难得的猫兔,千年一遇,是最好的药引,它长着猫耳朵,兔子的脸。
“师父,你看,这真是猫兔子啊!好可爱!”
那猫兔子抬起头,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望着这个女孩:白净,长得挺好看。它高兴地跳到她的肩膀上。
“好可爱,师父,我想养它!”女孩子逮着它的耳朵把它从肩膀上揪下来,抱在怀里。
“它吃人参吃灵芝,你每天要花多少时间给它弄食物!”师父道:“你放弃吧!而且,人参是要给你师叔补身子的!”
猫兔子嘟起三瓣嘴。
“师父不是嫌我轻功不好么。我可以天天练习呀!而且,它的眼泪可以给师叔治病!那是上好的药引子呀!它也可以吃香菇的!”陶蓁讨好地蹭师父的胳膊。茕茕坐在女孩子的肩膀上,开始蹭她白嫩的脸。
“我求你啦,师父!”陶蓁撅着嘴,可怜巴巴地望着那个黑脸的师父。
“好吧,半年内你的轻功还是不进步,就把它扔了!”师父说。
从此,陶蓁就和猫兔子一起过活,有时候,还有师叔。师叔说,“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这只猫兔子,就叫茕茕吧!”
从此,猫兔子便有了名字。多年之后,陶蓁才明白师叔说这句话时,内心有多孤独。
陶蓁上山的速度越来越快,茕茕就用肥肥的小白腿攀在她肩膀上,努力不让自己掉下来。可是,并不是每一天都能吃到小人参。她要满山上刨。有时下雨她也上山。实在弄不到人参和灵芝的时候,她就挖一些野蘑菇,或者带它去菜市场,买大香菇。
陶蓁已经认识了好多字,也读了许多书,除了练武,有时候会在师叔读兵书的时候,跟着蹭学:
“兵问曰:交和而舍,粮食均足,人兵敌衡,客主两惧。敌人圆阵以胥,因以为固,击[之奈何?曰]:击此者,三军之众分而为四五,或傅而佯北,而示之惧。彼见我惧,则遂分而不顾。因以乱毁其固。驷鼓同举,五遂俱傅。五遂俱至,三军同利。此击圆之道也……”
师叔温润的声音字字入耳,陶蓁听得出神。
师叔写一手很漂亮的字,有时候,写字的纸上会咳出血,他就偷偷将纸揉成一团,或是马上用墨染黑。可是,就算不吐血,药还是要吃。
陶蓁一边帮师叔煎药,一边问这问那。师叔不厌其烦地笑着教她。师叔的身体越来越差,时而要卧床静养,便不再教书,时而,他会去一些大户人家,教那些富家子弟们学琴。
师父说:“不差你的那点银子,你给我好好养病。”师叔却说:“我待在家里会胡思乱想,与其坐等病情恶化,倒不如找点事情做。”
陶蓁十分心疼:“是啊,师叔别去上课了,小陶会挖很多药材卖银子!我爹爹也刚给带了很多银子呀!”莫名地,小陶竟分不清师叔是爹爹,还是亲爹是爹爹了。
秋天来了。碧空纯净如洗。陶蓁带着猫兔子上沧溟山,漫山都是红叶。她哼着歌,采药,挖人参,躺在大树下睡觉,枫叶一片片盖在她身上,脸上,她在梦中手舞足蹈地大喊:“冲啊!把草原人赶回草原!”她手舞足蹈,把周围的树叶都弄得哗哗响。
醒来时候,陶蓁擦擦哈喇子,将小树枝摆成方阵:“茕茕,你看,这是主帅登临阅兵的地方,这里是烽火台!六军将士列阵操演了!这是充甲营,这是步骑营,这是神机营,攻车营!”
陶蓁在枫树叶下“杀敌”,猫兔子无师自通地直立起身子,学着人的样子比画。
没有马,陶蓁就骑着木头马,装成将军杀敌,左手,右手:“本大将军坚决不放过你们!”枫叶如红雨,便是敌军的溃败。陶蓁踩着一地的枫叶回到家,把挖来的人参切一点粉末,
留一点给茕茕,剩下的都给师叔入药。师叔看不过茕茕的馋相,有时候会分给它。
冬天到了,沧溟山变成了银白的世界,树木,花草,全部埋在了里面。这个冬天特别冷,陶蓁买了一大堆香菇给它吃。可是,香菇十分轻,吃得分外快,几天之后,没有吃的了。师父说:“你给它吃白菜怎么样?”
陶蓁将炖的大白菜猪肉粉条拨给它吃,它闻了闻,抬起小脑袋,黑溜溜的大眼睛满是疑惑:这是让我吃这个吗?没有味道啊。猫兔子茕茕摇摇头,表示不吃。
陶蓁搓搓冻红的手指头:“师父,看来我得进城去。”
陶蓁将身上所有的钱都买了香菇,乐呵呵地用麻袋扛了回来。师叔一边咳嗽一边烧香菇,真是香飘万里。可是,师叔续命的人参也已见底。
十天后,下了很厚的雪。陶蓁给茕茕缝了一件厚厚的棉花袄,粉红色的,将它夹在腋下,进山。陶蓁就拿着铁锹在雪里挖啊挖,雪花将她的黑头发铺了厚厚一层。
“阿嚏!”陶蓁的小脸红红的,从上午一直挖到傍晚。
冬天天黑得早,那晚的夜色特别暗,没有月亮,黑魆魆的。猫兔子指指山下:它不要人参,它要
小陶回家。
“呜呜呜!”猫兔子伸出肥肥的小毛爪,将小陶往山下牵。
“呜呜呜!”猫兔子满地打滚,它的小陶脸红红的,会冻坏的。
“茕茕,我知道你心疼我,可是,你吃什么?师叔的病又怎么办?”陶蓁将它抱在怀里:“师叔病了呀,而且我说养你,就要养好你啊,小东西。”
两人说着,忽然,陶蓁眼前一亮。揪着猫兔子扛在肩上,陶蓁就飞身往山下赶,她又回到镇上,她飞身跳进一个大户人家。偷了一棵大人参。然后,进厨房。
“不许叫!”小陶将它放进买菜的篮子里。
有香菇!厨房里没有人,小陶将为数不多的香菇包进篮子,心满意足地要逃出去,却迎面进来一个家丁,似乎是要偷吃什么。
见到水灵灵的陶蓁,这家丁双眼直勾勾地:“从哪儿来的漂亮小丫头?你是干吗的?”
陶蓁灵机一动,笑道:“我是新来的丫鬟!”
那家丁见小陶打扮得虽不华丽,倒也光鲜动人,何况那一身利索的短装束,完全不像丫鬟:“胡说,我看你是来偷东西的吧!”
那家丁说着,就凑上前去,想去摸陶蓁白滑的下巴,陶蓁一脚踹出去,拎着篮子拔腿就跑。
“来人啊!有贼!”家丁不知死活地大叫。
陶蓁一拳将他打晕,猫兔子冲着冲进来的家丁顺脸咬了一口,两个人仓皇逃跑。再次回到师父的院子时,香菇完好无损,大人参依旧在怀里。
陶蓁冻得晕晕乎乎,师叔给熬了姜汤,她喝了,却迷迷糊糊地发起高烧。
饿了一天的茕茕将香菇吃完,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床上的陶蓁,眼睁睁地看着师父师叔逼她喝了很多水,然后用大牙咬着被子,给她把被角掖得仔仔细细,钻进去给她暖被窝。
“明天不准出去了!“师父严厉地道。
可是,第二天一大早,陶蓁依旧晃晃悠悠地起了床。
师父大骂:“你宠这个胖玩意也得有个限度吧!”
“不是啊,师父,它不吃东西会饿死的。”陶蓁笑着,将自己穿成狗熊那么厚,刚下床,却脚下一软,摔了一跤,抬头憨笑。天真,灿烂,明媚,纯洁的笑。茕茕嗖地冲到厨房,叼出一棵生白菜到小陶的面前,甩开腮帮子就哧哧地咬。
味道一点都不香,水似的,有点难以下咽,茕茕像是吃灵芝一样饕餮,一个劲儿地啃。茕茕撒开小腿,再次窜回到厨房,用大牙叼着一块大土豆来到小陶的面前。茕茕啃得大牙锃亮。
陶蓁感动地哭了。师叔给他煎了药,她大睡了一天就恢复了,第二天晚上,一个人跑出去偷香菇,回来的时候,她厚厚的大氅破了一大块。
“你去打架了么?咳咳咳……”师叔质问道。
“嘿嘿。”陶蓁挠挠后脑勺。
师叔咳嗽了好一阵,咳得苍白的面色涨得通红,咳得他直不起腰来:“大氅坏了那么一大块,我可给你缝不好,你自己缝吧。”
陶蓁就撅起小嘴:“师叔,我求你啦,师父要是知道我去偷东西还打架,会骂死我的!”
师叔将手炉递给她,开始连夜帮她缝衣服。缝了一阵子,又开始不停地咳嗽。
“师叔,你休息吧,我学会了。”陶蓁笑道。
师叔捂着嘴猛地一咳,手里又涌出一大滩红彤彤的东西。
“师叔!“陶蓁惊叫着。
“没事啊。”师叔笑道:“每到冬天,我不就这样么。”
尽管如此,陶蓁还是一把夺过大氅:“我自己缝!”
大雪下了几十天,陶蓁时常晚上出去,之后,春天来了,师叔的病越来越厉害。需要人参之类的补品,那些东西却被小陶素日采摘过度,再也找寻不到。
陶蓁就翻遍了整座山为师叔找药,也为茕茕找吃的。找了几十天,终于找到一棵大人参,她心疼地掰给猫兔子一小块,猫兔子摇头。
“呜呜呜呜!”听上去,似乎是不舍得吃。
“猫兔子真乖!”陶蓁把它放在肩膀上,折回去给师叔熬药。
师父刚从师叔的卧房走出,双目布满血丝,眼睫上,似乎还沾着未抹去的泪珠:“让猫兔子哭吧。它的眼泪是上好的药引子。”
陶蓁问:“怎么让它哭?”
师父说:“用辣椒水熏吧。”
陶蓁急了:“把它的眼睛熏坏怎么办?”
师父说:“要不,你哭下试试?”
陶蓁就走到师叔的床前,端详着师叔憔悴而安详的睡颜:依旧眉目清秀而英俊,却瘦得苍白,煞白。陶蓁就开始哭。猫兔子就坐在她的肩头,用白绒绒的猫爪子给她抹泪。
“猫兔子,你也哭!”陶蓁说。
师叔被吵醒,虚弱地笑笑:“我还没死呢,你们哭什么。”
“给你治病!”陶蓁抹着眼泪道。
师叔略一思忖:“不是拿回人参来了么?切一点,抹上芥末,它肯定吃。”
猫兔子果然被辣得泪汪汪的。
陶蓁将药端到师叔面前的时候,师叔有些不忍地望着她肩头的猫兔子,惭愧地笑笑:“小宝贝,难为你了。”
可是,就算有猫兔子的眼泪,师叔的身体却一天天衰弱下去。他本就清瘦的身子,已消瘦得形销骨立,他苍白的手臂,在枯萎。为他擦身体的时候,他的肋骨根根分明。他再也下不了床,病重的时候,连抬起胳膊都非常吃力。陶蓁每每照料师叔喝药之后,都会偷偷躲起来大哭一场。
师父不再打铁铸剑,同陶蓁日夜守护师叔。师叔却吃力地笑着赶人:“你们都快去睡觉啊,咳咳咳……我没事。需要什么,我会喊你们的。”一边说着,咳出血来。师父却不肯离去。累了,换
上陶蓁。
见陶蓁不肯走,师叔虚弱地道:“小陶,背兵书给师叔听。”
陶蓁哭道:“我不要背兵书!人家要唱歌给你听!我给你唱好吃的,你好了之后做给小陶吃!”
师叔摇头:“师叔怕是做不成了咳咳咳……师叔还……在的时候,多教你点东西吧。”
陶蓁每天除了练武,就是照顾师叔,山上的药材不够,便去药店抓药,有时候去挖人参。师叔送她一只珠花去当铺当掉了,抓了一大堆药。怕被师叔发现,半夜潜入城中富户家随手牵来点什么,再买一大堆燕窝之类的补品,一钱银子都不剩。
师叔却辗转要起床:“小陶,把你偷的银子送回去,咳咳咳……用这种钱治病的药,我不想喝,喝了身体也不会好。不然,我去给人家送!”
陶蓁不服气道:“不是偷啊!这是劫富济贫!贪官整天收人家的银子,我们拿他点怎么了!”
师叔道:“现在不是和你讨论贪官咳咳咳……是和你讨论偷盗!早在你拿香菇的时候咳咳咳……师叔就应该阻止你……”
茕茕眨巴眨巴黑溜溜的大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师叔不吃药。
“将我的剑卖了吧,还有玉扇,反正,师叔这辈子也用不上了。”师叔安然地说。
“不行!那可是你的宝贝啊!”陶蓁说。
“那师叔就不喝药。”师叔双目一闭,扭头咳道:“把珠花,咳咳咳……赎回来。”
师叔把牙关紧闭,陶蓁怎么劝说也没用,只得将银子还了回去。第二天一早,她打了一个大包袱,带上猫兔子,说要翻过这个山,去下一座山。她的轻功也越来越伶俐,由一只迅猛的小猫,成了身轻的小燕。
师父问:“来回就要十天。怕是没有人给你师叔抓药,我刚接了活儿,要十天内给铸一把剑。”
因为师叔的病,师父日夜为人打铁。
师叔依旧在咳嗽,彻夜地咳。陶蓁将自己的珠花再次卸下来,顺便将手上的玉镯子也摘掉了。她一夜没有合眼,辗转辗转,第二天一大早,起床,飞针走线,把一块老虎皮缝成一件小衣裳,给猫兔子穿在身上。猫兔子立刻变成了一只袖珍小老虎,只不过,有长耳朵。
“对不起,茕茕,咱们去卖艺,给师叔治病,好不好?我也不想让你辛苦,可是,师叔怕我变成坏人,不肯吃药。”陶蓁又做了一个虎皮小帽子,给茕茕戴在头上。她将一根铁圈缠绕上摘来的野花,擎在手中:“猫兔子,跳!”
猫兔子茕茕也算通人性,从那圈子跳了过去,一大早,陶蓁就带着它去了集市。敲锣打鼓,引来了一帮看客。
“那是个什么玩意儿?小老虎?”
“不对,是个大老鼠!”
众人议论纷纷。
陶蓁笑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小陶,这个小东西是猫兔子,它叫茕茕,因为我们急着用钱,所以来卖艺了。表演得好,大家就给捧个场吧!”
她便开始耍剑,身姿飒飒,轻盈如回风舞雪。一开始,众人都叫好,看着看着,便乏味了:“小姑娘,你在干什么啊!我们想看这个小畜生表演!”
“翻跟头啊,学人走路啊,钻火坑啊!”一个脑满肠肥的中年白胖子说。
陶蓁拿起那只缠绕满鲜花的铁圈:“来,猫兔子,跳。”
茕茕瞪着黑溜溜的大眼睛,那么多人看着它,它不想跳。
“跳啊,猫兔子!”陶蓁急道。
茕茕依旧不跳。围观人走散了一大半。
“快跳啊!不然你卖的什么艺!你干脆去青楼卖笑吧!”那白胖子摇一把上好是折扇道。
陶蓁急的满脸是汗,使劲摇晃着铁圈:“求求你,猫兔子,快跳吧!”
茕茕终于明白了,一纵身,把肥白的小身子从铁圈穿了过去。
白胖子轻蔑地涎笑道:“这也很普通啊,就这点本事,就想赚银子?把铁圈子点上火啊!”
陶蓁吓得脸都白了:“畜生也是生命!”
白胖子上下打量着陶蓁,伸手去摸陶蓁的脸蛋:“不如,你卖身给大爷我当丫鬟吧,大爷给你银子!”
陶蓁后退一步,气道:“猫兔子还会打拳!是不是它学人打拳,就给银子!”
白胖子道:“好啊,它要是会打拳,爷还你五十两。”
陶蓁便牵着猫兔子的手,让它站起来。
“跟我学,茕茕!”陶蓁开始慢慢打拳,茕茕乖乖地,笨拙地扭着小肥腿张牙舞爪。
那白胖子笑道:“我还以为是打得多好啊,你看它那傻样!”说着,随手扔下一两银子。本是要扔在地上,猫兔子一口咬住,颠颠地跑过去,递给小陶。陶蓁眼圈一红,没有哭。
所有人都已走散。一两银子,只够抓一天的药。陶蓁泄气地将珠花和手镯摘下,拿去了当铺。
陶蓁带着药回到师叔的身边,师叔正咳得厉害,急忙给他煎了药。
“猫兔子,对不起,吃蘑菇吧。”小陶将蘑菇上撒上芥末,猫兔子边吃边掉泪,小陶也跟着掉泪。
这一晚,师叔咳得特别厉害,小陶大半夜去请大夫,没有银子。小陶就跪在大夫的面前。猫兔子也歪歪扭扭地学着跪下了。
师叔的命再次从鬼门关救了回来。陶蓁见卖艺不成,从此开始说书。故事,都是师叔讲给她听的。她卖力地讲故事,讲到前朝的英雄征战沙场时,耍刀,舞枪,听书的人越来越多。
每次说完书,茕茕就学着人样,直立起肥肥的小身子,用白绒绒的一双爪子扛着一个深底的帽子,歪歪扭扭地走到人群中,要银子。可是,眼看到了梅雨季,靡雨纷纷,听书的人又少了起来。
那一天,陶蓁又潜入县太爷的家中“借”银。经历了那么多,她的武功越来好,几十个人都拿她不得。可是,师叔的身体越来越差,经常一连几日的昏迷不醒。最后,连粥也咽不下,陶蓁一夜一夜地守着,给他唱歌,改了《清平调》,只为哄他开心:“樱桃毕罗玉露团,粽子馄饨水晶糕,梅花糯米贵妃饼,鲜虾仁的饺子蟹黄的包……师叔,你好了都做给我吃!”
想哭了,就在师父替他照看师叔时候,躲在被窝里搂着猫兔子哭。
师叔走的那一天,小陶哭得嗓子都哑了:“师叔,别离开我们!你不是说要看我成为战功赫赫的将军吗!你说你打不了仗了,还有我!”
师叔用游丝般的声腔道:“去追求你想要的吧。你可能失去快乐,可是,师叔不能再当你的累赘……”
陶蓁握着师叔冰凉的手,号啕大哭:“我不要打仗!不要当将军我就要师叔!”
师叔的唇一张一翕,用尽最后的力量,以游丝般的声音道:“师叔……走了,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成长。”
陶蓁大哭了好几天。师叔要求水葬,于沧溟山下的沧水,载着他单薄的身躯,顺水而下,皈依山河。从此,再也没有病痛,没有壮志难酬,他与温柔的蓝天同在。从此,陶蓁就失去了那个比师父还疼自己的人。
当年师叔从来都一袭白衣,温和地,淡淡地笑着,清秀清瘦的面容,说话声音温文尔雅,举止也优雅,像是超脱于凡间的仙人,又像是一位慈父。比起小陶身经百战只知道打仗的父亲,他多懂许多东西。小陶觉得,自己是有两个父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