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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又见雪伤瞳

      1.
      当我再次遇上他的时候,雪伤瞳在乱絮飘飞的步行街上,一个人,慢慢走着。

      街上更多的是成对的情侣和幸福的小家庭。独行的雪伤瞳,显得扎眼得很。

      我看见他穿着一条极瘦的牛仔裤,一件宽松的黑色粗棒针春穿毛衣。半袖的。他裸露的脖子和胳膊,苍白得好像鱼的肚皮。他还是那样,眼睛里弥漫着睁不开的忧郁的雾气。不变的还有脖子里的那根银链子,和手雕银的耳钉。

      这样一个漂亮的男孩子。却这样忧郁着。

      他仿佛渐渐淡忘了我。看着我,脸上满是陌生。

      还经营着那爿夜店吗。我问他。

      他愣了一下,点点头。然后就走掉了。长长的碎发凌乱地飘动着。几个路边经过的女孩子看着他懒散而风姿地走过。但他却没有往四周看一眼。

      他是如此自恋的一个孩子。他爱他自己的下巴,自己的鼻子,自己的皮肤,自己的头发和任何一个部位。简直是水仙花一般的男子。从六年前我们在这个城市认识时,他已经这样了。那时的他更像个保护自己的孩子,只是怕受别人伤害,现在看上去,却是真的拒绝一切人了。

      雪伤瞳是我大学的同学,从南方很远的一个亚热带地方考过来。毕业后,就在这个城市落脚了,和人合伙开了一间夜店。那个人,就是我。

      他的确是个很懒散的人,甚至懒到回他的水乡。就这么着,在这个干燥的多风沙的北方小城滞留着,一天天,一年年。后来,我因某些原因退出来,夜店他一个人经营。我知道却也累不到他,因为他根本不用作什么,他更像一个消费者。幽雅而安静地坐在店的一角,看乐队台上的演出,看舞池里旋转的舞影。他是那样一个安静的人,安静地近乎死亡。

      但是他失眠。我清楚的。他常常是夜里到四五点回家,却还没法入睡。蜷在书房的沙发里看些文学评论,艰深的法语原版,一直到天亮。天亮他才会睡去。到下午,阳光可以从西边的窗子里透射进来时,他会醒来,赤着脚在地毯上踩着,静静坐在落地窗前,看阳光被家具映成红的光柱。他有一条狗,很大的一条金毛。种很纯,很听话。只要他不叫它,它就呆在它的房间里一步不出来,也是那般静静地看着他。

      这都是两年前的记忆了。因为我没有和他合作两个月就回自己的城市了,偶尔才会回来一次,却很少往那个夜店去。一直没有见到过他。如今看上去,他更加消瘦了,更加孤僻,更加冷漠。

      永远让人猜不透的雪伤瞳。似乎,从他出现,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就是一个雾气腾腾的迷。他的眉宇间,挂着贵族的高傲和轻蔑,不怎么和同学交往;永远有花不完的钱,这一点在大学时曾在私下讨论他老爸是不是在金三角作什么之类----谁让他家就住在那里附近;也有人说他是缅甸人或者越南人;他衣服总是我们只听过没见过的牌子;他手上戴一个发黑的银骷髅戒指;他戴着永不替换的银链子和银耳钉。

      最让人猜不透的是他对钱的无所谓态度。似乎那东西对他只是随手的工具,有可有,无可无。在我们合伙开店的过程中,我跑路子花钱,都是自己从他的抽屉里面取----他厌憎你告诉他你要用钱,真的要用,自己去他抽屉取就行,也不必告诉他你拿了多少。除非你想让他讨厌你。

      就是这样的雪伤瞳。我算是和他关系最好的人。但是,一点也读不懂他。他不是一本充满生僻字的古书,不是专业的五线谱,不是艰涩的文评,也不是抽象的玄幻。我觉得更像一本白册,一个字也没有,让你看不出他有多深浅。

      晚上,我离开下榻的饭店,来到他的夜店。再次见到了雪伤瞳。

      他安静地坐在那里,脸上是轻轻流溢的柔光,神色平静慵懒。桌子上是一杯苏打水。他还是只喝苏打水。

      你来了。他说。脸上没有刻意的笑,也没有其他表情。只是淡淡的味道,像苏打水的纯味。

      来杯苏打。我说。

      算了,他说:还是来你的雪国吧,多用盐那一种。

      我笑了。他还记得。

      人渐渐多了起来。夜店女郎开始跳热身舞,火辣辣的。其实进来的更多是漂亮的男孩子。

      一个很新潮的男孩子向雪伤瞳走过来,说了句什么。雪伤瞳笑了笑说,对不起,我不是G。看着那个男孩子失望的离开,他笑着摇了摇头,道:我这里都快成G吧了。

      难免的,我也笑了:有这么漂亮的单身老板往这里一坐,恐怕全城的G都发疯了,早把这里默认成渔场了的。

      他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其实我比谁都清楚,雪伤瞳的情感取向。大学时,他对女生从不正眼瞧一下,惹得女生恨恨地都以为他是该死的G。但是令人不可理解的又是,他从来也不正眼瞧任何男生一眼。曾经有个篮球打得很好的G找到他,自我标榜一番,没想到雪伤瞳冷冷一笑:这么幼稚!你说什么我不懂!

      从此大家再猜不透他的情感。虽然我还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但我也从不敢以雪伤瞳的朋友的身份自居。他对我也不过是个距离稍近的陌生人罢了。不然,不会我走了两年,他连电话都不打一个。

      诚然,他讨厌手机,也讨厌电话。他喜欢的是一个人的自在和随意。我猜测他讨厌这些通讯工具,是因为他拒绝任何人进入他的圈子。那是他一个人的圈子。但这只是猜测。我对他猜测的太多,却始终没有答案。因为他从不解答。比如,他从不看流行的电影,偏爱拉美和英格兰西部的音乐,收藏大量的关于丹麦的图片,养着一只听话得不可思议的狗,看一些艰深的法语文学评论。

      他就像一个没有答案的迷。也许,谜语在空中飘。可以看见,却无从捕获。

      忽然,架子鼓和贝司的撞击中,他侧过脸问,你信不信世上有和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不是孪生。

      我想了想:可能会有吧。

      他就笑了。他笑起来的确很好看,一双白白的小虎牙。

      他说,我十七岁时,在越南境内遇见爸爸一个朋友的孩子,长的竟然和我一样,连左耳朵上的痣都一样。爸爸和他的朋友见了彼此的孩子也都称奇,你说可能么。

      世界之大,应该无奇不有吧。我摸棱两可。

      你还是不信。他脸上,掩饰不住的失望弥漫开来:的确有的。可惜,他因为不小心犯事了,在逃跑中被击毙了。

      雪伤瞳静静地讲着,仿佛在读一首小诗。没有太大的情感起伏,也没有跌宕的语气,只是轻轻地讲着。但我听得出,他极其爱那个人,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他没有说那个人是作什么的,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不小心出事了被击毙了。我猜想,他的永不更换的银链子银耳钉和手上永不褪去的银骷髅戒指,也应该和那个人有莫大关系吧。只是他没有说,他很少说他的事情,今天能说这几句,已经令人不可思议了。

      过了一会,他梦呓似地说:我明天晚上要去丹麦了,或者冰岛。

      我没再问为什么,因为,我知道他想告诉我的话自己就会告诉我,不想告诉我的话我问了他也不会说。他果然没有说,只是喝了口苏打水就起身了,脸上露出淡淡的倦意。

      阿瞳,我喊。

      他回头,看看我。

      不管到哪里,都要尽量快乐知道么?我说。

      他没有任何反映,只是左边的嘴角向上挑了挑,就离开了。像一个被惊醒的梦,缥缈地散去了。我坐着,忽然极其讨厌精致而味淡的雪国。一个人喝了六杯的伏特加,在浓烈中迷失了自己。吧员还是以前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朋友,是我一手招聘来的几个人。他们见我醉了,就安排到楼上去。

      夜里,作了长长而奇特的梦。

      梦到黛蓝的夜空,一架银色的飞机呼啸着从城市上空起飞,向茫茫的北边飞去。机翼上的小灯红的黄的,两组,在闪烁着。我追着飞机跑,在城市的夜色中,把自己迷失掉了。而头顶的飞机,却慢慢越来越远,越来越小,渐渐消失在云层之中,就不见了。

      像个永远没有答案的迷,在夜空飘荡着。消亡。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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