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三章按编编的要求进行了大修。。。不好意思,各位。。。
二十年以后。
富贵镇是个在地图上都不大显示的边陲小镇。他信奉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在多事的白头县里自在地做着一块毫不惹眼的地皮。
富贵镇的西北是富贵山。山上有个春风寨,逢年过节黄道吉日在边关要道上干些没本钱的买卖。
秋日一早,朝阳和煦。
富贵山上跑下十来匹膘肥大马,马蹄飞奔在官道上,扬起一路尘土。
领头的是个腰杆儿笔挺,胸脯儿挺翘,精神气儿十足的中年女人。她像是吃足了火药,蹭圆着眼,狠命地甩着马鞭往前头赶。
她后头紧跟着一个同样精神气儿十足的小姑娘,一身鹅黄秋袄,衬裙下的马裤束着绑脚,利落的麻花辫在金灿灿的秋阳下一翘一翘的。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表情倒是很淡定。
八九个穿着彪悍的粗野大汉,有的背着砍刀,有的持着双戟,有的拿着棍棒,一副赶去掐架的样儿,跟在后头。
十里外的富贵镇上,早市正开得热火。
街头的烤饼摊子散发的饼香,弥漫了整个街道。
两边摊位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小贩,脸上洋溢着善良安逸。
忽然,一溜急促的马蹄划破这个边陲小镇的闲适安逸。
十来匹膘肥大马载着十来个凶神恶煞的悍匪,在街道上嘶嚣。
奇的是,街上的老百姓见着悍匪倒不惊慌,反而训练有素地闪着大马蹄子。
街头烤饼摊主一早就听着远处急中带燥,燥中带怒的蹄马声,边冲着里街喊:“春风寨的又下来了!”边把摊档仔的遮阳布用竹竿子一掀,利落地掀到临街店铺的屋檐底下。
头匹大马也恰在此时迹飞奔而过,一点空挡也没留下。所谓小隐隐于世,牛人在民间,摊主掐算得实在准当。
里街的小贩一听了信号,端菜框子的端菜框子,举肉篮子的举肉篮子,纷纷靠街让出道儿来。
偶有几个身手不佳,闪避不及,差点牺牲在马下的,只见着紧跟在两女子后头的独眼大胡子汉一运气,跃过前头两匹高马,揽着马前的障碍物一个挪移,移放到屋檐子底下的安全地带。后头跟着的七八个大汉也纷纷跃下马,收拾殃及两边的蔬果摊档。
独眼胡子汉一跃上马,朝后头的最后头的人马喊道:“六子!断后!”
唤作六子的是个精瘦黝黑的年轻小伙。六子缓了马速,解下系在马鞍右侧沉甸甸的棉布口袋。棉袋里装满了细碎的铜钱。
六子下了马,哈着腰陪着笑,露出一口发了黄的板牙,把铜钱细细分予受了波及的街民。
街民倒也讲气,没胡搅蛮缠些什么,收了钱,归了档,照样张罗开笑脸,做起买卖。
一行人马风风火火熟门熟路地奔出大街,拐进小巷。
中年女人一声令喝,一个急刹。
栗红大马双蹄腾空,嘶啸一声,众马纷纷站定在挂着“富贵书院”桃木匾额的院落前。
六尺见宽的石头门框里面是一群髻着高冠呆若木鸡的文弱书生。
一阵红烟跃下栗色大马,照着石头院门就是一马鞭。中年女人一脚跨上门槛,叉腰朝里骂道:“田守淫!你他妈快给老娘滚出来!”
女人身板虽然娇俏,但往不大宽敞的院门口那叉腰一堵,颇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跟在后头的小姑娘眼皮明显抽搐了下,悄悄地缩肩,慢慢地往大汉堆里挤了挤。
院内的书生瞧清了是谁,慢条斯理地正了衣冠,举起双臂,扬起广袖,曲了膝盖,朝着中年女人齐齐行了个大礼:“问师娘早安。”
女人照着门槛又是一马鞭,骂道:“去你的师娘!去你的早安!叫田守淫这个混蛋给老娘滚出来!要是再不出来,小心老娘跟他和离!让他一辈子滚一边玩蛋去!春妞不姓田,改回姓春,跟我走!老死不相往来!你们以后不用管老娘叫师娘,老娘以后也不会教你们书院安耽!田守淫!你给我滚出来!”
书生们似是见怪不怪了,任着师娘堵着院门骂骂咧咧,一副瞧好戏的样子。
离书院门口较远前廊上四个高矮肥瘦不均的书生心不在焉地趴在地上,窃窃私语。
身材高些的陈玉林,往鼻子里轻哼了一记,道:“来这个书院不知幸或不幸,每学年总有那么几次不正常!”
常自在喜滋滋道:“成规律了也就成正常了嘛~~嘿嘿~~人言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时来运转时来运转那。”说着立马爬起,一溜烟从孔夫子左近搬了张黄杨木雕花座椅到发怒的女狮子脚边。前廊上趴跪着的书生们还隐隐能听到狗腿的常自在腆着笑哈着腰道:“师娘,您歇歇~先生一会儿就出来~站坏了身子多不划算呢~”
瘦君缓缓摇头,抑扬顿挫道:“大丈夫,尽落得如此田地~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圣人诚不欺我~~”
胖君最后哲理地一叹:“哎……先生真可怜,师娘又欲求不满了……”
面无表情的陈玉林抬头望了眼门口,问:“怎么不见春妞?”
春妞退退退,好不容易不动声色地退到了众家兄弟的背后,内心松了口气。有这么个隔三差五寻衅滋事的娘,她容易么她?刚提脚打算闪人,身后传来一团温暖柔和的气味,脚后跟却踩上一绵中带软,软中带骨的什物。呀,踩着人了。春妞猛一回头,前额砰地撞上了后面那人坚硬的下巴。
哦!疼疼疼疼——疼!右手揉着额头,内心大力地嘶着声,透过泪光迷蒙的眯眯眼看清来人的样貌:面如冠玉,衣冠楚楚,弹冠相庆……衣冠禽兽!踩着人的愧疚感,兹一溜烟,腾云驾雾飞升成仙消失无终了。
好哇,你个富贵少,好狗不挡道,挡道非好狗!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要闯进来!本姑娘今天心情不爽,休怪我拿你祭旗!
“好端端一个姑娘家,整天狗啊狗的挂在嘴边。你阿娘幸得有田先生懂得忍让,你可真教人忧心。”男子右手背轻搭着撞疼的下巴,斜飞的眼角透着戏谑,扯着嘴角轻笑道。
“不关你事!你……你管好你自己!”姑娘家硬气,吃不得一点嘴上亏,脸皮却薄,被别人说中了软肋,噌一下得晕红了双颊。她与这秋少华向来不对盘,平日里一撞着对方,就跟个河豚似得,肚子里全充了气,时不时还会炸个一两下。今日自家的糗样让他看到了,他定是在心里发笑,嘲笑,讥笑,各种笑!她田春妞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主,想轻而易举看她笑话,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她好歹也要踩踩别人的痛脚,过过瘾,这样才不吃亏,即使吃亏也吃小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天又迟到了!哼,看我爹怎么收拾你。”
富贵少好整以暇地看了会儿姑娘脸上的红晕,看得春妞心里发毛有些耐不住差点的又炸毛的当儿,才撇开脸,看向前头,缓缓敷衍道:“我忙。”
他忙?什么叫他忙?一个死书生能忙到哪门子去?春妞心里被顺下的毛,噌一下又被撩了起来差点又要爆开去。
富贵少咦了一声:“都闹了好久了,怎的不见男主出来收场?莫非田师父这次是狠了心要和你娘掰了?”
“你爹才和你娘掰呢!”
富贵少嘿嘿笑道:“我是有爹没有娘,你又不是不知道。”擦过春妞身边,泰然自若地往书院走去。
这,这人,真是气死她了!春妞狠跺了下地,抬头望了望天,也转身跟上。娘也差不多该闹够了,爹也是时候出来救场了。
只听得书院里群书生齐声惊呼:“师父!”惊呼中透着惊讶,惊讶里透着惊吓,惊吓里,呃……透着很多习以为常的假惺惺。
只见一位书院学士打扮的中年男人苍白着脸,扶着孔夫子右近的梁柱从后院,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
“守民……”中年女子心里一紧,一脚差点跨进门槛。转念一想,好几年了,自春妞七岁起,她第一次下山带着女儿来书院门口闹事,到现在,每一次她一找事头,他不是装病,就是装病,再不然还是装病,连带着全院书生都配合着他装病,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最后不了了之。她气闷啊~这次说什么都不让他给骗过去。谁说读圣贤书的是老实人,她瞅着这整院子都没一个好东西,尤其是他……田守淫,这次老娘要再相信你,老娘春花两个字就倒过来写!
前廊上原来趴跪着的瘦君胖君很是尊师重道忧心忡忡地扶在田守民的两边。田守民一脸疲惫地轻闭了下眼,应时地左右晃摆了几下。
春花的脚步也跟着险些晃摆。立场一下就有些不坚定了。这人,这人是吃定她好骗,好欺负了。
原守在春花脚边的马屁精常自在凄凄沥沥地大呼:“师——父——”戏剧化地穿过前院,扑进前廊,挤开田守民左近扶着的瘦君,一手端起师父的左手,一手不知轻重地拍上田守民的背。
田守民身子忍不住一抖,嘴角硬生生抖出一丝红线来。
常自在傻愣愣看着自己闯祸的左手。完了,画虎不成反类犬,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一掌把师父拍得吐血了……师娘不会放过他……
右近的胖君在心中低叹:这次师父是下了血本啊……
“守民!”春花再也坚守不住了。去他娘的装病,去他娘的自尊,她春花就是在乎他田守民了,怎么着!看不得他一星半星的不如意了,怎么着!怎么着!一跃进了前廊,扯开狗腿君,撑着守民的欣长无力的身子,轻轻唤道:“守淫,哦不,守民……”
田守民又是一口鲜血喷溥而出。
高潮来了。
院门口原站着看戏的八九个粗野汉子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带着眼罩的胡渣男一个反背,利落地背起田守民,快步往后院厢房带。
春花围着自个儿的相公,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挠心挠肺地着急后悔。
一群书生跟在后头,师父师父地直呼。
秋少华走近田师父之前吐血留下的印迹,用手沾了沾新鲜的血迹,放鼻前闻了闻,微微轻挑了下左眉。
“阿爹这次可真是戏剧了……”春妞看着地上的一滩艳红。
“这次倒没你多少发挥的空间嘛。”富贵少蹲在一旁闲闲道。
这人!“这样最好,谁喜欢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做和事老啊!你……你这又是去哪儿呀?”春妞见秋少华往院门外走。
“出恭。”很是青春年少的一跃,跃过院门口的门槛。
春妞扯着嗓子,一脸怪笑:“哟,您这么忙,还亲自上茅房啊~”
看着青春年少的背影瞬间僵硬了,春妞满足地转身走向后院。
那时候的天空阳光明媚,多彩灿烂,那时候的少年青春年少,无忧无虑~
田先生家的春花娘子又杀下山来这个桥段已经自春妞八岁起,一版而版,版了十个年头了,每回夫妻俩闹掰的理由都不一样,不过和好的手法都一样。群众也乐得看戏,多个茶余饭后的话题,这么多年来都乐此不疲。每次有了新版本,老版本总也会被翻出来炒几下。所以关于田先生和春花娘子这对欢喜冤家的故事,富贵镇上几乎无人不晓无人不知。
这是一个现实版霸王硬上弓的故事。
二十年前,春花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女土匪,在富贵山头守着她阿爹春风的春风寨。传说中,是个虎背熊腰,青面獠牙,蓬头垢面比母夜叉还母夜叉的夜叉。
那时候镇上的大人教育家里的小孩,都不时兴老虎外婆,狼来了这一套的。
女孩子不乖,爹就吓唬她:“哟哟哟,我家咋也出个春花了?我瞅着你左边耳朵已经开始变化了,咦,咋滴像起隔壁李家猪圈里的猪耳朵了?”
男孩子不乖,娘就会说:“你再这样下去,长大了铁定被春风老头招去山上当女婿,天天对着个夜叉过日子。”
男孩女孩立马就乖觉了。
春花二十出头好几了,都没寻着个良人嫁了。一来,春花她爹春风不急。二来,春花她不急。三来,春花来来去去看见的男人,不是寨子里熟到不能再熟的光膀子,就是山下被打劫屁滚尿流的弱鸡,春花那颗小春心就这样迟迟未能被拨动。直到田守民从遥远的地方来富贵镇讨生活,途径富贵山脚下,被外出寻独食的春花看了个对眼。
据自称是田先生同窗好友的白头县县令说,田先生年轻的时候虽不是貌似潘安,但有一股浑然天成的正气。柔弱的书生外表下,是一颗强硬的男人心。春花这等小牛鬼蛇神见着田守民这尊大佛,被降住是自然的。
孤身一人在官道上的田守民,儒衫被边疆的风吹得鼓胀,一派镇定自若。
劫财吧,他没有,春花脑中一个闪念:那就劫个色呗。
二话不说便把田先生绑上了山,行了那极其不道德的事。
过了好几个月,田先生才被放下了山。
田先生诚不是凡人也。经历了这些个羞辱,他还泰然处之,按原计划进了富贵镇,按原计划在富贵书院当个先生。更让人觉得田先生实属神人的是,他居然央了镇上的媒人去春风寨提亲。
这在当年也是件稀奇事,富贵镇避着春风寨还来不及呢,脑壳坏去了才会主动接近,没事找事。
后来,还是镇上最有钱的秋富贵出的面,做的保,情真意切地说:没有老婆何以成家,没有家就没有根。田先生在富贵镇要是没有根,随时都会走,那时候咱娃儿找哪个先生教去?得为咱镇上唯一一个有笔墨的先生讨房媳妇。
于是,大队人马战战兢兢上富贵山提亲去了。这也是人们第一次见着春花,乖乖,娇滴滴的一娘们,怎么就传成传说中那样儿了呢?立马富贵镇和春风寨心灵上的距离就拉近了。
可惜人家土匪不吃这一套。春花估计是觉着自己当山大王的日子挺自得其乐的,下了山做了土夫子的老婆就没这种自在日子过了,一直不肯答应。
这亲断断续续来来回回一提就提了七八年,跟催债似的,春花还是不答应。那时候春妞都六七岁上了。
田守民可有些急了。这时候,秋富贵给先生出了个主意,叫欲擒故纵。先是停了说媒提亲,过了阵日子,放出消息说是给先生找了户好人家的姑娘,这个比山上的女土匪好,那个也比山上的女土匪好。又过了几个月,说是选定了个黄道吉日,打算把婚事给办了。
女土匪忍了一忍不了二,趁着某个黄道吉日,拎着八岁的春妞,带着大队人马,下山闹事来了。
到得书院一看,红字红灯笼,红红的田守民,一屋子笑得红红的人,就是不见红红的新娘。
稀里糊涂生搬硬套,春花还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就被强架着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事后,秋富贵秋老爷颇骄傲地说:先生是读书人,懂廉耻,知进退,咱儿是粗人,管他什么礼仪,能射鸟的都是好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