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山鬼娘娘 ...
-
一人一狐便这般默默吃了那尾鱼,吴邪因失血过多又劳心劳力许久,张起灵面上不说,却独自去又捞一尾上来递与他补身体,自己则自发自觉拣了小狐剩下的两段烂兮兮的脏鱼尾巴来吃。
吃饱喝足,吴邪小狐幸福地打着饱嗝儿,窝在人家怀里舔爪子,一副懒洋洋天塌下来也有张起灵顶着的小无赖样儿。
偏生黑发黑眸的男子不仅不以为杵,还调整了姿势护着小狐。月明星稀,氛围大好呀,小狐狸在这等美妙的情境下顺应形势,没多久便昏昏欲睡。
这么个令人遐思的夜晚,平常淡漠疏离清冷至极的嗓音似乎也染上微微暖意,吴邪小狐揪着耳朵朦朦胧胧便听到张起灵低低地说:“吴邪,你想不想化形?”
想,如何不想?待看到张起灵踏光而来的身形,小狐心中便悄没声儿息地燃起化形的念头。他吴邪不偏不倚为那麒麟等候百年,如今失却一尾,便是麒麟真的转了心思肯回来,多半也识不得他这个百年前在西泠后山烤鱼的小主人,然而话是这般说不错,心下却终究拿不定主意,这才拖到如今的凄惨田地。
“你若拿不定心思,不妨明日随我去尘间再走一遍,可好?”
朦朦胧胧的声音飘飘荡荡的,吴邪小狐只迷糊点点头,便昏睡过去,临入睡前听那人静静如泉水般得低沉嗓音流淌,似是问了句:“你若能化形,可有什么心愿?”
心愿呀......两百年前一只小母狐狸的话完完整整浮上心头——嫁郎当嫁法力高强者、正义凛然者、英俊多情者......如此说来,救他的闷哥儿倒是再符合不过。于是小邪断尾后本就受到刺激的公狐狸那颗自尊心,在此重要关头涌现出无边力量,导致不甚清醒的呢喃脱口而出:“要比拿着小黑刀的闷哥儿高上一分!”
......
次日清晨,担惊受怕一整天后能舒舒爽爽睡上这么一大觉,真是浑身上下毛孔儿都轻快许多。吴邪按惯例伸了爪子去揉眼,揉着揉着便察觉不对,他向来反应便比别家狐狸慢个一拍半拍,此时呆呆将握紧的小手移下,放在眼前,圆溜溜的眼珠子越睁越大——这白嫩白嫩、没有毛发反而纤长柔软、骨节分明的,可不正是人类的手吗?
看着白生生的手,吴邪小狐第一反应是去拿左手掐了右手一下,嘶,好疼,那么这就是他的手咯?吴邪急生生想去水潭边儿上照照自己的小模样儿,心思一动,才发现这副人身竟只有上半边儿清晰可见,下半边儿只到小腿,本应属于脚的地方空荡荡一片,双腿也烟笼雾罩瞧不清楚、越往下越透明——刚刚被狂喜砸中的小狐眨巴着眼,怎么化形还化不完全的?
“吴邪?”清冷沉静的声音,是小哥。原来闹半天他小爷还一整个儿趴人怀里滚着呢。昨晚睡下时小狐狸腿脚不便自然窝在高高大大的张起灵身上取暖;而今他不知为何突然化了人形,高大的男人身体再趴人身上便多多少少有些不好看,于是吴邪也顾不上研究其它,手脚麻利儿地从张起灵盘着的腿上一骨碌滚了下来。
“是,我,呃,我怎么化形了?”用爪子摸摸后脑,可惜他早已不是狐型,这动作由个身长手长的男子做来,平添了两份傻气。还是一般无二的呆,张起灵这样想着,口中淡淡带过:“不算化形,不过是我用灵力使的障眼法子而已,离了我灵力支撑,你仍是狐狸。”
吴邪懂了。妖类的化形,那是本体发生变化,从一种形态变到另一种形态去,必然得有内丹改造后方才得竟全功。而张起灵这法子,不啻于讨了个巧,吴邪本身没有变,不过是让看到他的人眼中生出错觉来。
这法子说来轻巧,但吴邪只一想便震惊莫名,自四方神辟立地仙一界,千万年来何曾有过此等先例?盖莫因其耗费大且不划算罢了。首先地仙界一般的幻术不过是将一物化作另一固有之物的外型,于其本身毫无关碍,而吴邪此时却感到这具肉身不仅可以调动本体灵力还能随心所动如臂使指,与那些死物幻化有着最大的不同,这......几乎便是造物了,造物,那可是神的能力;其次要骗过别人的眼去,施法者灵力必然要比那人强大许多,这地仙界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谁敢保证自己纵横来去天下第一了?因而从未有妖修用过这法子,不仅困难,还须时时注入灵力维持,有这等灵力在,莫说区区化形,就是飞升成仙都指日可待。
于是吴邪小狐,哦,不对,如今该称吴邪吴公子才是。吴公子凛然道:“如此大恩,吴邪无以为报。”
他说得正气而含蓄,“无以为报”无非是摆明车马表示“报答不了”这个中心思想。小狐从前窝在狐狸洞读的那许多话本中便有无数“小生”如此这般,其结果往往是不仅不用还这一报,还能得了佳人红着脸的含情妙目三两枚。不过那些话本多是男女传情,这样论来,自己的情况又有不同。小狐想着,不过凭他对这小哥儿那一副阎王手段圣人心肠的了解,这一番应如那佳人般饶过自己才是。
可惜偏偏有人不按书上写好的既定套路走。只见“佳人”疏疏淡淡一笑,眉目间竟似笼了无边风月,硬是将本就思想还停留在话本后面那诸多夜黑风高的羞人描写上的小狐看得更不自在。
他焱火狐狸也到底还是狐狸,关于本职的魅人惑人勾搭人的业务那也是必须拿出敬业精神来学习一二的。加上当年有个一直给自己孙子传道授业解惑、恨不能直接将胎毛儿才掉的小狐狸往母狐狸堆儿里送的老爷子在,那些“话本”虽是情思纯美,但发展到结局无一不是落入双修合体的俗套儿,这后果便是,本来对面一张再清冷而无关风月的俊颜,这么淡淡一笑,竟给心思不正的小狐生生臊得麻了爪儿。
“佳人”不动声色将吴邪红红的小脸儿瞧仔细,才慢悠悠道:“无妨,反正你我之间来日方长,你大可慢慢想要如何报答于我。”
吴邪心中默念静字诀,唏嘘不已。人说狐狸天生媚态,从来只有他魅惑别人,没有别人乱他心思的。爷爷,小邪的魅惑功夫不到家,如今竟被个男人乱了心神去,真是惭愧啊惭愧。不过话说回来,连个货真价实的男人都能随随便便一笑将自己媚了去,这TM真是道术日昌、我辈日下啊。
这般默默捱着,小狐便想起一事来。皱着眉头道:“小哥儿,山中的泉水是尘间水,染了红尘业障污浊不堪,我们地仙从不饮用。昨夜那鱼吃便吃了,只是这泉水却是多食无益。”他自认这番话说得体面周全,只因他怀疑这法力高强的小哥儿并非地仙中人,这才委婉地表示。
张起灵听了不做反应,仍是淡淡道:“嗯。不打紧,我并未饮过泉水。”
当然不是说你。地仙就算用些凡尘俗品不过添些烟火气而已,真论起来也没有大碍,只是吴邪昨天饱经一番折磨,饥不择食吃了两尾鱼也就罢了,若再饮这泉水却是十分不妥、十分不妥。“小哥儿,那昨晚我隐隐约约感到有人喂我喝过些什么,不是这泉水么?”这个“有人”他不便点出,但此时天高地远荒没人烟儿的,除了吴邪只能是张起灵了。
他确实感到做完渴饮之际有清凉液体入喉,若说不是张起灵喂他喝水,又是什么?
孰料张起灵镇定的很,从从容容回过眸子静静地说:“不是。”于是吴邪感慨万分,原来不是小哥儿喂水,而是自己幻觉了。这么一感慨,小狐狸反倒一颗心安了下来,张起灵果然不是这种体贴人,能屈身折节做出喂他喝水的事情,不知怎的他总在和这冷淡兄弟相处之时错觉那人笑颜温润,闹得一颗狐狸皮下的畜生心都慌慌的,这下确认是错觉了反倒莫名踏实许多。
他倒不想这一句“不是”到底指的是“没有喂”还是“喂的不是水”,张起灵见他误会也不解释,站起身看了看所处山头儿,拎过一旁搁着的黑金刀连着刀鞘儿一手向下、插(不会和谐吧?)进地面去。那刀子如入无物般轻轻松松劈开道口子,只留了刀柄在地面,整个刀身都进了地底,吴邪初时尚不知他这是做什么,待到地面一阵晃动沿着刀裂开一道数丈的大口子、冰冷清冽的泉水从地下喷涌而出,才明白过来。
上穷碧落下黄泉,张起灵竟为了他喝水劈开地底引出九幽之下的黄泉之水。黄泉水并非凡尘水,而是凡世地下九万八千里才有的三界内最为纯净的无根之水,凡人自是无缘得饮,便是地仙界也不会有人耗费偌大灵力劈山引水。望着双手支着刀鞘岁看不出表情但绝对是在强撑的黑发男子,吴邪平生第一次涌上复杂心疼的感情。
那个男人从来不会表现出自己累与苦,却会默不作声拼却灵力助他化形。他不过无意识埋怨喝水的事情,他便不声不响开了地面引出九幽之下的黄泉。吴邪想,如果他是母的,也定是想嫁这般儿郎,看来自己要成长为一代有责任心有能力有作为的理想夫婿,还需向这小哥儿多讨教才是。
他拖着无脚的身子飘过去捧起清冽刺骨的泉水,打了个哆嗦,为难地说:“小哥儿,你有没有什么须弥芥子一类的法器,我好盛了以后接着喝。”张起灵看他哆嗦皱了眉,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比黄泉水有温度得多:“不必,以后想喝水我再引。”
吴邪看他皱了眉头心下想着莫不是这小哥儿哪里看我不顺眼?只是听他这么说又怎肯再让他如此费力,黄泉水在九幽之下,哪是想引就引得的?吴邪虽对张起灵的实力有信心,却也心疼得很。只是张起灵这人执意如此,性子软的吴邪除了乖乖从他别无他法。
待他喝完水后,张起灵才一收刀,地面迅速回笼,只剩一道干裂的口子在,确没有黄泉水流出了。吴邪因打定主意要学那小哥儿的行事作风,故而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偷偷觑着人家,就见张起灵先是眉心笼着瞟了他一眼,然后长身而立抱着刀,用略略苍白的双手慢慢拍击了三下,一下之后空了一会儿才连着后两下。吴邪瞧不懂他用意,却无端端觉着这男人便这般站立静默也十分好看,像是一幅流淌着光阴的画儿,把人的眼不知觉就吸进去。
吴家小三爷痴迷了没多会儿便愤懑了。这怎么学?这人长得不是最出众,偏生一身清冷疏离的淡漠气质环绕不散,他就算豁出这条狐狸命去也学不来啊。
张起灵显然也注意到吴邪小狐气鼓鼓的包子脸,眼中微微闪过复杂的情绪后手中掐了个奇怪的手印,吴邪没有脚的身子周边就起了水气氤氲的大雾,将他整个人遮得仅剩一个头。“我刚刚拍那三下手“请神”,请此间山鬼。山鬼是当年与四方神同一时期的远古山精水魄,因为不肯离开山林才留在了凡尘没有进驻地仙界,你见了要谦恭。”
吴邪立马做出一副宝相庄严的端正脸来,可是......这和你把我藏在雾里有什么关系啊!
“上神远道而来,云彩未曾拜见,还望上神恕罪。”
静寂的山林间突然款款走出一位执着桂杖的独脚女子,那女子衣饰清凉,天然大方,很是纯真烂漫,比之吴邪见过的另一位美人阿宁那冷艳逼人,别有一番味道。女子口中说着“恕罪”,眼里却满是笑意,显然与张起灵相熟。吴邪思及此,觉得这山鬼久居山林,多半对地仙界的称谓并不熟稔,才会误称张起灵为上神。他到底是世家出身,自然知晓除去早已殉道的四方神与鬼府府君、四渎水君可以敬称为上神外,再目中无人的也不过自诩某某仙而已——虽然只是地仙并非真正飞升后的仙人。
他心思纯良天真,心中怜这山鬼云彩与世隔绝竟至如此孤陋寡闻的境地,忍不住出声提醒道:“山鬼娘娘,小哥儿他虽道术通神,却也受不起这一声‘上神’的。”
那山鬼云彩倒是一愣,神色间颇有些诧异。“怎么?你竟不知......”
“云彩,你这里有没有什么能穿的衣服,取一件来。”张起灵这话一出,吴邪才羞愧地想起自己化形并未化出相衬的衣裳,一早上衣不蔽体,委实汗颜。这山鬼虽是山间精魄所化不拘性别,但相貌却是个女子,幸而张起灵想的周全把他全身隐住,才免去一场尴尬。想必刚刚这位“道术通神”的张大哥也是怕自己赤条条惊到云彩这么位娇滴滴的妹妹,才皱着眉头满脸不高兴的样子。
这样一想,张起灵对着阿宁那般美貌的大美人儿尚能狠下心肠视若无睹,对这个山鬼妹妹却百般呵护万般体贴,莫非是情之所钟?吴邪细细瞧着两人,奈何张起灵此时目下无尘,倒似极了入定的老僧般,全不见刚刚看着自己时那般目光流转。好会装。对着心尖尖上的思慕对象还把持得住,你狠。
吴邪暗恨刚刚自己不争气被张起灵一双眼勾了魂儿去,此时对他这幅不动情不知情的死样子很不满意,又拿眼去看那山鬼妹妹。云彩这女孩子倒是目中清朗之间隐含亲切、热切之中暗藏温婉,显然一颗放心就悬在这闷油瓶子上收不回来。吴邪打量来打量去心底隐隐然泛上一股子别扭,他想着多半是看到这么好看的女孩子便宜了这瓶子心中不平衡了。
云彩妹妹妙目在两人间转了转,一笑道:“也好,你既不愿他知道,我便不说。原还当你是为了什么才唤我出来,却是为他的衣裳,这个好说,怕就怕这位小公子不肯穿啊......”
张起灵避过头,竟似有一瞬被人说中心思的不好意思。吴邪揉揉眼,那人已恢复原状不动声色点点头示意无妨。
云彩见张起灵点头,挥挥手一件月白裳子便飘过来,吴邪赶紧伸手接了,那边厢云彩一双含情目黏在张起灵身上下不来,颇有些语带凄楚地说:“你我同是远古遗存之族,我本当你便是不喜我鬼魅身躯,却也不会涉入红尘为他人所困,只是今天你竟肯舍了精血助这小公子化形,我......我只劝你一句,他便是妖,也终有生老病死,你忘了六百年前那一场,我却没忘。再来一次,你又能怎么办?”
吴邪听着古怪,他不太明白怎么这妹子取件衣裳出来还仿佛参透生死般撕心裂肺,若说舍不得这衣裳也大可说出来,何以就需要抹着泪“劝你一句”“劝他一句”了?显然张起灵对这山鬼妹妹的特性早已摸清,只静静看着吴邪,语调清冷地一句话做了结束。“那我便重归一人,也没什么。”
这话最平常不过,偏吴邪听来心中一紧,手中捏紧了月白衣裳,眼睛直直看着那人。张起灵感到他的目光,深不见底的黑眸似是翻涌起无数情绪又似平淡不起星点波澜,定定说道:“我不能再负他一次。”
“好,既如此,你最好小心看顾着他,进来似乎地仙界与凡世中出了些岔子,我的力量莫名消散许多,你也自己注意些吧。”说完美丽的山鬼便回身走入山林不见了身形,留下张起灵因最后的那句话微敛了眉心。
吴邪此时有许多话想问张起灵,比如什么叫“舍了精血助他化形”?又比如这人何时曾负过他一次?不过最重要的是......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云彩妹妹会说他不肯穿,因为这衣裳长是长的能盖住他缺失的脚了,可为什么......会是女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