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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七)对智 ...

  •   纪晗又扫了两遍文件,做足准备才抱着手提电脑摁响了丁冉的门铃。徐靖远开的门,笑着把她让进来,帮着插插销,腾地方。
      一切就绪,她站起来,扭头冲靠在窗前的丁冉笑,翘着的嘴角隐约描摹出几分恭顺,“丁总,您过目。”
      “坐下吧,站着没法改。”丁冉反手提了把椅子过来,转着鼠标滚轮,一页一页翻着演示文稿。
      他眼光挑剔,尤其不肯放过细节。纪晗一副很受教的样子,丁冉说哪句,她就改哪句,半扭着身子,尽量保证屏幕正面始终冲着领导。有一处,她没听懂,多问了两遍,丁冉懒得循循善诱,索性自己动手,改完把电脑往她那边转了个角度。
      徐靖远百无聊赖地拎了一瓶矿泉水晃过来围观。屏幕左侧刚好是一张丁冉的照片,旁边几行字:
      丁冉先生:留德硕士,启华集团运营总监,德国税务咨询师,中国注册会计师,曾任职于某四大会计师事务所法兰克福、杜塞尔多夫分部,在Audit及Corporate finance等领域拥有多年海外工作经验,对于国内企业收购、兼并、再融资等项目具有优越的领导才能和睿智的战略眼光。
      徐靖远大声念了一遍,乐着喝了口水,“够长的,知道的你是夸他,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臊他呢。”
      丁冉伸手拿烟,夹在指间,没点火,看着屏幕淡淡地问:“用给你签个名么?”
      纪晗眼睛里闪闪烁烁,流露出些许尴尬。
      刻意的讨好还要讨得不刻意,丁冉见得太多了。这个,不算入流。余光里,他依稀瞥见她小小的失望,正好是他希望的那种失望。
      一种意会在心里悄悄散开,纪晗眼睛里又多了一分慌乱,两分戒备,三分沮丧。她也不明白,为什么想要在他面前做到最好,却总是徒劳无功;为什么总盼着化解那“二十块钱买一撞”的仇怨,让他能拿纯粹一些的表情看待自己;为什么明明害怕他,还想……招惹他。
      刚才,邢海燕打过电话,祝她此行顺利。
      她说,小猫儿待会儿要审材料,我紧张。
      心神不宁?
      嗯。
      咳——,那什么的苗头都是从心神不宁开始的。
      隐隐约约的,纪晗觉得有些东西正在脱离自己的控制,但是她无能为力,像是拿着一根早就烧起来的枯枝去扑打心里的火种,这些心思反而呼啦啦越烧越旺,慢慢连成一片了。
      “纪晗,明天你上台讲。”丁冉下了命令,把烟咬在嘴边,在桌上翻着打火机,“下午发改委派车过来,都是Y省今年的重点项目,十二五规划、清洁能源之类的,风电场、天然气发电,还有咱们的水电,走个过场,有媒体过来拍拍照什么的。”
      这么大的阵仗,居然要她上?纪晗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丁冉,下意识地把挡在电脑这一侧的打火机往他那边推了推。
      丁冉点了烟,一副想笑不笑的样子,嘴角的弧度又是带着坏的,“别看我,要不带你来干嘛啊。”
      徐靖远看了丁冉一眼,又看了纪晗一眼,推推眼镜转身走了――你带上她真不是光为这个。
      丁冉又说:“我普通话不好。”
      纪晗心里憋闷着,我跟你是老乡。
      “你不假装是老师么。”
      那不也让你搅和黄了,她仍然沉默。
      丁冉瞅着她,那对蹙着的眉毛弯成了个奇怪的角度,都不好看了,他突然很想伸手帮她捋直,“别皱眉了,让你上台,又不是上坟。”
      “你这不明摆着要欺负人家么。”徐靖远憋着笑,嘴皮子上的便宜,没什么是丁冉占不着的。
      他弹弹烟灰,转过头看徐靖远,徐工又说:“别看我,我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其实,上讲台也算纪晗半个本行,她能站在一屋子学生面前游刃有余,可是一想到台下会坐一个丁冉,就格外忐忑。他大概就是想看她难堪,什么时候看腻了,什么时候这才能补回那二十块钱买的一撞——男人心眼小起来原来比女人还可怕!纪晗单纯地以为,她跟丁冉的恩怨始于某天早上的九点十三分,她从未料到,自己是让别人的黑锅砸着了。
      丁冉也在想,她在讲台上面对众多学生的时候是怎样的,这么一副单薄的身子是不是也能震得住场子,谈吐间是不是也如她笔下的功夫一样钜细靡遗,条理清明。让她站在人前,借着她说话的机会,他有大把的时间光明正大地好好端详她。

      第二天下午的报告出乎意料的顺利,纪晗长吁了一口气。散会以后,丁冉就和与会的诸位领导一起消失了,一连三天,每晚不见人影。白天,纪晗要去房间堵他,MoU的框架、内容他还没看过。每次都是徐靖远开的门,说丁总天亮刚回来。
      直到周六,纪晗终于在早饭的时候碰见了丁冉。他背冲着她,手里端着杯子,在接咖啡。
      “丁总。”纪晗打了声招呼。
      “早。”丁冉把咖啡放在空空的托盘上,转身去找徐靖远了。
      纪晗随便拿了几样吃的坐到他们对面。丁冉的精神不太好,眼眶有些微微的凹陷,连带着整张脸都暗淡下去。他没吃东西,几口就灌了杯黑咖啡下去,刚要再起身,让徐靖远拦住了,“纪晗,你帮他拿去吧。”
      纪晗以眼神询问,他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说:“随便。”
      托盘端回来,一碗白粥,几牙卤蛋,两样咸菜,半杯清水。
      丁冉拿瓷勺在粥碗里攉拢,热腾腾的粥,稀稠刚好——小宫女儿尽职尽责,恪守本分。他想得专注,一声笑就无意间哼出来。
      纪晗心里的沮丧又渐渐浮上来,其实,就只该给他倒杯黑咖啡……
      丁冉抬起头,见她端起咖啡,浅浅尝了一口,傻愣愣地盯着他的粥碗。
      “想回家了?”他问得漫不经心,这刚不到一个礼拜。
      “不是。”纪晗推托,“我是觉得……丁总,咱们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徐靖远看看丁冉,插了一句:“你们俩就这么无所事事地等着?”
      丁冉微微敛了敛眼睫,把勺子撂下,再看向纪晗,不答反问:“听说过邓析(注3)吗?”
      纪晗摇头,不知道他买什么关子。
      “春秋的时候,洧河水灾,郑国有个富户家里淹死人了,舟子把遗体捞上来,挟尸要价。富户不愿意给钱,就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没人愿意要你们家尸首。富户依计拖延,终于轮到舟子急了,他也向邓析求计。邓析说,回家等着,他就得上你这儿买尸首。”丁冉顿了顿,接着说道:“现在是一样的道理——等着,谁能扛得住谁就赢,谁耗不起谁就输。”
      “启华在乎那几个钱?”徐靖远推推眼镜,问丁冉。
      “不是钱的问题,有一个业主咬定要留一半的股份,我最多给他百分之三十。”
      “确定能耗赢?”徐靖远又问。
      纪晗料定他是笃定的一方——丁总,只喜欢运筹帷幄的感觉。
      果然,丁冉说:“DT电力,Z电投看不上中小规模的电站。一般国企内部流程慢,钱老到不了位,跟启华比不了。最关键的是……”他随口问纪晗:“你知道这几个水电站有什么特点吗?”
      纪晗扫了眼徐靖远,懂工程、懂技术的在你旁边坐着呢。
      “说说。”丁冉追问。
      “都靠……水发电?”她捋捋头发,支支吾吾。
      笨得真可爱!丁冉开心地鼓励了一句:“不用脸红,还有机会大器晚成。”
      “我不知道。”纪晗老老实实地摇头承认。
      “这五家电站在一个流域上,只要把上游电站拿下来,下游的就是你说了算了。”丁冉又问:“知道电站的联动合同跟谁签的吗?”
      “庆泰硅厂。”纪晗答。
      “硅厂冯经理来过北京,跟启华的收购合同早签了。”丁冉低头喝了口粥,还没咽下去就补充:“就你迟到那天。”他说完,伸筷子夹了根咸菜,津津有味地嚼着,每次看见她那张小脸上神色复杂,他就乐在其中——这个游戏百玩不爽。
      徐靖远又看看丁冉,人家C座的,连迟到这么私人的事儿你都知道?
      “这个礼拜《外商投资企业批准证书》已经下来了,就是资产和账目启华还没来得及接收。等把上游的一级电站拿下来,两头一起掐,我不信他不把那百分之二十吐出来。”丁冉说着,又给纪晗补了一题:“知道硅是干嘛的吗?”
      纪晗答:“太阳能板的主要材料。”
      丁冉点点头,还是做了点儿功课,太阳能是动力明年的重点项目。他又问:“知道硅从哪来的吗?”
      “碳化硅。动力在N省的项目,水电站收购结束以后开始。”
      “知道这些足够了,动力上头那几位未必有你知道的多,站不出一个能挑得起大梁的人。”徐靖远听着听着开始跟机会抱怨启华动力的领导层,从业务到能力,连长相都被他数落了个遍。最后,他指了指丁冉说:“回回靠B座赏饭吃,要不这样的案子也不用他不休年假地跑过来冲第一线。”
      “动力成立的最晚,根基弱,”丁冉说了几句公道话,“所有部门都是从别的分支调人拼出来的,唯独技术这块,要不我不能把你挖来。这次是动力今年最大的项目,我来也没什么不对。”
      直等到早饭吃得差不多,徐靖远的牢骚也快发尽了,丁冉才跟纪晗说:“一会儿把MoU拿过来我看一遍,只要一级电站拿下来,咱们就到现场跟他耗了。”

      回到房间,丁冉把MoU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只给了一条指示:“加一点,所有员工只留站长,他了解水文、气候。会计,经理都换咱们的,维修队也是,一个不留。”
      “维修队也裁?丁总,会不会……太过了?”纪晗小声问着,心里突然生出了那种当年搭救靳晓川时的豪迈,只是这一次,想救的那些都不知道姓甚名谁。
      丁冉一愣,他身边多的是陪笑讨好的人,能直截了当这么问出来的少之又少。他看着纪晗,兴味盎然地等着她提出反驳的论据。
      “本来地方政府就跟土匪恶霸似的……”纪晗说得小心谨慎。
      “那不正好么,村民造反,维护法纪。”
      纪晗看了眼徐靖远,想搬救兵。徐工坐在远处,视而不见,把一叠报纸翻得哗哗作响。
      “维修队的都是三班倒,苦哈哈的,万一人家靠着这点儿钱养家糊口呢?要不您再看看资料,我拿过来了,还有一个是二级残疾,听力语言障碍。”纪晗跑去桌上找夹子,翻开,恭恭敬敬地递给丁冉。
      扶危济困,理论上放之四海而皆准,值得表扬称赞,可一旦放诸现实,总有股子说不出来的新鲜劲儿。丁冉把夹子扔到床上,眼睛一转,从头到脚地打量她,真是个逗趣儿的小宫女儿。
      “八千万党员能扯出三亿亲属,你知道这二三十号人里得有多少村干部嫡系?不用替他们操心。所有的人,有劳动合同的按《劳动法》办,该补多少补多少;没有的,我管不了。”
      “没签劳动合同的也是事实劳动关系……”纪晗说着,语气沉重得恰到好处,“……受《劳动法》保护。”
      “那就让他们走劳动仲裁,自己收集证据,只要能证明确实和公司之间存在劳动关系就行。”
      “丁总……”纪晗很不自然地吸了吸鼻子,上一句和下一句的间隔能等上好几个逗号停顿,“咱们能不能吸取点儿历史教训?您看,秦始皇修长城,十五年就亡了;隋炀帝挖大运河,十四年也亡了。启华别再因为这几个水电站逼出个陈胜、吴广,十八路反王来。”
      丁冉看着她一脸的忧国忧民,挑挑嘴角,抖出一声笑,“咱政府三峡都修了。”
      坐在一边的徐靖远一时没忍住,噗地笑出来,咳了两下赶紧收声。丁冉也不理会,就知道他不是调停的,是想看戏的。
      “其实,这几个水电站山高皇帝远的,”纪晗仍然试探着,继续进言,“启华有必要妄图一手遮天到这个份儿上么,就维修队,留下一个半个有经验的都不成?”
      “你拿什么保证留下的就是有经验的?”丁冉望着她脸上的那点儿天真无邪,慢悠悠地站起来点烟,随手把打火机往桌子上一扔,“《婚姻法》都有新解读了,归根到底一句话——防人之心不可无。”
      “您说得对,坏人是挺多的,可他们都是小老百姓,身处严刑峻法之下,启华就不能有枪口上抬几厘米的善心?”纪晗偷偷打量着他,眼睛亮亮的,亮得有点儿伤人。
      “你真当自己涂个小黑脸,就铁面无私,明镜高悬了?“丁冉拿夹着烟的手指了指她,“现在谈的是交易,只有立场,没有是非。”
      他说完伸手去拿茶杯,发觉里头没水,刚要站起来,就被纪晗眼疾手快地抢了先,蹬蹬蹬地跑去端烧水壶,蹬蹬蹬地又跑回来,很乖顺地低头续水。茶香伴着水气,裹着一句话一起涌上来,“还真是,我涂黑了也不行,要不说干投行、干收购的,比媒体还无良呢。”
      丁冉把杯子蹲在桌上,叼着烟,抱着胳膊仔仔细细地瞧她,“你以为启华干的是普度众生的勾当,平明尽处,万里炊烟?要是那几个国企收,条件还不如咱们呢。到了我这岁数你就知道了,人都得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活着。永远是这样,有底线的斗不过没底线的,心不够狠,你就等着认输吧。”
      纪晗不再言语了,她不能只图一时豪迈就跟丁冉拼个鱼死网破。这个人的狠全都化在一张斯斯文文的面孔里,被一双好看的眼睛藏得严严实实,可是,看不到不代表不存在。
      发觉纪晗眼神里的怨念,丁冉半真半假地试探,“心里念叨什么呢?”
      “虽富有四海,然文轨未一。”(注4)纪晗随口答着,坐在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打字。
      “‘车书一家’那是理想主义,哪个公司背地里都离心离德,我要的就是表面上的团结统一。”
      纪晗卖力地点头,这话说得真独裁!
      丁冉有点儿来气,她表面上言听计从,心里却是剑拔弩张,明明你说的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还偏偏做出一幅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的模样。她怎么就那么喜欢……惹他!
      拉过张椅子,丁冉悠悠闲闲地坐下,翘着腿看着纪晗打了几行字,忽然伸手搭在她肩上,凑到她耳根处缓缓地问:“你说,我要是给业主一百万,让他别管这手底下这二三十号人的死活了,他干么?”
      他笑得嚣张又漂亮,带着烟味的呼吸温温热热,深深浅浅地喷在纪晗脖子上,凝出湿漉漉的一片。
      纪晗手停了,盯着屏幕看了片刻,侧了侧身子想躲开他。
      一小段无声的空白之后,那只手加重了力道,把她钳制得更紧了,“要是你呢,一百万,干么?”他问得好像调情似的呢喃。
      她抿着嘴,不说话。
      丁冉指间还夹着烟,烟头燃着一点橘红,烟雾袅袅地飘上来,是呛人的辛辣。
      纪晗偏了偏头。
      丁冉没有等她的答案,松开手,坐直了身子看眼前的烟雾缭绕,盯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看她。
      他站起来,重新叼起燃了大半的烟,每一口都吸得很深。这小宫女儿又倔又跩,身上有种强烈的玩具气质,而且还会溜须拍马,会装腔作势,丢了,可上哪儿找第二个去。
      丁冉边想边笑,吩咐了一声:“要是没什么说的了就写吧,什么时候写完,什么时候叫我。”
      徐靖远不知道他跟纪晗耳语了些什么,只觉得他的笑容突然变得阴郁了,“当权派退居二线啦?”
      “这叫新人在职锻炼。”
      “纪晗,”徐靖远把台阶指给她,示意下属在今后要更多地顾忌领导的面子,“想从启华那帮人精嘴里套到点儿管用的方法论比登天还难,跟着丁冉学吧,就凭你是他开山大弟子的这点儿关系,以后在启华就容易多了。”
      纪晗转回头,脸上带笑,特别真诚地对徐靖远说:“徐工您放心,丁总老骥伏枥,我一定肝脑涂地。”她那副满心欢喜,满怀期待的表情会让人以为,追随丁冉是她毕生最大的追求。
      徐靖远看着纪晗,愣了两秒,很快就把一个揶揄的笑投向了丁冉。
      丁冉转头对上他促狭的眼神,“你哪天的飞机,还不走?”
      “没到日子呢,我又不是回去挽救婚姻的,着什么急啊。”看罢一场戏,徐靖远心里似乎又清明了几分。他希望,这一次的丁冉不是在靠吉光片羽再造回忆,而是借此看到很多虚伪之外必定还有一些真实,又或者,在他熟知的某些真实之外,见到另一些他已经忘了的存在。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7章 (十七)对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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