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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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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冬后,丞相公孙弘的病时好时坏,汤药不绝,最后竟是一病不起。刘彻派御医亲自问诊,一并赐予许多良药补品。一时间,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长安城内的达官显贵纷纷来丞相府探望,络绎不绝。
“阿翁,该吃药了。”玉书将药碗轻轻搁在榻旁的茶几上,整好靠垫,将公孙弘从床上扶起。
公孙弘接过药碗,问道:“李大人走了?”
“嗯。父亲正送李大人出门呢。”
公孙弘微颔首。
“阿爹一上午连见了三四拨人,不知过会是不是又有人来?”玉书语中微带不满。
“咳咳,咳……”
见公孙弘咳嗽起来,玉书忙轻抚祖父已是瘦骨嶙峋的背。好一会,公孙弘缓缓道:“这便是官场!阿翁沉淫其中几十年,早已见惯。玉书,不必以之为怀。”顿了顿,慨然道:“六十致仕,平步青云,这一生也算是想尽人生显贵。幸一直得陛下的赏识、信任,如今倒是寿终于丞相任上了。”
玉书一听,眼圈一红:“太医说只要开春,您的身体就会很快好的。玉书还等着上巳节同阿翁一起去渭水边祓禊祈福。”
公孙弘揉了下玉书的发,含笑道:“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清楚,你们也不必宽慰我。阿翁知你孝顺,只是可惜看不到你出嫁了。我看苏家那小子才貌、性情俱佳,与我们玉书倒是相配。”
玉书轻咬嘴唇,耳根微红,“阿翁说什么呢!”
公孙弘笑看着玉书:“苏武有王佐之才,秉性忠良又颇具大义,奈何其心生性过于淡泊,否则以此子之才日后定居九卿之上。跟着他这样的人,虽无大富大贵,却也安稳静好。”
想到那抹傲雪青竹的身影,玉书嘴角挂着一丝温柔浅笑。
见玉书的神色,公孙弘明了,笑着挥去心中一丝隐忧,“……玉书,去将你阿爹叫来,我有几句话同他说。”
片刻,公孙度来到病塌前,闻到满室的药味,关切道:“阿爹今日可好些?”
公孙弘示意儿子上前,敛神道:“度儿,我有几件要紧的事嘱咐你,你需用心记下。”
公孙度含泪垂首:“阿爹请讲,孩儿谨记。”
“为父身为外臣却始终得陛下重用,并非吾有姜尚、伊尹之大才,乃是因为深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陛下用人不重门第,不拘常格,顷刻之间让你位于九卿,然若稍有失意,立陷于囹圄,招致灭门之祸。用法严苛,不徇旧情。这正是帝王御下之权术,汲黯这等老匹夫哪里知之!除外戚之乱,平淮南衡山之祸,消匈奴之患,皆是雷霆手段!人言吾‘曲学阿世’、‘从谀’于前,可又有谁考虑到这朝堂上的暗潮汹涌,若不唯陛下是瞻,身死人前,何以展胸中报复?”
公孙弘拉住公孙度的手,道:“为父对你说这些只不过是让你明白,君予臣以利禄功名,臣报君以兴邦之才,实是各取所需,然其中风险自不必言说。臣子不过是君王手中的一棵棋子,若是失了利用价值,随时都有被舍去的命运。君恩难测,吾于此生死棋局之中小心应对,如今行将入土,实是有些放心不下。度儿,以你的性情恐难以应对这长安城内的风起云涌,为保吾公孙家安宁,我要你答应,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深涉朝堂,能离多远便离多远!”
“阿爹——”公孙度一愣,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双颊深陷,形容枯槁,只一双眼眸,依然清明不乱,幽深如海。公孙度心里一酸,“孩儿答应父亲。”
似是用尽了力气,公孙弘身子颓然一松,半晌,道:“你不要怨为父。”
“阿爹万不要这么说,孩儿明白您的一片苦心。您可还有其他要吩咐的?”
“这府中的门客随我多年了,多给些钱帛,让他们散了吧,若是实在无处可去,亦可留下,万不得轻慢了。”公孙弘喘了口气,又道:“玉书也已到了出嫁的年纪,这孩子自小就有主见,以后她若有心属之人,只要人品才识相当,你便依了她吧。”
自古婚姻大事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公孙度知父亲平日里疼爱玉书,便也应下了。
陆续又交代了一些事情,公孙弘面露倦色,公孙度见此便服侍父亲躺下休息,悄声退出去,心中沉痛不已。
淡淡的幽香散于空中,公孙弘缓缓睁开眼,侧头看去,见榻前几上的陶瓶上插着树枝梅花,这是玉书清晨自园中折来的。公孙弘唇边绽开一丝笑意,自己还担心什么?能做的也只剩这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
三月三日上巳节,春日融融,芳草萋萋,长安城内家家户户于渭水之滨祓除畔浴,踏春赏景。此时,太液池畔亦是帷幕一座连着一座,妃嫔宫娥身着春衫,嬉戏歌唱,明媚的笑颜如春风一般沁人心脾。有善歌者吟唱着祭春神之歌:
青阳开动,根荄(gāi)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霆声发荣,壧(yán)处顷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dàn),惟春之祺。
见对岸一中黄门急步而来,杨得意皱眉轻斥道:“不长眼的东西,不要你的脑袋了,小心惊了圣驾!”中黄门唬得拜倒在地,连连叩首。
“说吧,什么事这般急急忙忙的?”
待走近,甫一听完禀报,杨得意忙回身进了玄色帷幕,见刘彻靠在软榻上小寐,顿住脚,一时进退不是。
“何事?”
杨得意忙上前,轻声道:“陛下,丞相大人殁了!”
刘彻睁开眼,徐徐坐直身子:“何时的事?怎不及早来报!”
“听说昨个晚上公孙大人还好好的,尚能喝下半碗米粥,今早突然昏迷不醒,拖到辰时便去了。兰台也是刚刚收到丧报。”杨得意觑了眼刘彻,道:“据来人讲,公孙大人走得很是安详,并没有什么痛苦。”
刘彻沉眸片刻,起身扬声道:“拟旨。”帷幕外的尚书令上前,展卷执笔。
“丞相公孙弘致仕至今,克己奉公,夙兴夜寐,功于社稷,今不幸亡故,朕甚哀之,赐金钱、缯絮、绣被百领,衣五十箧(qiè),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枞木外臧椁十具……”
言毕,刘彻跨步而出,负手望着波光粼粼的太液池。
受够掣肘的刘彻至掌权以来,不断集权,削弱丞相权利便是其中一项,设立内朝,不断更替丞相。这世上有才能的人很多,但同时又懂得进退的人却少之又少,而公孙弘算是最得自己心意的人,有大才,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刘彻心里暗暗骂他是只老狐狸,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欣赏,与聪明说话永远不会累……可惜,现在这个最明他的人终是逝去了……
刘彻闭目,片刻睁开,眼中一片清明,“这春日可算是到了!”
杨得意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笑道:“奴才从上林令处听说,今年园囿中的花卉虽开得晚了些,可却繁茂异常,一片如云似霞,到处都是万物复苏……”
剑眉浓黑之下,眸光深邃,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是个好节气啊!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草肥马壮,整装待发。”
刘彻沿着河滩缓缓而行,见不远处池畔,卫子夫正在为诸邑公主刘昕沐发,卫长公主刘萱和阳石公主刘怡于一旁看着,笑若蔷薇。八岁的小刘昕甚是活泼,头虽不能乱动,两手却是没有闲下,用力拉拽下身旁的花朵,再抛到池中,看着零碎的花瓣随水而去。刘彻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移目看向卫子夫,不似宫中女眷一般浓妆重彩,面上并无过多脂粉,鸦青的云鬓下,淡眉杏目,透得整个人温婉细致,暖若春风,一如在平阳侯府初见。
刘彻细细看着卫子夫依旧光洁白皙的皮肤,这些年宫中的女子或娇媚如花,或柔情似水,原先看着眉目娴静、忍人怜爱的样子,于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中,渐渐显得有些灰白了。
杨得意正想上前禀报,刘彻微一挥手,启步而去。
还有什么比美人迟暮,英雄老矣更让人觉得悲哀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