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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各东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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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居然至今仍认为驸马无错?”温二娘声起尖锐,程处弼扭转回头,看向对骑。抱拳拱之:“敢问二哥错在何处?”
面具后终是不再温柔,变成冷哼:“知子莫若母,知母也应莫若子。令堂如何,驸马十几年岁月难道不知?娶妇作妻,成家立室。身为男儿却无力护持妻眷,不明是非,任人误引。难道还不是其错?”
程处弼无法作答,深咬已牙。又听面具后接语:“凡人岂能无错,错即改之。可驸马这些年,可曾有一丝半点进益?令堂胆子日涨,得意无状,不知劝谏,却只知道媚言求哄公主委屈忍耐。公主这些年为驸马所谓真心情意,忍下多少难堪不屑?程家郎君可知?”
程处弼低头,不能作答。面具后,话语却更尖刻:“她一人独宠专房,却不容他人。令家长房如何?居然连公主也不放过?程家郎君只知一而再、再而三,纠缠吾一未婚娘子作难。可曾有胆子数说令堂几句?劝谏良言?”
尉迟洪道长叹无力,抬头望月。
却不想温家小娘子居然有本事将厉语化作更高层次:“程家号称忠臣良将,便是如此家风吗?幸得我主明睿,若遇炀帝赢政,是否也要为一家之力,媚主容君,纵之宠之?”
“尔胡言!”程处弼大怒。可怒完之后,却觉无语。面具后温娘子话声更不留情面:“程郎君好大威风,无理倚仗也敢喝斥吾一小娘子。这般行径,是出自令堂教诲吧?”程处弼羞臊得脸如火炭,扭头拨马欲走,可温二娘却不肯作罢:“说不过便走,讲不过理便寻更弱者撒气为难。程家好家风!”
“汝要如何?”
程处弼简直气毙,马头转回却迎面又是一句好话:“不如何?汝家私事,关吾何干?”
硝烟火旺,尉迟深觉该是自己发挥作用的时候了,遂赶紧和稀泥:“此处甚冷,总不好冻着温娘子。处弼,请邀温娘子宵夜如何?”程处弼自然求之不得,尉迟又转过头来笑着与温二娘说话:“不管何对何错,温娘子既管了,又相得公主,必是希望公主和乐的。吾三人既都有此意,何妨坐于一处,商讨个议程出来?”面具后良久无声,可终是点头。尉迟暗吐一口气,遂看看左右,招呼二人往最近崇仁坊行去。
崇仁坊虽是住区,却一街辐辏,遂倾两市,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又值上元佳节,坊门彻夜不关,灯楼彼近,热闹喧华。宝袭于此纯粹抓瞎,引道尉迟郎君看样子却十分熟稔,三转两转便行得一处次街上。停马于一处华楼之下,立时便有店仆上来接马。一口一个尉迟大爷,一口一个程三爷,真真恶皮。进得楼内,厅内坐无虚席,上得楼去,却有一厢。
尉迟手脚利落的点上几许菜食后,店仆退了出去。柳江黑面神般的搬了一凳坐于屋角,程处弼见之甚别扭,便看温二娘。宝袭轻笑:“柳郎君是吾家挚友良伴,君子之风。”说罢,就见柳江居然将一帕撕成两半,塞进了耳中,闭上了眼睛。尉迟几乎笑了出来,程处弼额头则更痛。
菜色上来后,店仆退去。宝袭这才摘下面具来,店置红烛,隐约流霞。面具除下,露出玉颜。当真皎如明月,灿若星辰。尉迟眸光精亮,笑意打量。程处弼自然也讶之温二娘似乎又美几分,可到底心中有事。执壶予温二娘倒满一盏酪浆后,恳意相谈:“诸中此事,某确实无法。公主性情,实少喜爱予人。温娘子便是不为吾二哥,也看着公主情面,想想办法。”不然就这么苦着,何时是个头?
宝袭低头,一双柳叶弯眉紧紧的簇着,脸色甚不悦。尉迟给了处弼一个暂缓的眼神后,亲自上手:“就算不为别的,至少孩儿无辜。等娃娃落地,以后事又当如何?适才温娘子不还说稚子无辜?”
深吸一口气,宝袭抬脸挑眉,看向程处弼:“国公打算如何?”
程处弼捏紧拳手,说不出话来。对面温二娘却渐渐笑了出来,杏眼眯起,语气怪异:“难不成今日又是程郎君自己临时起意,来寻某的麻烦?杮子拣软的来捏?”
“自然不是!”程处弼脸色涨紫,象是忍下无数恶心模样。吞吐半天后,终是说话:“阿爷愿如公主意,娶柳氏入门为滕。那子也当入谱,排列行四。阿娘不日便会‘病愈’,接新人入府,吃茶受拜。”
宝袭心中几乎笑翻,面色却自镇定,捻捻手指:“那柳氏兄嫂一家?”
“人品不堪,不能留京。阿爷会派专人处置,绝不留一丝祸患。”说这话,程处弼可是痛快之极的。可是说完,想起不日便要唤一侍姬为庶母,又有‘侄儿’称已为兄,就恶心得难以忍受。盯视桌面,不想抬头。尉迟却将温二娘脸上模样看了个仔细,宝袭也不隐装,坦然受之并且冲尉迟洪道嫣然一笑:“事已至此,尉迟郎君做何想法?”
尉迟摇头:“这等事,外人管不得。”
程处弼闻之立时抬起头来,想怒瞪温二娘,可想之刚才所言又忍了回去。这事原本与她便无关系,况且祸根与温家何干?只是:“温娘子应有良方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宝袭也就不装了,点指划弄桌面,杏眼飞挑:“程郎君好健忘。吾适才不是已经把解法告之予汝了吗?”
解法?已经告之?
程处弼有些楞,尉迟却明白过来了。笑看温娘子,宝袭细心解释:“待人待已,公平公正。吾来长安不久,却也知道本朝这些公主皇女,程家得遇清河公主这般,已是幸事,当知惜福。”程处弼自然承认,二嫂性子虽怪,但为人确是公正的。“以已夺人,方知进退。今日程家所受种种,何尝不是公主曾经所受?程家一日不宁,公主此生心中想必也不会再欢喜。世事轮回,报应不爽。程郎君可认?”
长吁一口气出来,程处弼无力点头。阿娘想动手脚恶心公主,却不想从今后最最恶心的会是她自己了。阿爷对其一丝眷恋也无,有了一滕,今后怕是也不会没有新人了。大嫂那般行事,想是恨透阿娘了。“只是可怜二哥!”说完又听冷哼,脸上又涨。想想抬头:“吾自当回去转告二哥,只是不知何日可解?何法可解?”
这男人没救了!
宝袭毫不掩饰脸上鄙夷,程处弼看得又气又臊,可想着二哥,还是说话:“请温娘子帮助!若娘子可劝圆此事,程三愿此生听凭差遣,绝无二话。”说罢,抽出靴中匕首,凌空一刀,削下桌边一边。动作利索,气势十足,可宝袭却气得笑出来了:“吾要汝这等承诺作何?吾上有长兄护持,后有姑母教诲。便有祸事临门,强不过也敢自作自当。程家果真奇怪!妇人放肆无理,家主不管。出得事来,不寻正经出路,却只拖拉磨耗。是打量着已经摸清公主脾性?还是果真以为国公之功,可抵日月?”
“温娘子慎言!”尉迟洪道左右瞟了一眼,示意这里到底是食坊。
宝袭深吸一口气,点头谢过。转脸又看程处弼:“解法其实已经再明白不过。以已度人,自己咽不下去的气也不经强迫别人咽下去,自己过不去的坎,别人也不比汝家卑微。公主能如此平心静气,给程家时间,为何不见程家有点正经行动?驸马更最是奇怪,从出事至今,就不见其正经出面过一次。就算有人挑唆,祸到底是他自己做出来的。若驸马果真看重公主情义,怎会有那妇人之事?若驸马上恶当一次,及时醒悟,事后稍加注意,何至于到如今这般不可挽回?便是如今大祸滔天,除却装可怜,他可说过一句话,办过一件事?”
温二娘言之凿凿,程处弼自然知道也承认,可是:“二哥、实是左右为难。一边生母一边妻室。”违逆母意实为不孝,可妻子那边又如何应对?程处弼自觉自己若居二哥地位,也肯定头痛无法。
宝袭无力得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起身便要走人。尉迟起身,神情也是疲累:“已经如此,娘子何妨干脆些?”
“还要如何干脆?”宝袭简直要吐血了。点手指向程三郎:“都和他说过无数遍了,以已夺人,方知进退。他却还是一门心思想着他家二哥如何委屈如何为难?半点不曾站在公主角度上想过,嫁了这么一个没用的男人,有多恶心?出了事只会怪别人,不会解决,只会藏在阿爷阿娘后面。敢问三郎,要是吾妹嫁了这么一个男人,吾会如何?”
程处弼累极的闭上了双眼,这个问题昨夜阿爷也笑着问过了。程处弼当时羞愧的跪在了地上,阿爷又问时,不情不愿老实回答:“若吾妹遇上此等事,自然和离。天下男儿何其多,总有一个肯真心待吾妹。便是没有,养在家中一生,绝不至人凌辱至此。”
“三儿还是有血性的。”阿爷的话里透着欣慰,程处弼却只觉得眼眶酸涩:“可事已至此,该当如何?阿爷,二哥是甚喜爱公主的。”十年来公主对二哥热一阵冷一阵,不亲不近,二哥甘之以饴,想尽办法讨好喜欢,却半点无用。多少次程处弼看见二哥独坐院中,伤神痛楚。二哥本是家中最灵者,可却因为尚主,只能甘守平寂。在兄长面前不能出挑,在同僚面前只能无用,左金吾将军已经是一生极顶。前路该往何处?程处弼都替二哥感到难过。而这次事后,却连最后一丝面皮都没了。公主不复再见,孩儿也就只挂着程家姓氏罢了。若是男孩还好,总归有后,若是公主诞下女婴,那么二哥……真的太惨了!
泪珠一滴滴的砸在地上,发顶传来阿爷的轻抚:“三郎恭敬友爱兄长,为父甚慰。只是这事已经无法了,公主如今做派,已经是给了程家最大的脸面了。”
“难道就真的一点法子没有了?”程处弼急着跪行到了阿爷膝前:“阿爷替二哥再想想吧。”
“三郎刚才不是已经想好了吗?”和离!归家!善养一生,绝不至人凌辱至此。程家不过一界臣子,难道公主之尊还比不得你家门弟?
程处弼无语,沉默归院。辗转反覆,整夜不曾入睡。今日上元正节,家中却凄凋冷肃,再不复曾经和乐光景。站在怀婉院外,程处弼想了很久很久,然后……如今温娘子也说了与阿爷同样的话吗?
以已夺人?确实无解。可明知无解,却仍是心存一丝希冀。只是这最后一丝希望,仍是灭了。默默站起身来,深深长长的一揖到地:“真是讨挠了。劳累娘子为程氏费心,保全母亲侄儿性命。大恩不言谢,程三定当铭记。”
宝袭侧转半个脸,不太想受礼,回了福礼回去,语气有些生硬:“不敢受郎君感恩,吾不为程氏,只为公主罢了。”
程处弼苦笑,没有再说话。尉迟左右看了一眼,甚叹气。一室冷寂无话,便下得楼来。各自上马,柳江二娘自是向南城而去,尉迟程处弼却是向西准备归家了。
一条大道,各奔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