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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一丝梦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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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好久都没有睡过大懒觉了。
他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需要睡觉的时候了。就算是失去意识,灵魂濒临昏散,那也完全不同于有身体时夜夜入眠后那种温暖安定的放松,和醒来时体会到活力回复的满足感。虽然记忆只从死后开始,但他的感觉还在——身为人的、各种浅淡却铭刻于心的感觉,他没有忘掉。
同样的,他也很久没有过进食的感觉了。不再需要呼吸,闻不到食物的香气,也不会感到饥饿,不会渴,不会想要尿尿和便便。
这些体会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你死了。
渐渐的,苏青也习惯了这种隐隐的失落和哀伤,习惯了不再为人。
但是现在,似乎有点不同。
空气中有呛人的油烟味,让他鼻子里痒痒,呼吸急促起来想打喷嚏。
“啊嗛——!”
这不是他打的。
但他脸上挨到了几点冰凉的唾沫星子。
——真恶心,谁啊?
抬手抹了几下脸,苏青回过了神来。
他正立在一处青瓦白墙的屋檐下,瓦沿上连绵地滴着串串晶莹的水珠,天空中一片灰濛濛的云雾,从四周传来淅沥沥的雨声。
“哗啦——”铁锅爆炒的声音响起,鼻子里的炝辣椒气味更浓烈了。采儿抬手用衣袖边擦边捂住鼻子,闷声对她面前发呆看天的苏青不好意思道:“哎,喷到你啦燕儿?”
苏青别过头来看着这个不过十四、五岁,系着红头绳的小丫头。
“别呆着啦,赶紧去收拾饭桌啊,厨房这边有我呢,很快就要上菜了。”采儿边说边把苏青往檐廊那头推。
苏青疑惑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他俩都是一身粗使丫头打扮:薄薄的斜扣领棉袄,膝下有宽条绣纹的直筒棉裤,灰扑扑的布鞋。小姑娘的脸颊和鼻头都冻得发红,眼睛却水汪汪的,让人看着亲切又觉得可怜。她抵在自己身上的一双小手瘦弱苍白,指尖却有些红肿,想是被冻出疮来了。
苏青眉头一皱,伸出手去握住这双小手,拿起来仔细看。可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好不到哪里去。
“哎?燕儿你怎么了?”
采儿吸溜了一下鼻涕,疑惑地问。
“没什么,只是看看。”苏青放开了她,“我去收拾了。”
说罢转身便往小姑娘推他的那个方向走去。
其实他并不知道饭厅在哪儿。
他也不清楚现在是一个什么状况。
他只记得自己被可恶的花肆塞进了一个老太太的身体,又被弄折了腰骨疼得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成了这个宁公馆里的丫头燕儿。
可成了燕儿之后,所经历的却是一些零碎片段,混乱得让他摸不着头脑。
明明上一刻他是在春阳暖照的院子里扫地,怎地眨一下眼就到了阴雨绵绵的冬天?
之前也是,一会儿他在就着冻死人不偿命的井水搓衣服,一会儿又在乌七八黑的夜里给各个房里的太太少爷们端洗脚水……
就好像是在做无厘头的梦一般。
苏青搞不明白,也就懒得去想了。只是,明明是个七尺男儿的心魂,现在要扮作一个十五六的小丫头,他实在是觉着膈应的慌。
一拐过屋角,他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三少爷的房间外。
无奈地呼出一口白气,苏青不知道在这个片段里“燕儿”是要做什么的,便淡定地停了脚步,静静立在木格窗外的罗汉竹旁,抬头望天。
之前他在洗衣服的时候,有仔细看过“燕儿”在木桶中的倒影。
偏瘦的鹅蛋脸,弯弯的眉,水灵的大眼睛,小巧的唇。
一等一的天然美人儿啊。
可怜出生在这个时代作任人打骂的奴隶丫头,实在是暴殄天物。
苏青这样叹息着,不知怎的想起了那夜花肆说的让他呕血的话。
“……你应该照照镜子,这张脸可是大美人——在她年轻的时候。”
“咯吱”一声,青黑色的木格窗户打开了,一张年轻俊朗又朝气蓬勃的脸出现在他眼前。
“燕儿?怎么在外面发呆?快进来,别冻着了。”
望着窗户中那三少爷一脸真切担忧着的神情,苏青心里禁不住感动了一把。这个叫宁少飞的少爷,不过是个十七八的书生少年郎罢了。他只是出于对弱女子的同情呢?还是喜欢这个燕儿?
低低地应了声“是,少爷。”苏青大大方方地推开一旁的房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的确暖和。
苏青感觉像是终于从冰窖走出来了一样,四肢也似乎不再那么僵麻了。
宁少飞走到燕儿身旁来,轻轻抚掉她肩头的点点雨珠,又故作自然地拍了拍自己蓝灰色的长襟棉袍。似是怕被苏青那探究的眼神看透一般,他赶紧让他坐到书桌旁铺了软垫的靠椅上,又把桌上唯一一杯茶递了过去。
“燕儿,还想继续学字吗?”
架在挺直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后面,宁少飞那双漆黑明亮的眼睛带着真诚的期待在看着他。
苏青正用小女孩那因为冷而微微发抖的小手捧起那杯热乎乎的茶,忽然听他这么一问,先是不确定地眨了眨大眼睛,再又点了下头。
宁少飞便微笑了起来,开始手把手地教燕儿认字、写字。
“……國恩家慶,人壽年豐。”
苏青看着宣纸上这八个工整有力的繁体大字,无语地挑起秀眉,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燕儿?”
“额……只是觉得,你写这些字,好像在画画。”
——可不是涂鸦画么,鬼才知道那密密的一团鬼画符是啥!
宁少飞轻轻笑出了声。
“可不是么?写字,就是画画儿。光是让人认出来不够,能像画一样有形有意才是好的。”
他放下中笔,坐到了她旁边的靠椅上,斜对着她,望向她,眼神里多了些欣喜。
“燕儿很聪明。那你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思么?”
——意思?不是很明显么?
“三少爷……你是在教燕儿学字还是笑话人呢?”苏青不自觉模仿起了一目女那小娃娃的怨尤娇憨状。同时,他似乎可以听见自己身上每一根寒毛倒竖起来的嘣嘣声。
宁少飞又笑了。在案桌一角扑闪着的柔和的清油灯光下,那俊俏淳善的笑颜让苏青的心跳一下子慢了半拍。
——怎么回事?
“这八个字,是今年爷爷要人挂到门外的对联。”宁少飞淡淡地说着,“要我说,还真是讽刺呢。如今的世道哪里沾得上‘恩庆寿丰’这四个字呢?”
他慢慢站了起来,转过身去面对了黑暗,似乎不想让燕儿看到他此刻的表情。
“……整个戎城就像一个井……不,不止是戎城。整个四川,军阀混战川人内斗,丝毫不在乎真正的敌人已经打进了国门!腐朽的蛙们还在坐井观天……”
听了他这几句难掩愤慨的话,苏青的心也跟着纠了起来。
宁少飞转回身来,看见了苏青此时安静却担忧的表情。
“燕儿,你好像有些不一样呢。”
“啊?”
他又坐回到了靠椅上,伸出右手抚住了燕儿的脸颊。
“以前的你热情好动,才不肯安安静静看我写字……燕儿,你是明白我说的这些吧。”
苏青点点头。
宁少飞微笑着握住了女孩儿满是伤痕的小手。
“……我们自小一起长大,你总是照顾我。我不会忘记你的燕儿。”
苏青像是触了电一般把手猛收了回来。
而此时,门外正好响起了管事的一声询问。
“三少爷在屋子里吗?”
“在,有什么事?”
“大太太唤您过去,说老太爷有事情要宣布。”
“我这就过去。”宁少飞说完,又静静地看了燕儿片刻,才起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