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珍记》晏镜

5、止光珠（三）

　　祈舒纵身跟上她，堪堪在大殿门口堵住了一个瘦小的身影，青鸾镜的光照亮了她惊恐的脸，她刚刚转身，却见祈舒立在她身后，手掌一张一合，两只小小的锁便落在她肩上，令她动弹不得，她难以置信地低低惊呼：“忘……忘忧锁！”
　　姬恕站在他旁边，双手反持青鸾镜，琉璃的镜面似月下海浪起伏，映出藏在瘦弱女子怀中的一颗散发七彩光华的珠子，姬恕的声音带着刚刚奔跑过的喘息低声念：“流年似水，明珠止光。”
　　那女子怀中的珠子应声而起，光华万千，缓缓落到镜面上，竟沉入了波涛之中，一片黑暗静止里，只听到姬恕的声音：“公子舒，我们还有半柱香的时间，拉着她的手，取下她左肩的‘相思’锁，把你的手，放到镜面来。”
　　祈舒逐一照办，只觉自己和那人一起飘飘荡荡，雾霭一样飘进了镜子里。
　　他双脚好似踏在银白色的海滩之上，止光珠幻化做月光，轻纱一样笼罩着他们，素衣碧绾的姬恕仰起头望着那颗珠子，颊妆令她显得格外宁和美丽：“止光珠的确可以止住时光与光明，只是，七件灵物相生相克，所以，只要有青鸾镜和忘忧锁，就可以找到它。”
　　那人抬起头，却是一张少女的脸，干干净净，又瘦又小，一双眼睛满含惊讶和敬畏：“一方阁的姬恕姑娘！”她又看一眼祈舒，再看一眼自己右肩上精致的小锁：“公子舒，你竟会使用忘忧锁，这一把是‘相伴’。”
　　祈舒看着她一身宫女服饰，墨色眸子里漾起一点迷惘：“你……很像我见过的一个人。”那小宫女粲然一笑：“婢子半夏，公子是个好人，必定记得我的姐姐，公子救过我姐姐，姐姐一直很感激公子，她叫做苏叶。”
　　止光珠幻化的月光明亮而皎洁，半夏的声音浸在这柔淡的光里，似海浪一样轻轻起伏：“那一年，海国入侵，阙关大乱，我和姐姐便成了孤儿，”她哽咽了一下，轻轻抬起袖子抹去眼中的泪水，继续道，“我们姐妹相依为命，什么苦都吃过。我们辗转来到燕华城的时候，被护国将军府的管事婆婆收留，签了卖身契，甘愿做了杂役丫鬟，虽然辛苦，但是我姐妹二人总算不必颠沛流离，有了安身之所。又过了两年，我们及笄了，姐姐因为生得好，又懂得医术，夫人赏识，便做了夫人的贴身丫鬟，我则是被大小姐身边的绛砂姐姐挑去给大小姐做杂役。夫人小姐都是好人，对我们很好，说会给我们找户好人家再嫁出去。我们再没有吃过苦，姐姐也立志要和做医者的爹爹一样，悬壶济世。”
　　“三年前，夫人进宫给皇后请安，中途哮喘复发，幸好姐姐果决，救治及时。皇后看重姐姐才华，便留下她做了司医女官。我舍不得姐姐，但是每月还是能见到她，我又很替她高兴。”
　　“姐姐进宫之后，潜心学习岐黄之术，很快就被太医院指派，去为大公子光诊治弱疾。”她仰起头来，对着祈舒浅浅一笑：“姐姐曾对我说，有次她为寻一本医书，跑得太快崴了脚，失足跌进湖里，是三公子救了她，姐姐说，三公子就好像月光下的大海一样温柔。”她忽然想到什么，双手交握，满怀崇敬地望向姬恕：“姬小姐，我拿止光珠不是要害人的，而是受了姐姐之托，要救人的。”
　　姬恕看进她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里，听她道：“姐姐在诊治大公子的漫长过程里，渐渐发现大公子的病，并非一般的病。他的身上好似有通灵的东西，在噬咬他的魂魄，令他寝食难安。而且，姐姐发现，这样可怕的迹象，灵医和国师如此灵力深厚的人也没发现。发现的人，只有她一个。”
　　姬恕沉目，长长羽睫一颤：“怨鸟噬魂？”半夏看向她，语气敬畏：“不愧是姬小姐，我姐姐翻尽医书，查到的症结所在，正是怨鸟噬魂。”
　　姬恕轻轻叹息：“大公子天天遭受怨鸟噬魂之苦，想来他一定是至阳之人，身上阳气过盛，生魂精纯，没有灵力，又为帝之嫡子，正是怨鸟求之不得的美食，虽然嘉雀神鸟庇佑帝王苗裔，大公子生魂能够自我修复，然而他天天遭受着如此锥心的疼痛，韧力令人叹服。”
　　她望着祈舒，见他目光沉痛，不禁心中一软，又道：“灵医和我哥哥虽亦是至阳之人，却灵力深厚，怨鸟惧怕，必然隐而不见。为大公子诊治，又身负灵力之人，唯有你姐姐一个女子，所以只她一人可见。可惜我常年在外，又不曾入宫，未能及时明了，否则定当为大公子诊疗。”她言语中深重自责，轻轻低下了头。
　　半夏又道：“姐姐本想告知国师，却被大公子拦住，他说‘为我一人已然父母不安，朝臣心忧，若因我而致国师离开护国之职，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又不会因此而死，受这点苦，算得了什么？’姐姐对他又是尊敬又是怜悯，他每次发病，痛苦难当，姐姐只好努力抓住他的手，而他竟死死咬住牙关，一声也不肯发，直到痛过了，他才对姐姐说：‘苏叶，辛苦你了，真是对不起’。”
　　“从那时起，也不知是因为是喜欢上大公子，还是赌上了作为一名医者的尊严，姐姐时时刻刻，都把大公子放在心上。每次见到我，总要说上半天，若是大公子有了起色，她就会开心很久，若是大公子又发病，她就要翻阅医书，一发怔就是半天。”她看着姬恕，恳切道：“姐姐也去过一方阁找姬小姐，可是姬小姐跟着太傅出使海国落月，姐姐没有法子，只好偷偷潜入姬府，从回幽湖，游到了一方阁。”
　　姬恕平静的眸子荡起圈圈涟漪：“游？！你姐姐天赋灵力，她既能通过我的四象阵进入姬府，自然知道有灵力之人可以在一方阁来去自如，怎会游过去？回幽湖水……”
　　半夏凄然一笑：“姬小姐，我姐姐灵力浅薄，闯过四象阵已是极限，回幽湖船她又怎能轻易找得到，她明知回幽湖水会让人想起一生之中最痛苦之事，可她为了大公子，还是游了过去。她为了救他，什么都愿意去做。这颗止光珠，便是她经历了快把她逼疯的回忆历程，从回幽湖底捞上来的……”她摇摇头，似乎要替亲姐甩开那些痛苦回忆，“姐姐不后悔，因为她不仅找到了止光珠，还在一方阁禁书阁里找到了医治大公子的办法。”
　　姬恕沉痛的眼神极柔极柔地看着那一颗散发着温暖光华的珠子，一直没有移开目光：“刚刚我拿到它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止光珠里，有一个纯净的灵魂。那么，你姐姐最后并没有找到可用来救命的九寰芝，而是选择最饮鸩止渴的禁术，用自己的灵魂去修补大公子的生魂，驱赶怨鸟，对么？”
　　半夏的眼泪落下来，在风里化作无形；“姐姐没有深厚的灵力，而九寰芝是嘉雀七珍之一，是上古灵物，连天生灵裔的姬氏族人都找不到，她怎能找到？我还记得姐姐对我说：
　　‘半夏，我是一个医者，我能够救他，哪怕要我舍弃性命去救他，也没有关系。并不是因为我喜欢他，才要为他拼命，我认识大公子并没有多久，我只是喜欢他，还没有爱上他。如果换做旁人，遭受如此深重的痛苦，我也会去救他。也许我活下来，可以救更多的人，可是如果我现在不去救他，那么我又如何能说我能够救别人？我是个医者，我有救人的办法，可以让我诊治的人免遭病痛，这就够了。半夏，你别告诉他，替我看着他，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幸福快乐，那么我也算没有白白喜欢他一场。’
　　姐姐说完之后，就用禁术自尽，把自己的灵魂封进了止光珠，因为这样，她成了止光珠的主人。”
　　“我按照姐姐的指示，把止光珠放到了大公子的寝殿里，想念姐姐的时候，我就来看一眼。可是就像姬小姐说的，这个办法饮鸩止渴，怨鸟还是能够找到破绽伤害大公子，所以大公子的病，一直没办法痊愈。”
　　她垂下头，无措地流着泪，而祈舒抬起头，亦用极柔和的目光望向止光珠：“苏叶姑娘，你是真真正正的医者。世上曾有你这样的医者，是我明嘉之福，”他朝着珠子深深鞠下躬去，“世上曾有你这样的女子喜欢过我大哥，是我大哥之幸，你不让我大哥知道，那么就由舒代兄致谢。”他立起身来，再次深深一礼。
　　姬恕一直低着头，看不清她的眼里究竟隐藏着多少情绪。许久之后，她才摊开手，让半夏右肩上那把小小的锁落入她的掌心，她结起手印：“时间快要重新开始流动了，半夏姑娘，青鸾镜会把你和止光珠送到一方阁，请你在那里等我。三公子，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我想了想……虽然现在看起来觉得当时的文笔已经有点幼稚了，但是我还是决定有始有终把它更完，止光珠结束了，下一章是《九寰芝》，开始进入正轨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