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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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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支画眉
诗云
‘南都石黛,最发双蛾。
北地燕支,偏开两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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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将下颏搁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着,这是他表达爱意的方式。即便在最为高潮巅峰的境界,他依然保持着克制的温存。我闭着眼睛享受着,只觉得一股温泉丝丝沁入心脾。
我嫁夫君之时,夫君为昭武校尉,六品小将,而今他已官拜忠武将军、封上轻车都尉,正四品之职,乃名副其实的大将军也。屡次升迁,家父的举荐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夫君却非家父的得意门生。夫君能得家父的厚爱,只因为我。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几分重呢?
我软绵绵地睁开眼,站了起来,笑着执起夫君的手道:“夫君,你该更衣入朝了。”
说着,我开始为夫君宽衣解带。习武之人矫健匀称的裸体,我百看不厌。只有在抚摸他身体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夫君真的完全属于我。
我的手指纤细修长,可以弹奏一手好曲,纤纤素手在夫君的肌肤上游移不止,夫君笑道:“夫人,时辰不早了。”
“然。” 我取衣为夫君披上。
“夫人,夜宴要有劳你了。” 夫君道。
“夫君勿虑,妾必尽心操持。” 我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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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挽好发髻,着衣肃冠,乘轿而去。
我端坐在铜镜前梳妆。镜面中映出来一张艳丽的鹅蛋脸,素淡的眉,乌玉的眼,秀挺的鼻,细嫩的肌肤,风姿绰约。我未出嫁时,京中盛传右丞相之女国色天香、才艺出众。
我轻睨镜中的自己:这便是容貌万端的绝世佳人?
若是如此,我的丫环也可谓小家碧玉第一人了。
如果没有官至极品的父亲,我不过万花争艳中的一朵。
夫君是喜欢我的容貌多一点,还是喜欢我的家世多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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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初遇夫君之际,我还是个小女孩儿。
那日,祖父寿辰,雪花纷飞,敷文阁大学士携子为祖父祝寿,我便在府门外与他们相遇。
园里梅树虬纠蟠结,悄然伸出墙外,星星点点地绽放。
总角的我,一袭厚重的家常棉袍,撇下随侍婢女,偷偷溜出了园子,此刻正在墙外仰头看梅,并未理睬任何外人。
大学士之子圆圆的大脸,胖胖的小身子,一见到我,便显得十分的兴奋,就地取雪砸梅。
雪花梅花纷落,迷住了我的眼,我失去平衡,滑倒在地上。
遭遇危险,我再没有什么小姐的矜持,哇哇大叫起来。
一人执起我的手,扶我起来,询问道:“姑娘是否是来祝寿的?你的父母何在?”
父母何在?
我揉揉眼睛,挣脱他的手,匆忙逃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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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风前,众人参拜祖父,我好奇地偷看。
昭武校尉李詹,仆人念着他的名字,他恭敬地上前行礼。
李詹,救我之人。
他气宇轩昂,我心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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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道:“儿为何偏执若此?李詹不过一区区校尉耳!你竟然说动你祖母来帮你。”
我道:“父亲信奉中庸之道,而祖父曾言,‘李詹大白若辱,大方无隅,大器晚成矣。’故而,李詹的言行是对中庸之道的最好的注解,他与父亲所信奉的处世原则,有异曲同工之妙。”
母亲道:“罢了,我儿喜欢至此,为母亦无可奈何。我会让你父亲应下李家的婚聘。”
“多谢母亲。” 我喜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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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丞相之女,如今是李詹之妻。
李府例行的晚宴,朝中要臣会纷至沓来。
下午时分,天色转阴,雪花纷纷。
我在前院后院查看一遍,丫环禀道:“右丞相夫人来了。”
原来是母亲来了。
我请母亲坐下,亲手奉茶。
寒喧之后,母亲道:“朝中之事,我等女流之辈本不该多言。我儿应该知晓,你父亲官至极品,屹立朝堂数十载而不倒,只因一心为圣上分忧解难。而如今圣上忧难之事便是朝臣结党营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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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母亲,我唤来丫环,吩咐道:“你去二门谴上十名小厮,让他们去京中各大名店采买崧蓝、燕支等物,记得要最好的货,每家店都去。”
丫环惊异不已:“夫人,您今年年初采买的东西尚未用完,怎么此时却还要采买?”
“夫君日日为我上妆画眉,他说我的妆奁中,几乎没有像样的东西可用,故而需要重新采买,由他亲自调制。” 我笑意盈盈地答道。
丫环的脸色由古怪转羞涩,最后大红着脸跑开了。
她是个没心眼的丫头,一定会帮我传扬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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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门前车水马龙,前呼后拥的群臣们极尽奢华之铺张,每次夜宴必引起街衢间的轰动。
夫君下朝了,此刻前厅宾客盈门,他正忙于应酬,应接不暇。
我从妆奁中拿出一盒由蜀葵花制成的普通燕支,它素淡的色泽让我欣赏。取一个绿玉盏,研开燕支,仔细地扑在脸颊上,面色顿时红润了几许。
我换好衣服,理理发髻,走至前厅,与一众夫人小姐一一见礼。
太常卿夫人笑道:“下午听闻李大人日日为你上妆画眉,我只是不信,今瞧见这浓妆素抹的美人儿,倒真有八分信了。”
几位夫人闻言吃惊不小,我微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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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寝之时,我在卸妆,夫君站立于我身后道:“为何如此做?”
我转身看他,“古有张敞画眉,名士风流,夫君不喜吗?”
夫君的确不喜,他听了,脸色阴沉,拂袖而去。
梦中方遇周公,一人抱住了我,欲强夫妻之事。
我悠悠醒来,黑暗中,夫君的眼里充满了怒气。他弄疼了我,我挣扎着逃散。
脚未触地身先落,我的眉间一疼,再没有什么小姐夫人的矜持,哇哇大叫起来。
一人执起我的手,扶我起来,点上了灯烛。
“夫人!” 夫君抬起我的下巴,他手中的帕上有几滴殷红。
*
我的眉心落了一道疤痕。
母亲来看我,欲接我回娘家,我细细想了想,没有走。
入夜,夫君只来问候,却不再留宿。
数日后,京中盛传上轻车都尉李詹仿张敞画眉,效名士风流也。一时为市井笑谈。
我既与夫君不合,操办夜宴倒是省了。夫君与众人聚于他所。
不过半个月,圣上下旨,贬了数人,押了数人。因京中盛传李詹画眉,圣上道:“李詹既意在闺阁之乐,此番便从轻发落。”
夫君被降了一级,为左卫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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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小恙,我归家探望。
临行,夫君行至我房中,低头道:“夫人何时归来?”
“无事三日便归。” 我答道。
夫君望我,欲言又止。
*
一日后,夫君也来探岳母,执我手道:“夫人,一同归家吧。”
恰逢母亲出来,她撞见我们,微笑道:“我儿就此归去也好,詹儿必不能再欺负了我儿。”
夫君拜谢,信誓旦旦道:“岳母在上,詹儿发誓必善待吾妻。”
我摸了摸眉心的疤痕,心中无波。
若没有父亲的地位,没有母亲的帮助,李詹这次难以逢凶化吉。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几分重呢?
*
沐浴完毕,夫君已经把画料调好了,盏中青黛经水润过,十分光滑。夫君拿起画笔沾匀了青黛道:“夫人,闭上眼睛,我们开始画眉吧。”
窗外雪花飘飘,几点红梅在白色世界中更为鲜艳夺目。我闭上眼,心里多了一丝甜蜜。
镜中人眉儿弯弯,眉心的疤痕却更加明显,我难过地咬了咬唇。
夫君攥着画笔,仔细地端详着我的脸,忽然停下了手,“夫人,你天然靓丽,我欲遮掩你的伤痕,却不知道该怎么描摹才好。”
我勉强地笑道:“夫君,你爱怎么画就怎么画吧。”
夫君于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脸庞。我的心里一阵混乱,轻轻闭上了眼。他叹息一声,轻轻地抚摸起我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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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端坐在铜镜前,眉心间新绽着一朵红梅,它由燕支点缀而就,艳丽却不夺目,只衬着我的脸更加白皙明媚。
“夫君”,我有些失语。
“夫人喜欢吗?” 夫君微笑道。
我点点头。
丫环进来禀道:“启禀老爷、夫人,内客省使王大人、延福宫使张大人、殿前马军都虞候许大人、左司郎中陈大人都谴人来请老爷。”
我不看夫君,对镜凝思。
夫君道:“统统推了。今日夫人身体不适,我需在家看护。”
我闻得此言,睨了夫君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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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环走了,夫君蹲下搂住我的腰道:“夫人,你不喜吗?”
我摇头。
夫君道:“左右无事,不如早点歇息吧。”
我继续摇头。
夫君皱眉道:“夫人,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我有身孕了。” 我轻声道。
夫君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为何不早说?”
“今日母亲请太医来看我眉心的疤痕该如何处置,太医告诉我的。” 我微笑道。
夫君抱住我,喃喃道:“夫人,我愧对你。”
“无妨”,我道,“夫君若从此以后日日为我上妆画眉,便可心安理得。”
夫君抬眼深深地看着我,那目光中满是怜爱疼惜。
我的心被轻轻地敲动了一下。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几分重呢?也许比不上功名利禄,也许远胜过虚名浮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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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将下颏搁在我的头顶上,轻轻地来回摩挲着。我软绵绵地睁开眼,站了起来,笑着执起夫君的手道:“夫君,你该更衣入朝了。”
夫君披衣而起,按住我道:“时辰还早,我昨夜想到一个新花样。”
“哦”,我睨了夫君一眼,好奇道:“是什么呢?”
“是菡萏,我们的孩子出生之际,便是菡萏‘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之时。夫人‘芙蓉如面柳如眉’,詹与夫人并莲同心,必连生贵子。” 夫君道。
“夫君果然心属闺阁之乐了?” 我轻笑。
夫君叹道:“为臣之道,詹如今终于领略到几分。夫人之远见聪慧远胜于我。”
我披上衣服,不露声色:“夫君谬赞,妾实不敢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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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经年,父亲辞官归田,夫君官升两级。
京中盛传大将军李詹效仿张敞画眉,名士风流也。
圣上特赐一匾‘燕支画眉’,戏笑李詹。
领完赏赐,谢恩归家。
夫君执我之手,微笑道:“夫人,圣上不喜我为你画眉呢。”
我微笑摇头:“夫君果真以为如此?”
“走,回家画眉去,我新得了南都石黛,北地燕支,夫人必定满意。” 夫君执起我的手,一路踏雪走出皇宫侧门。
夫君心中,我究竟有几分重呢?
‘燕支画眉’。
我将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上,瞄了一眼那被红绸包裹的金匾,脸上不禁漾起幸福的笑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