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游志》竹耳

6、第六章 缺一味

　　我们是山贼，所以做了我们的厨师，也势必就会变成山贼。所以当品肴来应招厨师，我看到她第一眼时我就琢磨过，这么一个清秀静美的姑娘，若是以后跟了我们，那不就真的是上了贼船了吗？但是当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这么短短的时间里，我在内心深处默默的流泪，这上了贼船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姑娘，就你这刀法，其实不一定非要做一个厨师，你还可以考虑做一个侠客，锄强扶弱劫富济贫什么的，其实也是不错的梦想。”

　　品肴无可无不可地看了我一眼，“我要做厨师。”

　　“我们是山贼，是一项具有危险性挑战性技术含量性的职业，委实不是太适合你这种……弱柳扶风……的小姑娘！”我承认，我是昧着良心才说出了弱柳扶风这四个字，此刻就她这么在不远处扛着大砍刀威风凛凛光芒万丈的立着，她可比我有安全感多了。

　　我话刚一说完，就听“嚓——”的一声，品肴的大砍刀就已经插在了地上，入地三分，就跟插在我胸口似的，我觉得这是赤条条地威胁。然后她张口，简简单单一句话就彻底的打破了我最后的一丝挣扎，“江湖规矩，我赢了，你就不能赶我走，还是，你要再打一场？”

　　品肴的话刚一落地，苏绍言就面无表情地看了我一眼，我被他那一看，不觉地就向后缩了缩脖子，俗话说得好，成大事的人，小不忍则乱大谋。

　　“品肴姑娘，你跟第一堂的缺一味是什么关系？”

　　随着苏绍言的这句话问出口，品肴的脸色瞬间就有了明显的变化，她低着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他是我爹。”

　　我侧脸去看苏绍言，“什么第一堂的缺一味？开药铺的？”

　　苏绍言再次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缺一味是十年前临渊国最有名望的厨师。如果说厨师里面也有排名，那么他便是稳坐第一的响当当的人物，在排名簿子上可以和第二名隔一页纸。‘缺一味’这三个字是江湖上送他的一个诨名，意思是说，无论是多好的手艺，拿来与他相比，都还是会缺他一味。但是后来，却说他是败给了当时排名第二的食善堂的刘一手。然后自断了手筋，从此就不知所踪。而品肴姑娘的刀法，却是与传说中缺一味的刀法，极其的相似。”苏绍言说完，先是顿了一下，然后看着品肴的方向接着说，“品肴姑娘，你爹他就应该告诉过你，身为厨师，即使你的刀法再过精妙，但是少了调味最敏锐的味感，你就完全没有成为厨师的天赋。我们输了，就自然不会赶你走。你可以留下来，但我们只会认为是山寨里多了一个不收银子的护院守卫，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厨师，而你做的东西，我们也谁都不会再吃。”

　　认识了这么多年，我还是会觉得苏绍言有时说话太过刻薄，但却真真的是一针见血，瞬间可以捏着你的死穴狠劲地掐。所以苏绍言的话，越是说到最后，品肴握住刀柄的手就越是收紧一分，刀尖折射出的光芒刺目而冰冷，想起刚刚比斗中她的生猛模样，我的心尖尖就忍不住的抽上一抽，真怕她会因此恼羞成怒将我们就地处决人道毁灭喽。

　　大概又是僵持了半柱香的时间，品肴才终于松了握紧刀柄的手，她的指尖通红，手心里指甲印可以嵌进手心里。但随着这一松，她脸上原本凝重的表情也瞬时变得无比坦然，她冲着我们露出了特别坦荡荡的笑，“公子说我少了调味最敏锐的味感，这句话只说对了一半。我不是少了最敏锐的味感，我是压根就没有味觉。”

　　品肴的话刚一说完，苏绍言的眉毛立马便拧了起来，而我也是惊诧的将她望着，不觉脱口一句，“怎么会？”

　　一个没有味觉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好一位厨师？这就像是没有眼睛的人想要画一幅色彩斑斓的画，没有双手的人要舞一套精彩绝伦的剑法，根本就都是不可能为之的天方夜谭！

　　“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一个厨师，最重要的一定是要拥有两样东西。灵活的手，和敏锐的味觉。八岁之前，这两样东西我都有，甚至我比他们还要再幸运一点，除此之外，我还有异于常人的嗅觉。随便的一盘菜，闭着眼睛我就可以很轻易的闻出里面几乎所有的佐料。所有的这些加起来，我想成为整座临渊国最好的厨师，简直绰绰有余。你当着我爹的面夸他做的菜好吃，都不如当着他的面夸我能换来他开心的一笑。我是他的骄傲。就像他也是我心目中的神，我敬仰，但同时我也下定了决心，我一定一定可以超越他，成为这个世上唯一可以超越他的人。因为我有与生俱来的天赋，而且我也一定会比谁都刻苦。

　　“但是八岁那年，我却害了一场病，病好了，味觉却没了。我躲在墙后面听我爹偷偷地问大夫我的味觉还有没有可能恢复，大夫说，‘除非有奇迹，否则品肴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尝出味道。’你们现在一定在想，一个尝不出味道的人怎么可能做厨师？你们会这么想很正常，因为当时我也这么想，而且因为我本身就是厨师，所以比你们了解的还要更深刻。那一刻，我觉得我的世界塌了。我跟我爹大吵了一架，我哭着冲他喊，‘你不是我爹，我本来就是你在破庙里捡的。我做不了厨师了，你已经不想要我了。’我爹当时气得整个身子都在抖，然后狠狠地就扇了我一巴掌，这是我长这么大他第一次打我，我弄坏过他宝贝的刀他都没有动过我一手指头，脸上的疼到了心里就是一股特别特别浓的委屈，我觉得他是真的不要我了。所以我一转身就从家里跑了出来。苏公子说食善堂刘一手的厨艺可以和我爹隔整整一页纸，那两位公子可知当年我爹又是因何而败？”

　　我抬头看了一眼品肴，其实很想说，事物每天都在以一种不可思议又不能掌控的方式变化着，既然败都败了，难道不是因为技不如人？但这些话说出来，委实不太妥当，所以我就还这么看着她，没有开口。

　　品肴见我和苏绍言半天都没有回话，笑意里不觉就多了一些意味深长，“因为当时我在食善堂手里。所以这场关于厨艺的决斗就只有两种结果，我爹赢了，我死。我爹输了，我活，但他就会永远的失去他的那双手。在我和他的双手之间，他只能选一个。他们比斗那天我也在场，我爹刚一出现我就冲着他的方向喊了一声爹，他听到之后脸色特别难看，冲着我就说了一句话，‘你不是说，我不是你爹。’他说完我就哭了，我怕极了，我觉得我死定了。但最后，却是我爹败了。第一堂的招牌被人拆了，一把火烧的噼里啪啦的响，我爹的手腕也一直在流血，我抱着他的胳膊哇哇大哭，火光映着他的脸，他却蹲下了身子笑着对我说，‘知不知道我是在哪里的破庙捡到你的？’我摇了摇头，于是我爹就接着说，‘就在离这不远的柳原镇里。你爹我小时候家里穷，所以就去做了山贼，后来山寨被官府平了，就一直在过东躲西藏的偷生日子。有时候就想啊，要不就这么死了得了，说不定死后还可以托生到一户好人家，也过上几年舒心的日子。我当时躲在破庙里，就等着什么时候被官府发现然后抓了去砍脑袋。然后一天晚上，你就没人扔在了破庙门口，又皱又小，比我一个手掌都大不了多少，你哭了一晚上，哭的脸都紫了嗓子都哑了，我一时不忍心，用野菜混着身上的干粮给你熬了一小碗粥，你吃完后，冲着我笑，眼睛亮晶晶的，突然你爹我就觉得，这绝对是我做过最好吃的一顿饭。’我爹说完，就低下头问我，‘你觉得爹做的饭好吃吗？’我当时已经哭的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的点头。然后我爹指着他输给食善堂的那道菜，又问了我一句，‘那这一道呢？’我走过去，刚近一点，就愣住了。我的味觉没了，但是我的嗅觉还在。料酒！他在一道不该放料酒的菜里放了料酒！这种低级的错误即使当年我才八岁，都已经不会犯了！我当时傻呆呆地就回过头去看着我爹，第一堂的匾额就在他的身后已经被烧成了灰，他却一眼都没有看过，他还是一脸笑意地看着我，‘闻出来了？丫头！即使没有味觉怎么了？你还有眼睛可以看，你还有鼻子可以闻，爹有跟你说过做厨师就一定要有味觉吗？有吗？做厨师靠的不仅仅是味觉和你的那双手，还有是你想让吃你做的菜的人，那一刻可以感到幸福的愿望。只要你的愿望足够大，你就可以成为一名最好的厨师！就像你很小的时候喝的爹的那碗粥一样。不管什么时候，爹都愿意相信，你会成为比爹还要棒的厨师！’我爹说完，就摸了摸我的脸，‘脸还疼吗？爹老了，你要不要爹了爹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爹跟你道歉，行吗？’他当时手腕上的血蹭在了我的脸上，混着我的眼泪正好滴在我的脚上，那一刻，我才知道，我是真的错了，而这一切，也已经不能挽回了。”

　　品肴说完，仰着脸倔强地看着我和苏绍言，她真的，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爹他从来就没有告诉过我，身为厨师，只有精妙的刀法而没有调味最敏锐的味感，就完全没了成为厨师的天赋！所以我就绝对不会因为你们的一句两句的话而放弃我的梦想！”品肴顿了一下，然后提起她的那柄特别招摇过市的大砍刀，拿刀尖对着我，“我知道你是要成为山贼王的人，而等你站在最高的巅峰的时候，我肯定早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厨师！你敢不敢，就跟我打这个赌？”

　　品肴说完，即使是一直面无表情的苏绍言也跟着笑了，我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美，可以让我觉得美得动魄惊心！

　　我知道这个赌意味着什么。只要我应了，它就意味着从此之后品肴就会以厨师的身份成为我们的伙伴。意味着膳房桌子上那一盘盘精美但是难吃的菜将从此伴随着我们山寨的每一天。想想，就觉得特别恐怖。但是，谁知道呢？年少轻狂本就是应该做一些飞扬跋扈的事，完成一些别人都说不可能的梦想，许下一些可能会悔恨终身的约定，不是吗？

　　所以我上前两步，抬着拳头就对着品肴的方向，一句话就短短的五个字却说得掷地有声，“有什么不敢！”

　　品肴脸上倔强的神色突然就换做了喜极而泣的模样。她也随即上前两步，一拳头就砸在我的拳头上，随着她的这一拳头砸上来，我的整条胳膊都跟着一麻，我也没想过，这世上竟然还会有这么一个姑娘，她的拳头，可以让我觉得那么的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