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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世事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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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和锡兰进来的时候,道衍四平八稳地拄着下巴坐在军帐侧位上,也不起身行礼。那双淡得接近琥珀色的眼睛斜斜瞟了一下进门的两人,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生气的意思。
锡兰也没有开口问候老师,只是沉默地跟在朱棣背后。朱棣才没那个心情和道衍打哑谜,看他这副嘴脸,便断然道,“法师的脾气真是一天比一天大了。”
“老衲岂敢。”道衍嘴上这么说,却依旧故我地一动不动。朱棣略一思忖,突然走到道衍座位面前,双手撑在扶手两端,一动不动地盯着对方。你既然不想起来行礼,那就干脆别起来了。被束缚在狭小的空间里,道衍微微皱起了眉毛。
朱棣嘴角向上勾了勾,“法师是在气我施威不成,反倒中了方孝孺一计,让自己的儿子身陷囹圄?”
“…”道衍不语。
“先帝遗诏,本藩无从揣度,总不好违旨抗命。”
“…”道衍没接话。
“法师不是常说,欲速则不达。”朱棣道,“如果新皇把本藩的儿子扣为人质,天下人面前孰诚孰奸一目了然。何况方孝孺绝非功于心计之徒。今天卖他个人情,本藩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
朱棣确实说得句句在理,无奈道衍就是不搭理他。谁人不知方孝孺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朱棣虽一届武夫,却也爱才心切,对方孝孺更是礼遇有加。然而再怎么礼遇,毕竟也是兴师动众地前来,哪会这么平白卖姓方的一个人情就撤走?
见道衍还是不语,朱棣眉梢扬了扬,“行了。本藩承认,启程前早已得知遗诏内容,昨日确实是忌惮淮安的十万大军才决意北返的。”
“既是如此,殿下何苦口是心非?”道衍抬头望着朱棣,“老衲将心托明主,殿下若不信任…”话到一半,道衍突然停住不说,而是转头看着锡兰,冷冷道,“…你在这儿做什么?”
虽目不能视,锡兰却马上明白道衍在说自己。他不慌不忙地作揖,“我给老师拿来煎好的药,碰巧中途遇见王爷。王爷就说要亲自给老师送药来。”
“药呢?”
“药…在帐外,锡兰这就给老师端进来。”锡兰二话不说退了出去。
见锡兰出门,朱棣哼了一声,“你这徒弟倒是很像你,随时都能全身而退。”
“他是太子的近侍。伴君如伴虎,他自当察言观色,谨言慎行。”道衍话锋一转,“殿下似乎很信任他?”
“人是法师带来的,本藩若不相信他不就等于不相信法师你么?”
没想到朱棣竟然来了这么一句,道衍无话可说,只好摇头道,“…承蒙殿下厚爱,老衲方才失言了。”
看道衍似乎是消气了,朱棣直起身来坐上正位,一边还笑嗔,“你们师徒真是比姓方的还要难对付。也不知法师如何找了这么个好徒弟?”
“教坊司。”道衍道,“他是老衲的眼线从教坊司里救出来的。”
“教坊司?那不是侍奉宫廷的女乐…”朱棣不再往下说。所谓教坊,美其名曰乐籍,事实上却是宫廷的官妓。很多俘虏和囚犯的妻女都被发配到那里,以示对他们所作所为的惩罚和报复。以前曾听道衍提过要在其内安插女眷作为眼线的事。这些可怜的女子有些确实与当朝的官员们有旧仇,只要施以恩惠,她们定当感恩戴德,听命于人。
“救?… 他怎么会在那儿?”
“怎么不会?”道衍转过头来看着朱棣,“王爷是觉得他姿色不够?”
朱棣哼了一声。就算眼睛再漂亮,长相也怎么看都是男人吧。何况还是太子的人。他也不觉得朱允炆会有那种癖好。
道衍接着道,“老衲也不知到他为什么会在那儿。老衲只知道,他的身份确是属实——此为天赐良机。殿下乐意的话,可以把他交送于新皇卖个人情。”
朱棣沉默。原来道衍把少年带回来是为了这个。把锡兰送回去?卖朱允炆一个人情?把那个对太子有莫大仇恨的人交回去?
“现在对锡兰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以王爷的本事应该不难做到。”道衍低声道,“等到战机成熟,老衲自有办法把他送归新皇身边,作为我方的眼线。若是计谋败露,即便新皇处死他,于我方也没有任何不利。更何况,如若万不得以之时,也许还可以让他对新皇…”
道衍作了个手指划过脖子的动作。
“就这样,也未尝不可…”
“够了。”朱棣打断他,墨色的瞳孔中腾起明显的怒气。道衍十分不解地望着他——自己到底哪句说错了?
“法师是觉得,以本藩之能,却要靠背后使诈,用一个小太监夺取天下?”
道衍怔住,“老衲…绝没有那个意思。”
“此事休要再提。”朱棣一挥手,“传出去了让人笑话。”
道衍不解地望着朱棣,片刻后,他转颜一笑,“殿下恕罪。既然如此,老衲斗胆问一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呢?”
朱棣看着道衍,“处置?”
道衍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何况,老衲觉得还是不宜留此人在殿下身边…”
“哼,法师不觉得自相矛盾么?既然法师不信任他,又怎能将他当作耳目送去新皇身边?”
“殿下误会了,老衲是怕他在殿下身边会…”
朱棣抬手示意他别说了。与此同时,军帐厚重的帘子被掀开,锡兰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水走了进来。他朝侧位行礼,“姚老师,在吗?”
道衍应声,从侧位起身走到锡兰身边,却并没有伸手接药碗。
“秋天天凉,锡兰去热了药才回来的。让您久等了。”
“不久。”
“…”锡兰突然目不斜视地盯着正位的方向,那一瞬间朱棣以为他对上自己的眼睛了。但少年的目光很快移回了道衍的方向,“…王爷呢?”
朱棣并未回话,道衍悄无声息地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你找殿下有事么?”
锡兰点点头。道衍等着他继续说,锡兰却自言自语道,“怪了,王爷去哪了?”
“为师也正要去找殿下,有什么事为师可以代为转告。”道衍的声音冰冷而淡陌,几乎不近人情。朱棣苦笑,如此看来,这个黑脸儿的角色道衍是要唱到底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锡兰的神色黯了一下,“…老师记得随方孝儒一起来传旨的那个四川教谕么?朝廷已经通告天下,缉拿四川教谕程济。这是缉令。”他递上一张告示。告示上的浆糊还没有干,很明显是刚从墙上揭走的,上面明白写着通缉要犯的姓名和罪状。
程济:朝廷钦犯。妖言惑众,离间皇室,诬陷忠臣,损大明之基业,当诛之以谢天下…下面还附着犯人样貌,籍贯云云。
道衍也是今早刚听说街上传贴的这些告示——朝廷这么大张旗鼓地追杀一个从七品的地方教谕,闹得天下人皆知,明显是在做戏给人看。这个叫程济的倒霉鬼,八成上书弹劾了哪个藩王,正中了朱允炆的下怀。
原本各藩王不能进京守孝就已经憋了一肚子气,恨不得马上向新皇讨个说法。这个时候朱允炆定是想借杀程济之举,为诸王正名,以定军心。此举不仅让新皇削藩之说变成空穴来风,更让各位叔叔不再顾忌朝中言语,回家睡个安稳觉。
朱允炆啊朱允炆…年纪轻轻却并非预想中的毫无城府么…有意思了。
“姚老师?”
锡兰一声呼唤打断道衍的思绪,他回过神儿来,“为师会转告殿下的。还有什么事么?”
锡兰低头想了想道,“没有了。只是…”
只是什么?不等道衍开口发问,锡兰已经擦过他的身子直直向正位的方向走去。一直到方才都身处世外的朱棣也猛然回过神儿来,抬眼看向锡兰。那双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湖水般宁静,朱棣能从里面看到自己的倒影…他愣了。
怎么回事?他知道我在这儿?不可能…
军帐本来就不大,锡兰从门口走到上位也不过十数步的距离。朱棣却莫名地紧张起来。
…别慌,他看不见我。
明知如此,但眼看着锡兰一步步靠近,他竟突然萌生了逃跑的念头。
锡兰一言不发地向前走着,还有几步就能碰到朱棣,而朱棣也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如果他知道我明在屋里却不作声,知道我欺负他目不能视,知道我对他的忠诚报以怀疑…会不会很失望?
少年已经来到他面前了。两人之间不过半步的距离,那双过分安静的绿色眸子似乎直直望着他的面容。朱棣觉得自己喉咙里又干又渴。
如果他失望的话…
锡兰手里端着药碗,药汤里蒸腾的热气氤氲在两人之间。
他失望的话——那又怎样?
哈,可笑。
朱棣突然觉得荒唐,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啊。区区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太监,他在意与否,失望与否,愤怒与否,关本藩何事?本藩信任他也罢,不信任他也罢,他又能如何?
男人紧绷的神经就要松懈下来,却恍惚间想起那一夜月华千里,自己拔剑而立。
‘你可愿与我并肩,同这天下一搏?’
“…”我…
少年突然俯身下去,打着卷儿的半长的发几乎触碰朱棣的眉梢。那一瞬间朱棣差点开口叫对方,然而同一时间,锡兰的眼神偏离了男人的面容,落在朱棣身侧的茶桌上。
咯噔。
药碗平静地搁在了茶桌中央,锡兰直起身,回首朝向门口的道衍。
“老师,药放在这儿了,请老师趁热喝。”锡兰说罢行礼,然后毫不犹疑地原路走回门口。掀开厚重的军帐帘子时他转头朝上位的方向一笑,“锡兰告辞。”
——!朱棣几乎是马上起身了,可少年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帐外盛大的阳光里。
“…殿下?”道衍早就觉得朱棣的反应有点儿不对,此时更是摸不着头脑,“关于程济的事,殿下觉得新皇——”
“回头再说!”朱棣拽起披风匆匆走了出去,道衍拦都拦不住。
“殿…殿下?”等道衍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偌大的军帐中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他看看茶桌上的药,再看看手中的通告,耸耸肩,走到茶桌前一口气把药喝了。
夜半,一个人影悄悄摸进了程济的屋子。那人的脚步均匀无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却准确地来到了程济床前,撩开幛子,探手进去——啪!
“——!”
来者一惊。床上的人居然醒着,抬手一抓,把来人抓了个正着。
“谁来扰我清梦?”
“程兄,不要闹了…”
“…方希直 ?”
“嘘——”方孝孺拦住了想要下床点灯的程济,低声道,“快跟我出来,你得走了。”
“走?去哪儿?”
“别出声,跟我走。”程济随手披上外衣,被方孝孺拉着走出了房间。微弱的月光下,程济能看到门口方孝孺的女儿方知行衣着整齐,手里拎着包袱,正恭敬地等着他们。
怎么回事?程济摸不着头脑了。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大家都不睡觉呢。
“知行,我还要接待朝中官吏,你带程先生去你婶婶家避一避。待到明早城门一开,就送程先生出城。”向女儿交代完毕,方孝孺满怀歉意地看着程济,“程兄,此去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个中缘由,现在方某不便详说,待小女送您出城,自会告知…方某只望程兄一路平安。”
程济摇摇头,“不成,官吏既已找到这里,若我不现身,他们岂不拿你试问?程某人何德何能…”
方孝孺止住他,“我自有办法。你快走。”
几人正在说着,突然一个人闪进后院。方知行一愣,“妹妹?”
“程先生快躲起来,”方玉英匆忙道,“柳公公他们往这边来了,快!”
与此同时,远在南京的紫禁城里,新皇朱允炆刚进寝宫。马皇后早已等在门口,仰首企盼着。女子亲自擎着灯,华贵而繁复的衣服随着夜风轻轻起伏。看见皇上驾临,那张分外柔美的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欣喜。在侍婢的环绕下,马皇后不疾不徐地屈膝行礼。
“免了。”朱允炆心不在焉地摆摆手,过了一会儿似乎意识到什么,转而看着马皇后他们道,“怎么都没睡?”
侍婢们不作声,只是偷偷瞄着彼此——皇帝都没睡,自己哪敢睡呢?
“皇上连日操劳,臣妾不忍,就让御膳房给皇上备了一点燕窝莲子羹。皇上尝尝吧。”马皇后亲自把一碗调羹端了过来。瓷碗里盛着琼脂凝浆,柔滑如玉,恰似她那一双纤纤柔胰。朱允炆喝了一口道,“嗯,好喝…我还有些折子要批,你先去睡吧。”
马皇后有些失落,但还是应声遣散了所有的侍婢和太监,自己留了下来。其实那碗汤羹,是她今日精挑细选了刚刚供奉的新鲜食料和药材,花了两个时辰亲手熬制的。只是她怕说了实话,反倒让皇帝担忧自己的操劳。皇帝日理万机,自己操持这点小事又算得了什么?皇后唯一的愿望,就是能帮皇帝再多分担一点儿的辛苦。如是而已。
她看朱允炆无声地坐着,手里虽然拿着折子,却似乎也没在看,就静静地站在他身边陪他。朱允炆突然放下折子,伸手过来,“锡兰,朕冷了,给朕拿件衣服。”
“啊…”马皇后一愣。朱允炆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本就微微皱起的眉头在看到她诧异的面容后丝毫没有缓和的痕迹。他只是抱歉地笑了笑,“皇后,朕…一时不察,认错了人。”
“皇上恕罪。臣…臣妾这就给皇上拿衣服去。”马皇后匆匆离开,心中五味陈杂。等走远了,她按住胸口微微喘息,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在她玉似的皮肤上。
皇上,为什么不呼唤臣妾的名字呢?不是有臣妾陪在您身边么?臣妾会一直在陛下身边,陪伴您,照顾你,辅佐您… 那个小太监又能做些什么?他又能帮陛下承担些什么?臣妾,才是陛下应该呼唤名字的人啊…为什么陛下却还要…这么的…寂寞…
马皇后抱着披风回到文案前的时候,朱允炆拄着下巴,已经睡着了。皇后悄声走上前去,偶然间瞥到了摊在卓案上的奏折,字里行间皆是“削藩”云云。她认得这份奏章,这是引得皇帝在龙颜动怒的那封折子,是那封方孝孺代为递交的七品地方官员程济的折子。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
“皇上,别凉着了。”马皇后轻轻摇了摇朱允炆,“让臣妾服侍您入寝好吗?”
“…嗯”朱允炆醒转,消瘦的脸上渐渐浮出一抹苦笑,“朕又劳你挂念了。若朕有先帝一半才能,也不会沦落至此…是不是啊?”
“皇上说什么呢,您是连日操劳,身心疲乏。”话虽如此,但马皇后深知朱允炆说的确是事实。无论武略文韬,还是机谋城府,朱允炆都远不及朱元璋,甚至比他的父亲朱标和叔叔朱棣还要差上许多。然而这又有何奇怪——本来朱允炆就比自己父亲和叔叔小上一轮,至于开国皇帝朱元璋就更不要说了。
“朕又何尝不懂,当时父亲驾崩,祖父册立朕为太子,也是迫于祖制。其实满朝文武都看得出,祖父更喜欢四叔…”朱允炆突然起身,马皇后都来不及反应。不知为何,在朱允炆起身而立的瞬息之间,青年那居高临下的气势竟让马皇后为之一震。
“…但是,这天下终是朕的。朕是皇帝,就要整顿朝纲,把持社稷,因为朕是皇帝。朕要杀程济,削诸藩,确是为了自己,但又何尝不是为了天下?朕会守护祖父的基业,也会守护你们。所以…”
马皇后有些失神儿——眼前的这个人,和她所认识的朱允炆丝毫不像,虽然威严,却明显让她感觉非常…不安。她轻轻启口,“皇上…”
朱允炆的指尖点在马皇后唇上,示意她不要继续说。青年还是轻轻笑著,笑容淡而温存,却像漠北刮来的秋风一般裹着杀机,让马皇后不寒而栗。朱允炆轻轻启口,声音温和而平静,“…所以,最好不要背叛朕。”
南京以北,夜空莽莽。朱允炆和程济绝对不是今夜唯一睡不着觉的人。朱棣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起身出去转转。他动作很轻,尽可能不惊扰了身边的徐王妃,在军帐中随便摸索了一件斗篷就走了出去。
莽空之下,荒原之上,大大小小的军帐错落有致,偶尔一两堆篝火燃烧着,噼啪作响。夜幕寥寥,通周皆寂,只有火边坐着的值夜士兵偶尔言语。
月如半弦,当空而挂,森罗万象,西风暗哑。风卷残砂,呼啸着疾驰而过,仿若波涛奔涌,万马平川。远目而望,气势万千… 然而这些景色对屡次出兵远征的朱棣而言是如此熟悉,熟悉到已经没有雅兴去欣赏了。此时的朱棣心烦意乱,只是毫无目的的在军营中走着。
啧,那个锡兰,到底跑哪儿去了?几个时辰前,自己一路追到营地里,光天化日,这小子却像遁地了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眼下虽是行军之中,但返程路上,军营里管辖难免松懈…他不会是跑了吧?
他跑了倒也不打紧,只是他若跑回皇上身边那就大大的坏差了。到时候非但自己的儿子要不回来,没准连老子的命都给搭进去了…他不禁想起几个时辰前道衍的谏言,叹息自己当初不该轻信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年。
可是当初又怎么会轻信他的?因为他和朱允炆很像…吗?现在想来,锡兰和自己的侄儿丝毫不像。朱棣甚至敢打包票,若是朱允炆有锡兰一半绝情,过世的父亲也许还能走得更心安些…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朱棣叹了一口气,“麻烦死了…”
好像已经走出主帐很远了,再抬眼去看时才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锡兰的帐篷前面。朱棣毫不犹豫地掀开帘子,却险些撞到一个从门内而出的人。
对方像他一样穿着寝衣,裹着斗篷,并且像他一样,因为洞开的门外有人而吓了一跳。弦月的银辉落在那个人瞳孔里,像是碧绿的天湖上蒸腾着白色的雾气。
“…谁?”那人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居然碰到了王爷的脸。他马上缩回了手,“失礼了。你是…谁?”
“锡兰,你要去哪儿?”朱棣故作平静地发问。
“王爷?”锡兰有些纳闷,随后笑了,“王爷要夜袭锡兰么?”
夜… ——夜个屁!朱棣想反驳,却哑口无言。他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地就想过来转转,结果阴错阳差地要转到人家屋里头去…
“睡不着,就出来转转。”
“好巧,锡兰也是。”
少年还是笑著,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退回到屋里,“王爷,等我一下。”锡兰回身在帐篷中摸索了一阵,然后重新走了出来。他手上捧着两个精致的镂花盒子。
“这些是给王爷的。”
“是什么?”朱棣打开上面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枝嵌着碧绿色碎玉的银钗。钗的雕工极其精致,银色的边缘在月光下折射出点点光辉。如此珍品,一看便是宫中之物。男人瞟了锡兰一眼,“你偷的?”
“什么都瞒不过王爷,”少年依旧笑著,“锡兰只是觉得,若是民间庸脂俗粉之物,又如何能陪得上徐王妃的国色天香。殿下觉得呢?”
不是凡俗之物又如何?天下珍宝奇玩,难道他见的还少?这些恭维他朱棣听得耳朵都起茧,他不屑地哼了一声,顺手把下面的盒子抽出来,“这又是什么?”
锡兰没有回答。朱棣打开盖子,木盒里面放着一碟黄澄澄的糕点,那似曾相识的油香仿佛从回忆中飘然而出,他哑然,“… …油酥饽饽?”
未曾想,一路奔波,竟已到了承德。不知镇子上是否还像以往一般,朝夜皆有市集,人声鼎沸,喧闹非凡?一路上只顾着操心他事,愁之一字,如一叶障目,千里出行,竟错过了沿路的大好光景,也从没想过要去附近镇子上看看。
男人笑了。是了,如今想来,已经很久没到过承德…
“你知道本藩爱吃这个?”朱棣笑看着少年,“怪了,本藩从未向道衍提及这些琐事。”
锡兰不说话。朱棣却好奇了,“是谁告诉你的?”
锡兰还是不说话。
“…是他?”朱棣关上食盒,笑容间竟多了些什么,难以言喻。他无奈地摇摇头,“不过随口一说,他竟然记得…”
生在皇室,所见所用皆是最好的,却又有几人能记得他人那些不值一提的喜好?真金白银,珍宝古玩,绝品佳酿,绝色美人…有了这些就代表有人重视你么?
先皇有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女儿,他姑且把子女的名字和封号对准已是不错。父母尚且如此,妻子儿女,同窗同门,试问谁又会真正在乎你这个人?谁又能了解你的喜怒愁哀?儿子没有了可以再生,妻子没有了可以再娶,兵将没有了可以再招,大臣没有了可以再考,就算皇帝没有了,再立一个便是。又有谁对他人来说是无可替代?
世事无常,何处真心——世道本应如此。然而明知如此,男人却并未忘怀那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脸上如是经年的笑容。
‘南方菜味道太过清淡,侄儿吩咐厨房做了些北方菜,不知可合叔叔口味?’
‘原来这个叫油酥饽饽?厨房师傅真是妙手慧心…难得四叔喜欢。’
…允炆。
“锡兰下午给老师买药时,顺便去了附近的市集,刚巧有人吆喝,就买来给王爷。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还望王爷笑纳。”
“嗯…谢了。”
“听说王爷之前找过锡兰?”
被突然问及,朱棣想不出该怎么回答,“行军之中,理说不应擅自出营。”
“王爷恕罪。”锡兰低头行礼。
“嗯。”朱棣不愿多言。
“王爷找锡兰何事?”少年抬起脸来,表情纯良而无辜。朱棣看着少年那张脸,心中却有些烦躁,“本藩忘了…”
锡兰眨了眨眼,然后转颜道,“…莫非王爷觉得我落跑了?”
“你…”朱棣顿了顿,挑眉笑道,“你觉得本藩不信任你?”
“锡兰岂敢。”少年也笑,“锡兰毫无作为,不敢奢求王爷信任。”
“哼,”朱棣挑眉,“嘴上说不敢,你的行为难道不是在和本藩置气?”
什么行为?少年疑惑道,“王爷,您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朱棣一愣,转而苦笑。
“怎么了,王爷?”
朱棣摇摇头,“是了,我在说什么呢。却还希望…你像小孩子一样跟我耍脾气么?居然还总以叔叔自居…从来不想让你…做我不喜欢的事情,去我看不见的地方。”
“如果有一天,你威胁到我了…”朱棣苦笑,“我还是会除掉你。”
“…王爷?”
“但是如果你,能留下来…”男人伸手抚上少年的脸,喃喃自语,“如果你,不是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