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记得当时年纪小，何来忧虑与烦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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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着箱子跟随人流走下接驳车登机的那一刻，程小染深深地深吸了一口气：北嘉哥哥，我终于要来找你了。
找到座位，放好行李，随着飞机平稳飞行，程小染把自觉能入眼的电影都跳着过了一遍，享受了一顿飞机餐，起身上厕所顺便活动了一下筋骨。再坐下来时无聊至极。开了一点儿窗，却发现是大片的光亮。机内旅客都在休息，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把窗又拉下来。
她回忆起李北嘉从前对她说的经验：要想快点倒过来时差，北京的白天到多伦多的白天，13个小时就算再累也不要睡。于是她便瞪着眼睛胡思乱想。她想，再见到李北嘉一定要告诉他自己这次终于听他的话了，好好的来了加拿大，交了男朋友，虽然读研没有奖学金，可是好歹来了。
李北嘉是谁？李北嘉是陪伴了程小染整个童年的大哥哥。一个生于80年代前期，一个生于80年代末期。上小学以前，小染喜欢去李北嘉家里看那套不全的机器猫小漫画本本，喜欢被李北嘉带着去夜市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喜欢听李北嘉给他弹《献给爱丽丝》。他的手细长细长，皮肤白白嫩嫩，一头小短发有点儿偏黄，可是阳光下其实是金色的。在她每天哭着不想去上幼儿园，赖在家门口的时候，他会嘲笑着她从楼上趾高气昂的走去上小学。小学啊，那时是自己心里多么神圣的地方！
李北嘉大她六岁，因为是十月的生日，上小学的时候若不提前就相当于晚了别人一年，北嘉妈妈容阿姨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便托了关系让他早入学。可是到了程小染这里，因为生日并不尴尬，自家老妈又认为女孩子晚些上学好，便是足足压制她上学的心情，读满了学前班课程才送她去学校。于是可怜的程小染在小学之前，对着小学生李北嘉便有莫可名状的崇拜感和嫉妒心。
那时候李北嘉喜欢开她玩笑。他知道她生下来小小的红红的皱巴巴的丑样子，也知道她抓周抓了张楼下王大叔临时添上去的百元大钞，他遇见她在家拿着毛巾被演白娘子于是笑话她幼稚憨傻，也知道她把自己妈妈的一瓶香水喷了满屋最后吃了一顿板子。他总拿这些事揶揄自己，小染便气鼓鼓的不喜欢与他玩耍。直到她终于上了一年级，某天在校门口看到李北嘉没戴红领巾却对着值日生瞎扯自己的身份，她才突然觉得这下平等了！哼哼！我也终于掌握了你的小秘密！
那天中午，李北嘉为了封口给她买了校门口一毛钱一块的卤藕，傍晚等她一起回家还问她想不想吃萝卜干。于是从那以后，程小染便把李北嘉划进了她的国。两人共同分食过一包跳跳糖，也享受过一人一包冰袋翘着腿在双杠上荡来荡去的时光，在小染一年级下学期的六一儿童节上，不知道李北嘉和哪个小伙伴换了位子，居然正好对应着小染同志，在主席台亲自为她带上了红领巾。那天的小染有种莫名的历史使命感，不知道是因为戴上了红领巾，还是觉得继承下来了李北嘉忘带红领巾就编身份的小窍门。
可惜的是，小染一升到二年级，她的北嘉哥哥就去初中了。学校离得近，每天早晨小染便像个小尾巴似的，迷迷瞪瞪的跟着李北嘉走。小染二年级下学期的时候李北嘉开始骑单车上学，也会顺便叫小染一起，送她一程。一楼卖报纸的阿婆每天早晨看到他俩，就会开玩笑说：“北嘉又带着小媳妇儿一块儿上学去啊！”小染就气鼓鼓的回：“阿婆，妈妈说你是在开我玩笑！”北嘉看着小染气鼓鼓的争执，一边开自行车锁一边喊：“快走了，你上课晚，我可要迟到啦！”
可是就在小染刚升三年级的初冬，北嘉妈妈，那个漂亮会弹钢琴的容老师，被一辆小轿车撞死在了离家不远的菜场门口。小轿车不知为何没刹住，容阿姨就没了，很久以后长大了的小染和妈妈说起那次事故的惨烈状况，妈妈心有戚戚的说：“幸亏北嘉没看到现场。”
回忆进行到这里的时候，程小染突然清醒了。闭着眼都快要沉浸在童年的快乐里睡着，这一个点却如同一泼凉水。她皱着眉头算了算，那时自己还没满九岁，而北嘉哥哥却已经满了十四。现在想来，当年的她只微微理解死亡的可怕，笃定另一个神奇世界的存在，将那死亡的过程当作一件隆重的奇妙仪式，想着行了这仪式，人就从这个世界穿去了另一个世界；可他却已然是少年，正在思考着男女和人生，历史和未来，笃信着每天学到的唯物主义和代数几何，清楚的懂得什么是一去不复返。
她记得那是江城的一个寒冬，记得自己吵闹着想去葬礼，可妈妈怕小孩子去送葬不好，硬是不许她去，加之上山的那天早晨天冷，小染虽被鞭炮吵醒了却贪睡赖床，等被前一天临时叫来看顾她的奶奶喊起床迷迷糊糊得被套上贴身小袄，才知道妈妈已经走了。瘪瘪嘴谁也怪不了，小染只好由着奶奶伺候她吃早饭上学去。
那天放学后吃完饭小染端了个小板凳在楼道口卖报纸的小摊子边上，等妈妈从葬礼回来。可没想到第一个下小中巴的却是李北嘉。
程小染扶着脑袋靠在扶手上，觉得自己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天的李北嘉，于是她只好更大的睁着眼不想再想起他。可那天的李北嘉力量太过强大，还是打赢了她的克制，蹦进她的脑海。她想起自己看着北嘉哥哥从装满了邻居的小中巴上第一个下来，紧抿着薄薄的嘴唇，眼睛茫茫然充了血，脸色更是白的惨兮兮。她站起来在他面前，他却没有看到她似的避开就往楼上走。吓了一跳的小染，也不等妈妈了，也不要小板凳了，追上李北嘉用自己的小手捏住了他的手。她记得李北嘉回头看了一眼她，目无焦距，只是紧了紧她热乎乎却衬得他的手更加冰冷的小爪子，惯性似的如往常一般拉着她一起上楼。在她家门口，李北嘉说：“回去吧小染”。便松开她，继续上楼回自己家了。那一刻的小染有些懵，她突然发觉死亡和自己想象的似乎不大一样。她以为的死亡是轻松而洒脱的穿梭，可是为什么北嘉哥哥那么难过的样子？她解释不清楚，转头看到上楼来的妈妈就问。妈妈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拉回家说：“北嘉哥哥再也没有妈妈了，小染，不要去问北嘉哥哥了。”小染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终于隐隐约约的明白死亡是一种失去：北嘉哥哥从此没有妈妈了，如果这发生在自己的身上，该会多么难过！妈妈，是不可以替代的每晚抱着我睡觉给我讲故事的妈妈！不是我养过却死去的小蝌蚪啊！
二年级自然课的时候，小染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死亡。她在校门口买了一网兜小蝌蚪，回家养着养着都长出小后腿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某天起床的时候沉底死掉了。她养了许久，心里很是难过，正好那天有自然课，她便去问文文静静的肖老师。“妈妈说我的小蝌蚪是死掉了，可是为什么它们会死掉？”肖老师告诉她说：“小染，那是因为小蝌蚪不喜欢这个世界，所以去到别的地方了。”“那那个世界是什么世界？”“是小蝌蚪可以一直开开心心游水找妈妈的地方。”温柔的肖老师笑起来真好看，她的话也让小染听过后松了一口气，这样子，小蝌蚪们找到了妈妈，一定会比和她在一起开心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保护的太好，小染对死亡二字，仿佛确实没有什么理解。
葬礼后第二天，李北嘉没有来找程小染一起上学。小染想起自己的小蝌蚪死掉了也伤心了很久，于是也没放在心上。一个星期后，小染终于发现李北嘉真不来找她了，而她上楼去他家找他，被李伯伯的满脸胡渣吓了一跳，也同时被告知北嘉还有一个月结业考，正是学习忙碌时。正好他们班老师会留尖子生下课后在校补课，于是每天便是早出晚归。
小染听了那解释心里放心很多，回家想想，却有些不开心地嘟哝：“再怎么样也该有时间来找我玩儿啊？”
妈妈却点点她的鼻子对她说：“北嘉哥哥要上初三了，要考高中，哪有时间和你这小闲人天天瞎混？”
小染似乎听懂了妈妈的意思，她想，也许人慢慢长大就会越来越忙碌。她回想着这几天的事情，小小的脑袋里觉得并不那么简单，但又实在琢磨不出什么。她想可能北嘉的妈妈到另一个世界没有了北嘉作伴，也会像她现在这样不开心，而并不会如同找到妈妈的小蝌蚪们那么幸福美满。
于是周六周日妈妈去加班时再没有人和小染一起找被妈妈藏起来的闭路电视线偷看电视了，小染坐在窗前叹了大大一口气，很是寂寞。顺便，她无事可做，慢慢的便看上了家里的书柜，时常把妈妈当年大学时候的那些汉语言文学拿出来消磨时光。
容阿姨走的那一年，除夕正好是小染的生日。妈妈和奶奶一起包着饺子，说没有了妈妈的北嘉哥哥很可怜。于是小染自告奋勇说想上楼请北嘉哥哥一起下来过生日。妈妈和奶奶低声说了几句话，准了小染，她便一步并做两步的跑上了楼。大声喊：“北嘉哥哥，北嘉哥哥！”她已经两个月没见到李北嘉了，妈妈管她越来越严，不许她到处跑出去玩，也不许她去打扰李北嘉学习。门开了，她对着两个月不见蹿高了一大截的李北嘉目瞪口呆：“北，北嘉嘉哥哥，你怎么长得这么高了啊…………”李北嘉看着眼前还是一滴溜儿小的小染，却笑了：“诶，小染，咳咳。”
“你的声音也变了！”小染对自己的发现很惊奇。
“你到底什么事？”李北嘉恢复了一贯不甚耐烦的态度问道。
“北嘉哥哥，我妈妈包了饺子，做了好多菜！你和李伯伯下来吃吧！今天我过生日！”说着她就去拉李北嘉的手，却没想，李北嘉侧了一下身躲开了。
“爸，小染妈妈叫我们下去吃饺子，今天小染生日。”北嘉转头对着屋里喊。
小染听着李伯伯远远说了句“你先下去我等下再来”，立刻眉开眼笑快准狠地拉住了北嘉的手，拖着他就往楼下走。一边走一边说：“北嘉哥哥我们吃完饭去放鞭炮吧！妈妈还给我买了烟花！”也不管李北嘉什么反应，就那么直愣愣往楼下跑。
菜还没上桌，小染妈妈却先煮了两碗饺子放在家里佛龛前的桌上。叫过李北嘉说：“拿一碗送上去，顺便叫你爸爸下来一起吃吧。”说完便又穿过走廊进了厨房开始忙。
李北嘉沉默了一下，正准备端起碗上楼，却被从屋里阳台拿炮仗出来的小染碰上了。
“北嘉哥哥，这不能吃，妈妈说了，是给观音菩萨吃的。”小染急冲冲就想去抢那个碗。奶奶说过，菩萨是世界上最大的。而且白娘子，孙悟空，他们都怕观音菩萨。
没想到的是，李北嘉居然没松手，仗着比她搞了两个头，一动也不动的杵在那里。
“松手啊北嘉哥哥！”小染急了，每年家里都给观音供着的，今年不能不供，也不能被抢走！
李北嘉却慢慢红了眼睛，不管怎样都不肯松手。小染逆着头顶的光，没看清李北嘉的眼神，以为他和自己闹着玩儿，也使出蛮力拉着碗不放。抢着抢着突然手一滑松开来，小染心里一急，以为就这么输了，没想到那头李北嘉因为小染这么突然一松，往后退了一步，一个没拿稳，碗哐当一下掉地上就碎掉了，圆滚滚白花花的饺子滚了一地。
“北嘉哥哥你真是的！浪费！不敬！”小染气呼呼地对着李北嘉大喊，只看着眼前的李北嘉慢慢蹲了下来，用手把饺子慢慢的归捡到一起。
“李北嘉？喂你也不用用手去弄的啊！”小染赶紧蹲下身，想拉北嘉起来。拉了两下没拉动，“你又想和我玩什么啊！快起来！真不喜欢你！”
“滚开！”李北嘉却突然推了一把蹲在自己前面的小染，站起来就要往大门走。
小染的手按到了地上的碎渣，疼得要命，她有点儿被吓到。可还是不甘示弱的站起来，一半疑惑一半逞强地喊：“李北嘉你才滚！你要干什么！这是我家！你抢我家菩萨的饺子还推我！”
李北嘉听了这话脚步却停了下来，脑袋向右一抬，斜过身子回过头睨着眼对小染说：“你以为你家饺子每年是给菩萨供的么？”
他顿了顿：“你家的饺子，是供给你爸的！”
“小兔崽子你发颠了么！”李耀塔一进门就听见儿子说了这么句话，三两步拽过来就打了一巴掌。他抬起头看到了厨房门口听见动静刚出来的小染妈妈，一把没抓住，给李北嘉跑了，说了声“抱歉”就追了出去。小染看李北嘉和李伯伯的背影远了，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满是灰尘，碎瓷和破皮渗着血的小手掌，想哭，又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哭。
爸爸？菩萨？跑掉的北嘉哥哥？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记得当时年纪小，何来忧虑与烦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