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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金缕曲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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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到如今,连怀安对于裴家抱有的,只剩下憎恶之心。
当年父亲出征,得罪督军。惨胜之后,班师回朝来不及上疏谢恩,却接到督军密报奏皇帝,说他暗自查探到连将军克扣军饷,私截军粮,笑纳入己口袋牟利的线报。可怜这位军人操劳一生,断不相信自己会死在流言蜚语同暗箭伤人之上。
何况后宫还有入宫新承宠贵妃,情况不至于太坏。
如果,连怀安事到如今依旧会想,如果不是裴家递上奏疏,率领群臣跪拜午门,以这样激烈的方式对抗皇帝之于连家的姑息,事情是否还不会发展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父亲,姐姐,自小伺候自己的静玉会不会还活着,自己同裴东云亦是恩爱夫妻举案齐眉,绝不是今日这般飘零模样。
连怀安穿着华服,头缠戴璎珞端坐在摇晃的马车中,身侧是扮作老婆子的老姜头。这般安逸人生,却恍若隔世。心中一幕幕,化为心结——若是等等见着裴东云,自己要怎么做?
是一刀杀了他,还是假惺惺地各叙别情依依?连怀安的一颗心,居然轻而易举地输给暌违良久的锦绣西京。
她多疑地望了一眼老姜头,后者闭目不语,看不出什么心思,也看不出这人居然是江湖一代高手。
牛车按照方士指点,严谨地自西侧门低调入府。有走了约莫些时候,停了下来。怀安虽是不经意,却依旧听人对话说道。
“姐姐,这车中就是未来家中奶奶?”
“可不是嘛!”
“也就是当年连家罪人……”
“仔细你这张嘴!且不说是家主看上的新妇,就说这位奶奶,这些年也是跑江湖惯了,你就不怕她听见,一刀结果你那条小命。”
怀安冷笑,这命自然是要的,只是在迟些。须得做一场盛大表演,让一切都消失在万斛红莲业火中。而后黄泉路上,再算是非对错恩恩怨怨。
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雪白桃花脸。这位名叫结心的女侍态度还算恭敬地搀扶怀安下车,就要带她往别院中去。
怀安本想叫住老姜头,可转念一想,两人既是同谋,不如刻意低调关系方为上佳。于是只是吩咐:“车内之人把他打发在外方内做些活计就好。”
“您如今是少爷的掌珠,说什么都好。”结心赔笑,小心翼翼道。让怀安觉得有些恶心。
看来生活将她撕裂成了一个怪物,既怀念过去的美满荣华,却又疯狂痛恨着一切。越是步入西京,怀安就越发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
晚膳后又重新掌灯,前院一早传话下来,说是裴东云今夜会来此处。故而从人忙忙碌碌替怀安装点,务必尽善尽美。
怀安虽不觉得困,但任凭一干人摆布自己也颇为无趣。她只得转移注意力,打量房间内布置,这才发现居然同京中将军府中闺房有七八分相似。而那珐琅彩花尊,怀安真想去看个究竟,仿佛就是当日姐姐宫中那一对。因为自己很喜欢,于是特意求了带回家,却不曾想三个月后就遭了倾覆的罪。
眼看那高烧银烛塌下去些,发出轻微哔哔啵啵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好兆头。结心率领一干人朝怀安行礼,踏着细碎脚步退下。这偌大房中,又只剩下她一人了。怀安提起裙子,想要仔细打量那花尊,心里头偏偏挂着裴东云,即使这男人在她心中已经成了遥远的符号,是连家兴衰的分界点,可不知为何却总能惹来惊心动魄。
在怀安的记忆中,自己唯一一次见到他,是十四岁的着裳仪式上。那年父亲又要出征,情势虽刻不容缓,但斋宫处传来的占卜结果却并不吉利。于是便提议让连怀安提前一年举行着裳仪式,以祈求连将军此行顺利。
而已举行元服仪式的裴东云也在获邀行列。怀安记得那日一早,静玉就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这位裴家公子是多么的丰神俊朗,举手投足间皎皎如光华一般。她觉得很烦,就故作恼怒道:“不过是个鲁男子,又有什么出色的?”
偏偏已入宫为待选淑女的姐姐,此次返回为妹妹主持仪式,也刻意地提到裴东云。她同怀安一道,坐在垂帘后头。颂官冗长反复的话语让人觉得昏昏欲睡。于是姐姐用象牙熏香的扇子,瞧瞧拍打妹妹的肩头,葱白如玉的手上覆这紫红色锦绣,小心翼翼地掀开帘子一角,指着众人前,悄声道:“怀安的夫婿,便是那位着青色官服的男孩子,是不是十分俊朗?”
她益发觉得羞怯,甩开扇子遮面,恼羞成怒,“不过区区六品小官,连个殿上人都不是,居然就想高攀我们连家?”
说完,自己都觉得有些过分。而裴东云像是感觉到什么,往这里望过来。怀安觉得很丢脸,连忙举起扇子遮住面容。之后的仪式中,也刻意地回避裴东云可能投射来的目光。就连之后他递上书信求见,也被怀安断然拒绝。
这在华族子弟之中,恐怕是旷日持久的羞辱吧。二十四岁的怀安按住额角,不安地想到。
帘子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接着转进来一位华服男子。怀安想他应该就是裴东云,想起身相迎,同时微笑地表示自己善意。身子却不听使唤,僵在那儿。
而裴东云负手而立,这样子也是蓄势待发地等待连怀安的拜服。
“多年不见,连小姐你还是如此倨傲。”他英俊深邃的五官微微一笑,居然摄人心魄。
“久居关外,礼仪荒疏,傲骨难剔。裴郎切莫介怀。”这个回答糟糕透了,可连怀安也觉得痛快透了。
“无妨,你爱逞口舌之快便随意。我们之后就是夫妻,想来也要互相包容。”
“怀安惶恐,能得裴郎抬爱。”这句话倒是发自内心,不见得有假。
却不知为何惹起裴冬云怒气,几步走到佳人跟前,一只手将那如花容颜拘在眼前,牢牢锁住不容逃脱,沉声问道,“我一封书信寄送扶风,你就千里迢迢地来了。心中就没有一点疑惑,不怕其中有诈?”
怀安努力地偏过头去,哽咽道,“我只知有一丝机会,便要尝试看看。何况一路走来,想得都是裴郎的情深意重,欣喜莫名,除此之外怎么会有其他?”一双明眸浮起水雾,居然还是勾魂摄魄。
“也罢,”他突然放手,“这些年苦了你。其实我心中一直记挂你,虽然也纳了几房妾。可这当家奶奶的位置,总是不忍心给了别人。往后你就住在此处,等事情在平顺些,就将你娘亲同弟弟也接来此处。”
“我们毕竟是罪臣家眷,裴郎如此行事,当真没有问题吗?”
裴东云只是淡淡道:“怀安你久不入西京或许不知,如今我裴家在朝中分量,即使你父亲尚在,功高震主,留下又有何不可?”
怀安心中抽动,她很想说“那如果当初你不背叛连家,今日情况又会如何?”只得忍住,不着声色地转移话题道:“我瞧房中布置都挺眼熟的,那珐琅彩的花尊,似乎也是宫中旧物。”
“府中有个女侍,当日曾经伺候过你。此次听说你要来,就主动请缨地弄了这些,可能希望你开心点。至于这花瓶,听说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就从丽景殿替你拿来了,喜欢吗?”
“昔年姐姐经常命我寻茶花供养,如今看到这一切,真是睹物思人。”
“也是。”裴冬云冷冷道,“人总要从过往中找到教训,这才不会重蹈覆辙。”他初见怀安,心中还担心这女子是否孩童当年一般桀骜难驯。一番对答之中,见她刻意示弱,心中感到十分满意,似乎经年怨气得以吐露。
连怀安自然不会是他的元妻,她或许想象过盛大的婚礼也不存在。裴东云对连家的满腹怨恨同样始于十年前的仪式,那句小女孩或许的无心之语,他却引以为耻,深深牢记。正是这样才让裴东云看清现实——朝堂的风云中只会留下唯一的胜利者,而御座上那个男人对于这个胜利者的要求是忠诚。
连家手握兵权,功高无赏,那走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并不介意自己在身后推这志得意满的人一把,而后肆意侮辱曾经高高在上的连怀安。虽然准备这一切,他花了整整十年,可想到这之后的每一日,都是连怀安的无间地狱的折磨,便觉得心中畅快无比。
这夜离开后院,裴东云英俊无铸的脸上残留阴霾。
怀安安静了好几日后,特特让姜婆婆入内院为自己谈琵琶解闷。轻拢慢捻抹复挑,嘈嘈切切错杂弹,两人便这般轻声细语起来。
“姑娘初心不改?”
“这儿鬼气森森,如何能够久居。”
“裴东云乃是国柱,他一死,必然天下大乱。”
“我只不过一介自私小女子,只知自己痛快,管别人作甚。”况且当日连将军死后,原以为天地含悲,风云变色,谁知这台巨大的机器还是安然无事地运作至今。可见命运才是众人的唯一主宰。
“只是……”姜婆婆手中一变,音色变得暗哑。
“我想求生,却只能求死。”怀安知道他心中想什么。
“那夫人同令弟怎么办?”
“他们会活下去。”这点怀安有绝对自信。裴东云自不敢昭告天下迎娶自己,那自己的身份同他的死,都会变成一个扭曲的秘密。
“如果你不愿意帮我,我现在就安排你走。”
叮咚的琵琶倏然停下。姜婆婆苍老的声音缓缓道来,“姑娘,你说得没错。但若你死了,我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谁无父母,若是不幸招惹血海深仇,又有谁不想杀尽十方神佛之后,求仁得仁。而一念两面,生死立判。昔年的小姜畏缩逃避,选择忍辱偷生。流波上年华虚度,虽竭力说服自己过得很好,可每每自噩梦中穿梭返回,整个人就如同死过一次后再次活过。父母稚妹的脸容都记不得了,但他们卧在血泊中气息奄奄,却还以诡异的扭曲姿态向自己求救的样子历历在目,莫不敢忘。故而对于怀安决绝一意寻仇,不惜搭上自己年华,他恨不得击节赞赏。
可这位过气乐工的手中,也只有琵琶能够聊以助威。
“其实按照姑娘的身手,刺杀一击得手之后,飘然远去,不成问题。”
“连怀安早就死了,现在活着的,不过是复仇的残躯。”她绝非职业,冲高额赏金而去,杀死一人后力求保命得以享用醇酒妇人。沙漠上面对沙盗踌躇的时候,连怀安宛如被打通了奇经八脉一般想通——若得上苍垂怜,得成功杀死裴东云。那自己身无可恋,就必须死在当下。
“黄泉路上有姑娘如花美眷相伴,比劳什子七世大德福报更带劲儿。”姜婆婆捻过一枚茶果子咽下。这西京名贵风物,在二人的人生中都得以享用,如今细品,真是甘美非常。
只是那日之后,裴东云便不常往这儿来。虽说日日按时差人送上各色名贵用品,将连怀安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人却是因“公事繁杂”,全然不见。
散居在各房的如夫人,侍妾,营营役役多年,勾心斗角想要获得家主更多垂怜的,如今被平白无故一场婚约毁去美梦。自然有不甘心,打扮得花红柳绿,乔眉乔眼地前来拜谒。瞅准连怀安身份不明,想要给她难堪与下马威。幸而虽说世易时移,西京风俗不变。而怀安心中属于“贵姬”的那部分渐渐苏醒,很能震慑场面。久而久之,连结心都被管束得十分严格,绝不敢说一丝一毫的闲话。
她觉得自己正在适应这样的生活,因为本该如此,她属于这里也应该老死此处。而裴东云呢,或许那些带有讥讽的刻毒话语只是十年磨练带给他的一丝印记,就譬如自己也浑不似当初那娇滴滴,高高在上的千金女。世事翻覆黄云飞,你又如何能够在改变自己的同时要求别人不变。
连怀安对自己有些自信,所以逐渐相信裴东云也有三分情真三分情切。若不是外头总传来老姜头清亮琴声,含悲带诉,怀安几乎就要迷失在此中。
婚礼日期定在九月十五,结心呈上的名单十分盛大。有些名字怀安认得,有些则完全陌生。于是她紧紧地盯着那后头的身份看,仿佛要烧穿一个洞来。
“少爷问连姑娘的意思,婚礼当日是否就穿那身喜服?”
“没错。”
“这上头有好些地方都旧了,泥金也剥落。不过还好,少爷让大内针工局连夜赶制,不会耽误吉时。”结心说着,捧来新嫁娘的服饰让怀安穿戴。这辉煌彩绣瞬间耀得女主人睁不开眼。啊,那一日不也是如此吗?大火已经蔓延至府中每一寸角落,缇骑呼啸着满载而归,飞驰还宫。静玉一脸悲戚,哭喊着让怀安离开:“小姐,赶快走啊!这里就要塌了,会死人的会死人的!”
而她满脑子只是盘旋一个消息“父亲死了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他夙夜不合眼地赶回帝京,是为了参加小女儿的婚礼,是为了皇帝封赏,怎么可能在天牢中病死。而自己还刻意地将那件针工局连夜赶制的嫁衣放在床头,就是为了让父亲看到问,她并不比姐姐差,她出嫁也是人前风风光光,坐拥无边荣耀。
只是这次,为何却是未来夫家,给父亲下了死局?
“静玉,我的嫁衣还在房内,必须得拿回来。”她不知为何,贴身女侍死死地环腰拖住自己,仿佛还在说些什么。
“你为什么不让我去!为什么!连家怎么可能一夕败落,我爹是大将军,我娘是一品诰命夫人,我的姐姐是当今陛下最宠爱的妃子!而我,是未来裴家的当家主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声音渐渐微弱,身子也软到在一波波侵蚀的热浪中。手背沾到些冰凉的东西,却分不清是否是静玉的眼泪。
“小姐如果执意要那件嫁衣的话,那静玉现在就去替你取来。只是从今往后,婢子就无法在伺候您左右了,您得好好照顾自己。”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好像大人,丝毫看不见平素的柔弱稚气,双眼闪烁有光,种下魔咒。
“从今往后小姐一看见这嫁衣,就要记得静玉是怎么死的。连家满门抄斩,连带我们这些无辜下人也赴死。总有一日,这笔账您要算清楚。”而后,她头也不回地冲进火场,等在捧着装有大红衣服的盒子跑出来时,距离怀安的脚边只有一步之遥,却凝固了那伸手的姿势。
静玉死了。
是因为连怀安的任性而死。
虽然有一百种借口可以为自己开脱,但连怀安知道是自己不能认清事实,所以害死他。
父亲没有了,姐姐没有了,寡母弱弟,从今往后,辗转人间,安生立命,只能够靠自己。而如今这件嫁衣重现,仿佛静玉的魂灵附在上头,夜夜哀泣:“小姐可曾忘记当年?如今你即便嫁作裴家妇,不过是浮萍如寄,难能获得永久安逸。倒不如杀了他,来同我们相聚。”
杀了他,
杀了他,
杀了他,
我们已久久立于黄泉冰冷河水中,苦候许久。而连怀安你,便是连家冤魂的人间使者。
连怀安深深吐纳,对结心道:“屋外可是姜婆婆在弹琵琶?”
“正是。如果姑娘觉得心绪烦乱,婢子这就让她停下来。”
“不用,好得很。”怀安推开窗,那如水的音色就更为分明些,撩得心中分外激越。
他们都怕自己忘了,她都怕自己忘了。
幸好没有忘。
九月十五那日,一清早结心就替怀安梳妆打扮妥当,静候行礼吉时。她不愿蒙着红绸遮挡视线,就自顾自地扯下,随意扔在一旁。结心惊呼:“少奶奶,这可是做不得的。”她却说,“我三书六礼一并全无,还怕什么?”
又指着跨院外头,道:“裴郎原本同我说,今日将会有盛大仪式,红妆十里,晚上还有烟火观星,为何只到此时还是静悄悄的,全无丝毫动静?由此看来,不过如此。”见结心等人垂下头去不说话,她也只说,“你们都退下吧。”唇角有刀锋一般的笑意。
终于又剩下她一人了。连怀安放松舒适地在房间里头来回踱步,打量华丽摆设同各色器物。因为都蒙着红黑二色,于是这屋子里都像着了火一般。她走到案条前,顺手拿起那只花瓶打量。这上头早就褪光火气,只余温润。连怀安看的时间越久,只觉得沉重,也就颇感无趣的放下。坐回床头,枯等裴东云。
而他终于出现,却是月头偏西,斜光到晓穿朱户。屋子打开,只觉得冷光慢慢地浸润一片狼藉的红,萧索凄凉。而原本斜倚熏笼的连怀安,穿着红色嫁衣,满头珠翠,看到便服的自己,居然也羞涩得不知所措,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来。
哦,原来她果真以为今日是自己的洞房花烛。裴东云满怀恶意地猜测,很可惜……
而后,他仿佛听见有什么利器破风而动的声音,来不及看到那银光一闪为何物,便已经看到心口微凉。低头细看,那弩箭尾羽犹自微微颤动。
他张口,喉头却无法出声问为何。但被穿透的心中却是雪亮,眼前站着的女子,虽然依旧是不知所措的样子,但终究是连家女儿。
好快的伤心一箭。其中包含诸多心思,扭曲的爱欲复仇,裴东云只能体察无限痛苦再无其他。
幸而他知,连怀安也活不久了。
只是这之后一切他无福欣赏,就宛如十年之前,他同怀安惊鸿一瞥,互生憎恶之心,隔了多年后,两人却以云泥,短暂相触后旋即离别。
如今这四周虽仍是静悄悄的,但怀安知道明日此刻,自己便是雷滚九天的大风波。她举起火烛,燃了弩箭。抬头望去,雪白窗纸上印刻这老姜头那颗蓬乱的脑袋。
“怎么都不弹琵琶了?”
“连姑娘急着让老朽杀人,怎么来得及?”他好久之前就想这么胡闹一场,杀尽武林众人为父母报仇。可如今白鹿山早已倾颓,往昔大师兄死于江湖寻常械斗,何处觅仇?老姜头只得供连怀安趋势,杀尽裴家上下数十口,也算涟聊以安慰。
那些丫鬟从人的尸身,整整齐齐地排列在窗下。老姜头替怀安锁上门,才舒一口气道:“姑娘,我都替你预备齐全了。”
“那来生有缘再见。“怀安也管不了老姜头是寻死或者其他,一个人只是专心致志地点燃房中各处布幔细软,却嫌裴东云尸首横卧碍事,踢在一旁。
等这房子渐渐烧透了,火舌寸寸舔舐那金红交织的嫁衣,她昏头昏脑地举起手来,想要盖住脸,这才想到,原来当年死在连家那场大火中的,应该是自己,绝非静玉。
殊途同归,虽隔了十年,这结局也算不错。
只是可惜,上路的时候,没有老姜头手挥五弦相送。
这一生便是如此了,苟活十年,心死之后,再等身亡。
连怀安想,很好很好。
这之后整个西京的深秋被笼罩在裴府那场从午夜烧起的熊熊烈火投射的阴影中。因为蔓延极快,且猛烈,故而缺乏施救良策,只得徒劳地用沙土掩埋,待其慢慢散去后,保长雇的人清理火场,不意外地发现多具烧焦尸骨,因是判定意外事故,也没有请仵作细细勘验,京兆伊到了现场,光是闻着味道就吐得翻天覆地,何况仔细盘问?便嘱咐挖了坑,草草安葬。又请来西山寺高僧做法,避免冤魂不散作祟。
至于朝堂如何于痛失英才后勾心斗角,却也不是斗升小民关心同理解的了。
又是从冬到春,这件蹊跷事儿便成了茶楼酒肆中最爱弹唱的内容,仇家击杀,冤魂作祟地衍生出好多版本,都取了个投其所好的意思。
而这日,东大街上柳芽初抽,杨花飘荡在各处,烟笼弥漫。招徕楼的小二迎了一位外乡少年进来。他看上去沉默而羞涩,不出一言地登上二楼,拣个边角地座位坐下,零星地听卖唱父女二人在场子中演出。
那老人暗哑的嗓子同琵琶流丽的声音并不相符。这女孩儿也是螓首蹙眉,拨弄着流水般的音符,让唱词变得模模糊糊。
“客人您是从外乡来,怕是不知道吧。”小二一边殷勤布菜,一边嘴快地解释,“这洛京父女唱的可是西大街那儿裴家一夜失火烧死八十口的故事。五个折子每日一唱,就属我们这儿的版本最好。这事儿我同您说啊,真是凄惨得不得了,都来不及救……”见少年不答腔,小二只得讪讪住口,退了下去。
而那台上,穿着红衣的少女依旧低眉信手续续弹,而老人捏着的嗓子,在咋暖还寒的春风里透着些凄凉:
“春春丛谁人爱
变成落叶相思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