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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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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这是梦,她清醒地醒在梦里。
有月光照在姜黄色木门的小铜铃上,因为是梦吧,所以那霜白无端带着从曾不见过的凄凉。
她伸手扯铜铃里结着的粗麻绳,上面缀着的青铜古币叮叮当当地乱响起来,她咯咯地笑着,和着那个音律。
铃铃铃、铃铃铃……
空寂的薄暮里,那清脆的声音听起来带着一点古怪的阴森,颤悠悠丝线一样全身网住她,越到尖细末梢处便勒得越紧,渐渐陷进肌肤里,像妈妈晚餐准备的天福号网肘,冒着油花的暗红色肌肤一格一格地突出来,浸了油盐死去了还在挣扎的一块腐肉,丝丝缕缕扎出的全是凉透心肺的恐惧。
恐惧,因为是梦吧。
门很快开了,一如往常,妈妈围着白色的围裙,像一只马上要飞起来的蝴蝶,不论怎样忙碌,她都有本事让自己一尘不染,不论厨房里怎样乌烟瘴气,都不会让自己沾上一丝烟火味。
“我的小公主回来了,玩累了么?”她俯身下来,轻轻地蹭着她的脸,发丝痒痒地拂进她的脖颈,那是她熟悉的清香,百合花的香气,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累呢,妈妈公主。”妈妈是公主,一定是的,不然这暗夜里洁白的光辉从何而来?
她匆匆地抱了妈妈一下,撞开门跑进去。穿过青石铺就的小径,小心不去踩到草地,白天有一小队黑蚁曾在那里吃一只大青虫。
一楼的书房里亮着灯,温暖的桔黄色光芒雾似的拢着窗子,仿佛是黑暗里窥探的一只苍黄的眼,也是因为梦,那只眼有点不怀好意。
她转过楼角,撞破那光,顺手拍了拍雕着花的毛玻璃,在里面的人没来得及回应前笑着跑进了小花园。
阿勤果然在,他正收拾了东西坐在回廊上系鞋带,她偷偷绕到他的身后,大力拍他的背,大叫一声,嘿!
啊!他惊恐地大叫,比她的声音还要大,好可怕哟,他皱着一张脸,女王饶命啊……他凄惨地叫着,抱拳在胸前。
因为是梦,所以这一次他装出来的害怕是那么的逼真,黑色眸子深处有水波沉沉战栗。
她满意地坐在他的膝上,抱住他的脖子,果然,他拿起工具箱上一支带着夜雾的黄水仙插在她的鬓边,“小公主,嫁给我吧。”
她高傲地仰起下巴,不,我在等我的王子呢。
阿勤伤心地握胸,啊,我的心碎了,我的公主。
她笑着站起身,从后门跑进房子里,惊飞了栖在林中的小鸟,扑棱棱想跟她一起蹿进屋子,无缘无故带着一股萧杀。
因为梦。
书房的门开着,是知道她回来才开的,一个纤长的身影立在门口,照例是细细绿色条纹的白衫衣,黑色长裤里的双腿交叉着,带着天鹅绒手套的手指放在翻开的微黄的书页上。
“嬷嬷……”她微笑着抬起脸。
她伸出手,她交出手。
她引她避开高高的书柜来到屋角的摇椅,抱她在膝头,她趴在她怀中展开的书页上,里面尽是一些叫作雕虫的小动物排泄出来的杂物,也难怪,吃了这些尘土一样的纸页,定然肚子不好受吧。
要听七色花么?她问,边轻缓地理着她的发丝裙角,她深吸一口气,好闻的百合清香,即使是梦里依然如昨,不增不减,不恐惧不害怕。
有一个小女孩叫珍妮,拥有了一朵七色花,每一片花瓣都能实现她的一个愿望……
珍妮真的好傻哟,这珍贵的花怎么能随便就用掉了呢,如果是我……
第一片,飞吧飞吧,让妈妈永远年青美丽……
第二片,飞吧飞吧,让阿勤永远健康快乐……
第三片,飞吧飞吧,让嬷嬷永远这么好看……
第四片,飞吧飞吧,让晓夜永远不会长大……
第五片,飞吧飞吧,让晓夜的王子快点到来……
可是……王子来了,晓夜就要长大了,就要离开妈妈、阿勤、嬷嬷了吧,
第六片,飞吧飞吧,让王子晚点来吧……
第七片,第七片……只剩一片了呢,怎么办?还有那么多的愿望……
第七片,飞吧飞吧,让晓夜早点见到爸爸……
爸爸,因为是梦,所以这字眼那么温柔,带着它们原来该有的样子,有点虚张声势的威严,又有点卑微谄媚的讨好,”晓夜,爸爸的小公主,怪爸爸没有来看你了?爸爸好忙……”
她该走了,尽管她如此留恋这温暖的怀抱,但这是个旧梦,梦里的情节不能改变!
听,妈妈催促开饭的声音,阿勤在门口跺着脚,要把鞋上的泥巴跺掉,这一切都是讯号。
永别的讯号。
她笑着跳起身,身不由已,我的公主们等着我呢,嬷嬷,我要去跟她们道晚安了。
从后门出去,林子深处,一座草亭,她绕过亭子,下了几个台阶,拨开长长的兰草,搬开一扇小石门,四肢着地爬进去。
这个小得只能她这个八岁孩子容身的小洞,是她自己用小铲子一点一点挖出来的,当然,阿勤帮了不少忙,好吧,其实是他挖的,自己只是开了个头,他是个花匠嘛,整天在园子里挖来挖去,对这个很在行。
里面就全是自己布置的了,这是个微缩的家,穿着厨衣的妈妈在厨房,穿着教师服的嬷嬷在书房,穿着工人服装的阿勤在花园,穿着纱裙的晓夜在门外。她把他们都拿起来放在客厅的餐桌旁。
现在是吃饭时间了。
她拿起扮妈妈的芭比,现在该换睡觉的衣服了,穿哪一件呢,蓝色的丝绸好吧,耳环也换成水晶的这一对,嬷嬷也最喜欢她这样吧。
她总是这样,一玩起来就会忘了时间,一定要等嬷嬷来唤,嬷嬷快来了吧,怎么还不来呢?她心烦意乱地拿起阿勤,快来了,就快来了,心脏扑通扑通一声一声跳着,一下一下实实在在撞在肋骨上,她坚起耳朵,全身绷得犹如满弦的弓。
因为是梦,所以无可躲避。
快来了……
晓夜,你听我说,我只能说一遍,我们都很爱你,妈妈,阿勤,嬷嬷,我们永远在你的身边,所以你不、要、哭!不、要、怕!不、要、出、来!你能做到么?
……
你能做到,你是我们最勇敢的公主!
……
她的脸一下子消失,她甚至不能确定,真的看到了她的脸,外面篷地一声,一松手阿勤跌在地上。
她知道,来了!
嬷嬷匍地一声掉在洞口,脸冲着她,睁着眼,一股鲜红滋滋地岩浆一样滚进来,又是两声,明显地、嬷嬷的身体不再受她自己的控制,奇怪地抖了抖。
死了吧,有人问。
她的身体又动了动。
死了,那俩个也死了,不是说还有个小鬼吗?怎么没看见?再到楼里搜一搜!
……
片刻前,洁白的光辉,结实的臂膀,温暖的怀抱,都成幻境。究竟哪一个是梦魇?从这里醒来会不会回到从前?
她伸手去合上她的眼睛,手离开那迅速苍白的皮肤时,她的眼睛又一次睁开,很大。
来了。
多少回,她想闭上眼睛,不去对视,可她在梦里,梦里的情节不会改变。她在心里一万次重复这个简单至极的动作,直至崩溃。
活着,不过是腔子里有一口气在。
她的气还在,但乱了,她抱着四个人偶靠在壁上,仿佛被那一股气流切割凌迟,身体的深处剧烈抽动着,她想哭,到喉间变成干噎,呃、呃、她像个被蛮力胡乱抽着线的木偶,脖颈僵直,双眼淌泪,她停不下来。
炼狱,不过如此。
鲜血缓缓地爬向她,一点点渗进泥土,新的又涌上来,她收起腿蜷起身子还是逃不开。
最后它们都干了,散发着至今仍在鼻息里的腥气。
那一刻很短,也很长。
嬷嬷忽然后仰了一下,依然盯着她,苍白的脸上隐隐泛青,似乎整个人要站起来,在那一刻,锋利的气流终于冲破喉咙,她不顾一切地锐叫起来。
一束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终于闭上了眼睛,痛得像是被戳进了玻璃碴,她乱抓乱打,向着不知方向的凶顽。
有人,有个小孩,别是小姐吧……
她被人拖出了洞穴,她下死力咬那个人,嘴角腥腻,疯了似的扑打着一切靠近过来的人。
“晓夜,”她的眼睛上覆上一双大手,温热而有力,“我是爸爸。”
脑子里好似一声脆响,微不可闻,却又清晰可见,浑身的筋骨软塌塌地向下瘫去,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缓过一口气,那一缕气息利刃一样将她划碎,却再也痛不出一滴眼泪,她颤抖着按住那只大手,跪倒在地上。
“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