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凰传说》张文依

2、二．交谈

　　雍朝，二十年入秋 廿三日
　　瀛军大破灵州，舒州，直逼锦州，威胁皇城
　　圣上下令，死守锦州

　　这世界上不能说话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他本来可以说话，可是因为是个聋子，所以听不到声音，不知道怎么吐字，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正所谓十聋九哑；而第二种比较少见——是先天或后天声带受损，无法发声。这种人，才是真正的哑子。

　　而静王爷——许默然则属于后一种。
　　这是在聿颜在翻看他手迹时不知怎地想起的一段话。

　　进这静王府也有一段日子了，本以为应该是十分清淡，没想到还是有很多要忙的事，而且越来越甚，大概是这宫里的人也知道雍军的节节败退，瀛军的步步紧逼，形势已危如累卵，自然也不是往日的歌舞升平，日夜寻欢了。
　　——其实他们那里是现在才意识到呢？只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皇上已老，神志昏溃,又怎能把持住这大好河山？
　　其实盛时也好不到哪里去——聿颜偶尔会想。

　　而静王爷是当今圣上长子，应该刚过而立，本来皇族兄弟姐妹众多，可近年不知是不是遭了天遣，经常夭折，最后也所剩无几，而且无一过十岁。所以很多事都压在了许默然的肩上。平时便极为忙碌，处理大大小小各种事情，经常连夜不归，往往疲惫已极的回到府上，神情怃然，倒头便睡。
　　——他连睡梦时的眉峰都是轻锁着的。

　　而聿颜常常在这时观看他的睡容，不知怎地觉得与旁人不同，相对他白天平静如水的神情，往往是梦中的他有着感情的体现，更像是一个更容接近的普通人。他的世界，聿颜已不知不觉的走入，并渐渐痴迷。

　　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呢？聿颜常常忍不住这样想。

　　还记起以前无事时，两人经常在一起下棋，赏月，用纸交谈，他的话真的是算数的，两人的关系既像主仆又像好友。他极爱书法与诗词，常常写出来裱成字画，令聿颜大开眼界并赞叹不已。渐渐地，聿颜竟发现自己的笔体和爱好都与他接近，平时谈论有时他不用经笔写出，只是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她便能会意，轻松的答出下句，不知不觉就又是一个如水的夜晚。虽然只有聿颜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夜空中，却能感觉到一种以往都感觉不到的，如此宁静的幸福。

　　有一次，她无事写了一首杜子陵的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他本是略略含笑的回到府中，看见此诗，却忽然站住，也不抬头看聿颜，也不拿笔写字，只是定定的看着这首诗。

　　然后整个一个晚上俩人无“话”，直到夜里，她听见了从花园里传来的箫声。
　　她之前从未听过他吹箫，也从未听过这么撼人心肺的箫声。初听尚无太大感觉，但细细听时便觉如同水一般的向她袭来，吹的整个宫殿都好象卷进了漩涡，任前世今生一起翻滚。所有月色，尽化作箫声一缕；万千星斗，抖落在渺渺红尘。

　　她禁不住走向花园，静立在他身后，他依然在吹，平静的，神色如水的吹着。她忽然觉出了他的寂寥，他并未娶妻，身旁除了聿颜也鲜有人陪伴，他是不是经常一个人吹箫，一个人写字，一个人入睡。以前并没有她，他性格沉静，又是王爷，不知为何也很少有皇族的人来见他，整个静王府识字的人还是屈指可数，谁能明白哪怕是一点点的他的心声，谁能陪他过这夜晚？那是怎样一种寂寞啊，聿颜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如果让她过，会是怎样。怪不得他的字，他的箫声，都象是活的一样，那是他将他想说的话都融入了进去，这才如此动人心魄。

　　箫声停了，她看着他缓缓放下洞箫，忽然忍不住问
　　“王爷，以前……有没有人在你身边呢？”
　　他听了这话，转过头来，却没有写字，只是静静的望着她。
　　一时间俩人对视。

　　聿颜也感到了话的突兀，连忙避过了目光：
　　“呃……那首诗，我是不该写，王爷莫怪——”
　　有的
　　“？”
　　聿颜没反应过来，一时间愣住。
　　以前有一个小小丫头
　　叫雅儿
　　“……雅儿……”

　　他的笔顿了一会，继续写道
　　诗的事与你无关，只不过我忽然想起了关于她的一些事情
　　“………………”
　　知不知道这首诗的含义
　　聿颜点头
　　他忽然无声地笑了笑
　　十年前，我教她学这首诗的时候，她便强词夺理的反驳我说：
　　那商女的做法是正确的—— 至少她这么认为。
　　“哦？”
　　她说，为什么非要记得亡国恨？天下万物，有生就有死，没有塌不掉的楼，没有亡不了的国。一个小小商女，记着又有什么用，她能复国么？只能是徒增烦恼而已。再说，国复了又有什么用？不过又是一场战乱，又多了多少人家的哭声。为什么总是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呢？就应该忘掉！像这样好好的生活，做好眼前的事情，才是最难得的幸福。
　　他一气写完，掷笔于桌上。

　　聿颜也怔住，只是看着这一张张纸。她想说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再看看他，只见他望向空中，目光不再如水，而是有了一点明亮的东西在里面流动，彷若星光，明丽而傲然。

　　“…………然后呢？”
　　他还是没有看她，停了好一会，才写道
　　没有然后
　　接着他忽然将所有写过的纸都揉成一团，扔进湖中，眼看着那些纸浸满了水，快速下沉。然后转身离开，一个人走向宫殿深处，很快的便消失在黑暗之中。

　　于是只剩下聿颜一人呆呆地看着又变成了一面平镜的湖面，忽然从心里渗出了一种茫然，第一次，她觉得很多东西的模糊不清，还有，预感到她正在做的事情的残忍。

　　一切正常，未见有何大的举动
　　正在努力保全锦州
　　许默然亦无大变化
　　凭我所能，没有见到过承凰二字

　　聿颜忽然有些迟疑，但还是放开了手，任手中的墨色一般的鸽子无声的飞起，像射出的利箭，眨眼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雍朝，中秋，初九
　　瀛军率三十万大军攻打，锦州危急

　　聿颜正处在一间她以前从未来到的屋子里。
　　她有些兴奋，因为这间屋子藏在书架之后，有钥匙才能打开，平时她看见许默然经常进入这间屋子，而且不让她跟去，难免会好奇，何况这还是她的“任务”。今日无意中发现竟然并未锁上，只是虚掩，自然便偷走进了去。
　　这间屋子就像一间书房，形状布局上并无很奇怪之处，只是每个角落里都堆满了箱子，数数竟有数十只之多。
　　聿颜随便捡了一个，用力一抬——没想到竟然没锁，很轻易的便打了开来，不禁愣了一下。
　　然后便是更大的惊讶，当她看到箱子里的东西时。

　　她出来时已是黄昏，夕阳如酒，让人自醉。
　　紧接着她就听见了一阵脚步声，她慌忙将门按原样掩好，定了定神，迎上前去。
　　是许默然。
　　他随着夕阳的光辉一起走了进来，依然是如水一样的神情，只是，好像带了点落寞。
　　他坐下，闭上了眼睛。然后便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一样。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快一刻钟，聿颜才试探着问道
　　“王爷，饭食已经准备好了……”
　　他摆了摆手
　　在父皇那里已经用过了

　　聿颜一怔，这是很希奇的事，就她到此的三个月而言，根本没有见到皇上与许默然以父子关系来往过，全部是君臣之间——几乎只当他是臣子，而非骨肉。

　　许默然一笑，拿起笔写道
　　锦州失陷了
　　这几个字写得很慢，写的力透纸背。
　　“啊……” 聿颜惊呼，连她也知道这句话的分量——意味着三十万瀛军将毫无阻拦地进入都城。
　　她偷看许默然的脸色，本以为应该看出一丝惊慌或者愤怒或者伤感，但却没有，只是发现他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定定的望着落日，任夕阳在他的眼中投下影子，象是在观看众生的命运。

　　他忽然转过头看着聿颜
　　你认为雍朝该不该亡
　　“……自然不该”
　　许默然又是一笑，目光里多了锐利
　　说实话吧
　　“………………王爷是什么意思？”
　　聿颜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没什么，我也说过了，在这里不要顾虑太多——只是想听听你们那边的说法
　　关于二十年前的历史街头巷尾也应说了很多版本吧
　　瀛朝的灭亡
　　最后几个字写的极大，铺天盖地的感觉。

　　他平静的看着她，聿颜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呃……正史上是说，前朝末帝周阳帝荒诞无度，不理朝政，却大肆搜刮钱财，供他享福。由于王妃们诞下的尽是公主，没有皇子，便请道士日夜做法，弄的人心惶惶。但最后皇后还是生下了小公主而不是皇子，他忠于党猖狂性大发，杀死了所有宫中的人，包括他的妃子和二十多个公主，并一把火烧掉了整个宫殿——听说烧了三天三夜——然后便是其堂弟雍成王……哦，也就是当今圣上，力扛危局，服从众议，登上皇位，是为雍帝……”

　　所谓正史，你相信么我还是听实话 你说了无罪
　　他的目光锐利却温暖，这两个本来是互不相容，但不知为何都出现在他的眼中。

　　聿颜展颜一笑：
　　“不只我不信，说实话，有很多的老百姓不信……所谓史实，只不过是当权者对自己的歌功颂德和……愚民的把戏，总观上千百年的史书记载，又有几句话是真的？枉费了很多读书人一遍遍的考究。”她顿了一下，“——我所在的地方说，那场大火倒是真的，据看见的人说将整个天空映的火一样红，别的就只好听那些官们随意讲了，没人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大家都说那火是雍成王领兵闯进王宫放的，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周阳帝不算是怎样英明，但凭心而论，他在位时要比现在好得多！”

　　她喘了一口气，神情激动，
　　“如果不是当今政局昏庸，纷争四起，人民难以聊生，苦不堪言，又怎能会有这多猜测！如果当今圣上能让人民好过一点，又哪能有瀛军重集人马，一路攻打直到皇都！——要知道，那三十万人马中有一半以上是穷苦百姓，为什么放着安稳日子不过要在战场上拼生死——还不是为了能活下去啊！”

　　她自从到这里来，还没有，也不敢这样畅快淋漓的说过话，今天不知怎地，竟然一气全说了出来，连她自己都怔住。
　　而抬头一看，正对上许默然的眼眸，此时已经入夜，天色渐暗，房内又没有点灯，看不太清彼此的表情。一时间，整个房里，只听到聿颜急促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讲完了
　　聿颜还没来得及点头，一看到下一句话，差点全身都僵住。

　　谁教你这些话的
　　“……没有谁教我，这是我的亲身感受——当然，王爷可以不信，这世上的任何事情都一样，信则真，不信则假。”

　　许默然一笑，起身点起了灯火，灯光摇曳着他的笑容，竟让聿颜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笑就应该是无声的。

　　知不知道瀛军的的首领是谁
　　话题转换了，聿颜暗自松了一口气
　　“当然，现在是人尽皆知啊——那个小公主，当时就听说并没有死，而是不知被谁抱了出来，后来瀛军好不容易才找到——就是现在的头号人物——承凰公主。”
　　见过她么
　　“要说见过，也只是远远的看，骑在马上，身披红麾，手执弓箭，虽然看不清相貌，嗯……怎么说，还是觉得帅气得很，有种惊为天人的感觉。”

　　许默然忽然站了起来，一手背后，一手执笔，笔转星斗，写的飞快
　　瀛军一路攻打，誓要重夺天下，你以为真的全是如此原因？
　　“…………”
　　你所了解的就是真实么——无论二十年之前还是之后？
　　“…………”
　　如果雍朝亡了，你又会怎样？
　　“…………”
　　你知道现在外面都发生了什么？
　　“…………”
　　你亲眼见过国破么？你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种景象？你能了解那是怎样的惨剧？！
　　“………………………………”
　　他放下笔，双手背后，目光明利，盯着聿颜。聿颜忽然感到手脚发凉，真的，一种由内到外的冰凉的感觉，她这时才从他身上感觉到了皇家特有的威严和锐利，那种藏在平静后面的锋芒。她以为她已经渐渐了解了这个男人，现在才知道，她还差得很远、很远。

　　我亲眼见过国破，很不幸的，我还要见第二次
　　他笔锋冽然，慢慢写完这几个字，写的浓烈深沉，一字一顿。然后转过身去，久久不动。

　　聿颜真不知要说什么才好，这种感觉比上次在花园时更清晰，也更无奈。她望着许默然的背影，她本来离他很近，却觉得非常的模糊不清。而远处的夜空也不再幽深，恍惚间正有一场大火烧起，在二十年前或是不久的将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许默然才转过身来，在纸上写了一些字，然后转身拿下了挂在墙上的一把短剑。
　　那剑平时是作为装饰用的，很华丽，也可以称得上是一把不错的宝剑。许默然将剑拔出，只见剑华如水，隐隐发出光亮。

　　然后他突然持住了聿颜的手，平举她的手臂，将剑对准他自己的胸口！

　　那张纸随风飘落。

　　如果有人以你的性命要挟来杀了我，你会怎么做？

　　你会下得了手么

　　剑光凌厉，映的他的双眉愈发的清，眼眸愈发的明——但在聿颜看来却如同冰窖里的冰刃一般，只感觉到自己的手被握的紧紧，连呼吸都有些困难。本知道这时候应该怎么说的，但那几个字却如千年的魔法一样卡住了她的喉咙，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可能是因为太惊讶了吧——但脑子却是超过往日的灵敏，一刹那间很多东西纷纷涌了上去——

　　如果有人以你的性命要挟来杀了我，你会怎么做？

　　你会下得了手么

　　是的，你下得了手么
　　你下得了手么

　　这样做，怎能说是正确的，但是这不就正是她正在做的，准备做的，事情吗。
　　如何下得了手，就是如此的理由，就可以杀了……
　　就可以杀了这样一个男子吗

　　为什么，他不能活下去呢
　　为什么，她不能活下去呢

　　她觉得眼前的剑身渐渐模糊。模糊到只剩下一条发光的白练，然后她听到了剑掉在地上的清脆的响声。
　　一只手落在了她的肩上，出奇的温暖。略有犹豫或者留念地拍了几下，仿佛还要做什么动作，但终究没有。只是递给了她另一张纸，然后，转身离去。

　　聿颜松手，任它飘落在地上，但还是看到了那些淋漓的墨迹，依旧飘逸，依旧平静。

　　你没有错，要活下去，一点也没有错
　　而且，你比我，更有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