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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她隔着一条河的距离和他远远的站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轮廓分明,刻在心里一样,却仿佛隔了几世。明明不过几丈的距离,似隔了千山万水,遥不可及。她和他曾经那样近,伸手便可触及他的眉心……
      身后的城墙之上,几个身影在秋风中拭目而立,衣袂翻飞,神色清冷。他面对城墙站着,眼里只有她,她背对城墙,远远地凝睇着他,一眼似过万年。然而,她知道,她清楚,这一步无论多难迈出去,她都得走……因为他身后的马车里的,是她不能不管不顾的亲人。
      “我放了你们,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走,否则父皇一旦发现,那就各安天命了。”
      冰冷的声音言犹在耳,说这话的人此刻还站在城墙之上,尽管那一刻她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觉得身心被生生的撕裂,痛不可抑,但她还是听懂了这句话。
      “或许,你能见到他。”
      那一刻,她觉得力气都被抽尽,可是她不能倒。
      她见到了,恍如隔世,恍若梦中,曾经如此企盼的、不可能的,竟以这种血淋淋的方式出现。她要说谁残忍?
      每一步仿佛都要用尽全部力气,每近一寸都仿佛被钝刀刺深一份,撕心裂肺的痛。

      她遇见他的时候,她还不是云国的小公主。她在河边遇到他,他穿着一身白衣,盘坐在磐石上钓鱼。那是她也远远的看着,觉得他绝尘出世。
      “喂,你叫什么?”她盯着他问,眼睛乌溜溜水灵灵的。他翩然回头,瞧着她,如清风一笑:“我叫霍西城,你呢?”
      “我……我叫水衣。”
      霍西城……霍西城……这名字真好听,她傻傻的想,都忘记了来的目的。手指婆娑着手中的东西,蓦地被什么扎了一下,她看到手中的竹篮,脸上晕开了微微红,说:“我来买鱼,王婶说有人在河边钓鱼卖,说他钓的鱼比别人的鱼好吃,是你吗?”
      他的声音伴着爽朗的笑:“是我。”
      她看着她身旁空空的竹篓,问:“那你什么时候能钓到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
      她痴痴的看着他,他觉得有些坐不安慰,回头道:“你要一直这样站着吗?过来坐。”
      他嘴角勾起,凝睇着她,四目相对,她脸扑的红了,像颗樱桃。
      “为什么你钓的鱼比别人的好吃?”好好奇,忍不住问。
      “你猜?”他视线落在湖面,面露浅笑。
      “额……我猜不到,你告诉我。”她瞧着他的侧脸,一语天真。
      “我不告诉你,我就要你猜。”他促狭地笑着。
      “我猜不到。”
      “你猜。”
      “我不猜。”她没有耐心,有些恼了,低头拨弄水边的石子。
      他大笑起来。
      后来,她每天都来陪他钓鱼,她觉得他成天坐在这里一定很闷。她兴高采烈的告诉他她听到看到的事情,津津乐道,他大多只是注视着她笑。
      他没有告诉过她,她这样在岸边又说又笑,又跳又闹,鱼儿是会被吓跑的。很多次,他是用内力驱使鱼钩刺入鱼口,佯装上钩,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一看到鱼儿就欢呼雀跃。她也不知道,她说的那些事情,有很多他都知道,只是喜欢听她说,所以从来不提。

      他第一次去她家里的时候,是她娘病了一段日子。她事先不知道,他提着两条鲜活的鲈鱼傻傻的出现在她娘面前,她娘愣不过神来。她从里面出来见是他,一惊,匆匆上去圆场,嗔道:“你怎么来了?”
      他头一回显得有些生涩,却仍旧从容笑道:“伯母病了,我来看看。”
      她怯怯的看向她娘,娘立即心领神会,一笑:“进去坐吧,我身体已经好了,既然来了,吃过饭再走,我待会儿去给你们煮鱼。”
      娘笑着转身进了屋内,她头低的很低,脸红的像个苹果,心扑腾扑腾的跳着,又是欢喜,又是羞涩。他笑着逗她:“伯母身体刚好,这鱼你煮给我们吃。”
      她一窒,半响才说:“我做别的菜行不行,我不敢杀鱼,鱼剖了之后都还能动能跳,我害怕,所以我一直没有做过。”
      他笑,道:“那不行,你将来是要嫁给一个渔夫的,怎么能不会煮鱼?这样,我来杀,你煮。”
      她羞得耳根都红了。
      她见过娘杀鱼,见过隔壁家王婶的儿子杀鱼,也见过卖鱼的龙大叔杀鱼,但是从来没见过一个人能把鱼杀的这样漂亮,仿佛不费吹灰之力,最后身上竟没有沾上一点污渍腥气。她愣住了,半响才说:“这么好的武功来卖鱼真是有点儿浪费啊。”
      她蹭了蹭她的额头,笑着说:“谁说会武功的人不能卖鱼呢?”
      他一直待到黄昏才离开。娘亲拉着她的手坐下,认真的问:“水衣,你喜欢他吗?”
      她深深的点头,试探着问:“娘……你觉得他不好吗?”
      娘亲揽她入怀,叹息:“好……”视线却落在墙上那一幅字上。看着普通的一幅字画,从来没有人说过特别,他却看出来了。
      她没有听清娘亲后面轻到无的叹息:“希望只是个卖鱼的。”

      王婶说她是个有福泽的人,长得跟她娘亲一样水灵,如今寻得这样一个人,这样好。因得她,他们家和王婶家里总有不要钱的好鱼吃。
      她也觉得自己很幸运,虽然没有爹爹,总觉得缺了一块儿。
      可只是一年后,娘得了重病,拖了半月,便撒手而去。她在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哭了一天一夜,仿佛把眼泪都流尽了,最后脱了力,在他怀里睡着。
      他抱着她,觉得抱着整个世界。看着她睡中依旧伤恸的神情,心疼的不得了。
      娘亲下葬没多久,云国的皇帝来了。那是她第一次见帝王,懵的连大礼都忘了行,最后是皇帝随行的侍卫提醒,才匆忙行了一个四不像的礼。可皇帝却亲自上前扶起她,眼中尽是伤痛和怜惜。她曾经以为帝王高高在上威严不可亲,而那一刻,这个在娘亲坟前颤颤落泪的男人,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千帆过尽,众生繁华都不过是过眼云烟,那一刻,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失去了至爱的人。
      他拒绝了跟她一起进宫的请求,她不解,他只是抚着她的头说:“我会去看你的,好好照顾自己。”她眼泪扑簌直落,他尽力微笑,安慰着她。
      她走的那天,他坐在河边,仿佛失去了所有,一直坐到天明。他明知道她会等他,见不到他一定会哭,但进宫的仪仗队也一定会准时起驾,带她离开。
      或许,不见才是最好。

      父皇总觉得亏欠她,对她十分好。皇兄皇姐都长她许多,皇姐长她五岁,已是护国大将军罗远的妻,将为人母,对她亦是十分疼爱。皇后虽然不喜,却也没有为难于她。好在她只是个女子,不会威胁到皇兄的地位,自然也就比较和平。
      他一个月才来看她一次,她只觉得度日如年,怎么忍得住?她办成太监偷偷溜出宫去找他,他看她委屈的样子,如何不心疼?如此触手可及的幸福,却不可以,不能够,宛如晨雾,转眼便可消失,抵不住光照。
      可他偏偏陷在这雾里,不想走,却又握不住,抓不牢,这样无可奈何,千回百转都没有余地。
      她一定要他十天来看她一次才答应回宫。他心疼,只得答应。
      他也信守承诺,十天就来看她。
      有一次碰上皇兄,皇兄竟然心血来潮问霍西城会不会骑马射箭。她竟然没想到霍西城脱口说会。皇兄要在围场和霍西城比试,连父皇、皇姐、罗将军都来看热闹。
      皇兄这真是欺负人,他是太子,是云国最好的师傅调教出来的,占着先天和后天的优势,霍西城不过是个卖鱼的,在江湖上学过一点也肯定比不过他啊。真是欺负人……
      罗将军在围场上放飞了四十只麻雀,皇兄和霍西城几乎同时策马拉弓,她在看台上,心里不停打结,一直盯着霍西城,希望他能赢,担心他会不会骑得太快从马上摔下来。皇兄是上过战场的人,这点东西难不倒他,可是霍西城不一样,他只是个卖鱼的。
      白羽箭和黑羽箭连连射出,疾速冲进空中,刺中麻雀后直直掉下,没有一支箭射空,也没有一直麻雀逃脱死亡的命运。众人屏息着,看着疾驰的马谁先撞掉红线。
      两只马头几乎看不出先后,可是最后靠近的时候,皇兄的马头还是当先了。所有人都欢呼,为皇兄欢呼,她对父皇吐了吐舌头,“皇兄是云国最厉害的师傅叫出来的,胜之不武。”
      父皇哈哈大笑。
      她不管不顾的冲下楼台,奔向围场,奔向霍西城。霍西城牵着马,笑着看她提着裙摆跑过来,鹅黄色的裙裾贴拂过一路,她在他面前停住,伸手举起一个水梨,灿然一笑,梨涡贝齿,眸光闪闪。
      皇兄闷着脸牵马而过。她纳闷,皇兄赢了还这么臭着脸。
      后来皇姐偷偷拉着她说霍西城有意让了皇兄,她更加困惑了,皇姐说她都没有看出来,可是罗将军看出来了。霍西城的前三支箭力透皇兄的箭身,同时射中两只,可是后来有些箭却是两支箭同时命中一只麻雀。看上去皇兄射下的麻雀多一些,实际上却是输了。至于骑马,谁也说不准最后霍西城是不是有意让了一下,皇兄定是有所察觉,所以心里不舒服,还没有人这样赢过他吧。
      她知道后有些暗爽,她的霍西城竟然比皇兄厉害。
      她也曾奇怪,为什么霍西城那么厉害,可是他是她的霍西城呀,当然很厉害……
      她的话里日日有霍西城,父皇和皇姐都将她的小女儿心思看的透透的。一日,皇姐说他进宫了,在太和殿和父皇下棋,她兴冲冲奔去太和殿。行至殿前,脚步一滞……
      “你不是也喜欢我的女儿吗?”
      “陛下,水衣好不容易才回到你身边,我想先让她在你身边多留几年。”
      “你是不是因为不愿意住到这个皇宫里?”
      ……
      “公主,您怎么不进去了?”一旁的侍女问。
      殿中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闷闷地走进去,看也不看她,走到父皇身边:“我不想嫁,您不用这样。”声音极低,脸上的失落却表露无疑。
      他自知她必定是听得了去,凝视了她一瞬,匆忙告辞。她始终背对着他,拽着父皇的一角,眼里盈盈有泪水。
      父皇拉着她的手在她身旁坐下,疼惜的看着她,似有怒意的说:“天下这么多的好男儿都希望娶到我的女儿,这个霍西城真不识抬举。”
      她不吭声,眼泪无声无息的落下,犹自撅着小嘴,不知道生谁的气。
      父皇看着她的模样,略感无奈的说:“水衣啊,父皇也想再留你两年,你好不容易才回到父皇身边。等再过两年,你若不变心,父皇定下旨让他娶你。”
      她还是不吭声,一只手绞着衣服,心里不停的问为什么?为什么他那样仓皇,为什么他那样回避,他就那么不愿意娶她?那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

      突有一日,西边的芜国挥师东征,芜国的野心虽然早有痕迹,但如此突然,云城里,整个皇宫都震动了。皇兄亲自请命出征,父皇权衡之下任其为左将军,罗远为右将军,领兵上阵。皇兄是唯一的继承人,他需要历练,需要功勋来折服朝臣。可是她没哟想到,霍西城也会请命随军抗敌。理由是他曾经在边境生活过,熟悉地形,父皇竟然也答应了。她疯了一般扑过去:“你疯了吗?那是战场,会死人的。”
      她急得眼泪扑扑直掉,他把她的手握在手心,替她擦掉眼泪,说:“不要担心,不会有事的。我要让人知道,水衣公主的眼光绝对了得。”他似在笑,这种时候还在逗她,她却笑不出来。他沉下来,用最温柔的声音:“答应我,我不再,好好照顾自己。”
      可是他却没有好好的回来。他在皇姐和父皇一直瞒着她,说什么天下好男儿很多,年幼时看上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这是什么话,她只要他,他们为什么这样说,他有什么不好?他和父皇下棋,父皇有时候都会输,他和皇兄比骑马射箭,他表面输了,可是皇姐他们都知道他其实是赢了的。他明明知道她要什么父皇都会给,他却从来没有贪图这宫廷里的荣华富贵,他甚至舍不得他受半点委屈,他有什么不好?!

      皇兄抬着一具像模像样的尸体回,说那是霍西城。开玩笑,那怎么可能是霍西城,她的霍西城在临走前还那么镇定自若,好像没有什么能够难得住他。他曾经在临走前深深的回望她,仿佛说着他很快就会回来。她曾经亲手把娘亲给她的玉佩放进他手心里,希望娘亲能够保佑他平安。只是一个月,他怎么可能死?!这怎么可能是霍西城?!绝对不是!
      皇兄自责的不停说对不起她,没有拦住他去追杀芜国大将军。父皇只是无奈。她隔着半个大殿,远远的站着,不肯走进一步,怔怔地看着那具备白布盖住的东西,没有流泪,没有哭。只觉得身体轻飘飘的没有力气,手掌有微麻的感觉。皇姐大着肚子抓着她的胳膊扶着她,轻轻的唤:“水衣,人死不能复生,哭出来会舒服些。”
      她挣开皇姐,随即趔趔趄趄坐倒在地上,侍女慌忙去扶,她挥手打开,歇斯底里:“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他都没有死,那不是他!不是!”她仿佛受了巨大的惊骇,吓得浑身发抖,连手带脚一直往后退,,泪不知不觉流了满面。
      慌乱间只觉得眼前一暗,就倒在地上昏睡过去。皇兄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抱进寝殿。父皇只是叹息。
      醒来的时候,她不哭不嚎,像只偶人,一动不动,神情呆滞的睁着眼睛,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父皇坐在床榻上满脸心疼与内疚:“水衣,听话,起来吃点东西,跟父皇说说话。”
      她听不清楚,觉得声音好遥远,远的模糊,痛楚像滔天巨浪,一阵一阵地拍打过来,她避无可避,痛得每一寸皮肉都被撕裂一般。
      她甚至都不知道日子是怎样一天天过去,她都没有看他下葬,她似乎忘记了,霍西城已经死了。就好像他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而她,一直在等。
      一个半月后,皇姐临盆了,是个男孩儿,宫里这才有了喜悦和笑声。她终于站起身子,走出寝殿,去看皇姐。她瘦的只剩骨头,没有一丝血色,感觉随时都会破碎一样单薄。皇姐看着她的模样,甚是心疼无奈,让奶娘抱来了孩子给她看。小外甥躺在皇姐的臂弯里,双眼闭着,似是睡着,嘴却嘟囔着,小手伸出来抓住皇姐伸过去的手指,粉嫩嫩的,胖嘟嘟的,十分可爱。
      她恍然记起,她曾经偷偷他想过,她和霍西城也会有孩子,那时,她盼着父皇赐婚,想着霍西城答应,那她就可以嫁给他,天天和他在一起。可是霍西城好像不喜欢宫廷,她想没关系,她可以跟霍西城搬出去。虽然父皇不舍得,想多留她两年,可是她可以时常回来看父皇和皇姐啊。
      她曾经想象的那样美好,如今破碎的残片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刺入脏腑。
      父皇命人快马传书,告诉仍镇守边境的罗将军,她终于开口说话,她提出她亲自去边境告诉罗将军,她想去看看他最后生活过的地方。
      父皇不放心,不答应。可是皇姐明白她,替她说服了父皇,说罗将军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的。父皇这才派了禁卫军护送她去。
      可是去了才知道是枉然。大军作战的时候是随地扎营,现在的营地已经不是战时他停留过的地方。他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东西让她念想。
      她在边境停留了一个月,最后觉得绝望,竟然这样感觉不到他。父皇心忧,已经两次传旨让她和罗将军回程。她觉得心灰意冷,也没有什么可眷恋的,准备回宫。
      收拾行装的时候,刘副将冲进帐子禀报,说芜国的士兵敌意挑衅,侮辱罗远将军。罗将军的弟弟罗山副将莽撞违背军令,擅离军营,被敌方所困,罗远将军去救人,中了埋伏。
      她脑子在麻木了太久后又一次轰然炸响。皇姐和孩子还在宫里等他,他不能有事!罗将军是因为她才推迟了归期,如果他没了,她如何对得起皇姐?!
      “人呢?”她几乎是用吼。
      “被芜国的人抓走了。”刘副将神情肃杀:“对方像是事先就计划好的,我们派出的人没有追上,特来请示公主,我们要不要出兵救人?”
      她一下子乱了方寸,请示?!要不要?!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她如何能定夺?要是霍西城或者皇兄、父皇随便谁在都不会如此慌乱手足无措。
      她眼泪在眼底聚集,竭力镇定:”八百里加急,传消息回宫。

      罗将军被擒的事很快人尽皆知,好在几位副将都是父王挑选的好将领,士兵们才没有乱了阵脚。皇兄、皇姐还有丞相都已在敢来的路上,芜国抓了人后便了没了动静,她不甚懂的审时度势,亦不懂得兵法战略,她只能静观其变。
      可是她根本不能静,她步出帐子,远望去,黄昏的云朵似要烧起来,一片火红滚滚向天际线的翻涌去。一个死去的士兵被抬着走过去,后面一个伤兵拄着根粗制拐杖跟着,眼里尽是苍凉。她看见伤兵的腰上系了一串珠子,她怔怔的看着,着了迷似的,走过去,指着那串木珠问他:“这是什么?”士兵解下珠串,注视着上面的刻痕,缓缓开口:“我是和村里的几个兄弟一起过来的,每走一个,我就把他们的名字刻在这珠子上面。”末了,他已哽咽。
      她从前不懂得战场的变幻莫测和危机四伏,所以他离开的时候,她真的以为他一定可以平安归来。可是他死了,无论她接不接受,相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在这一刻,她终于选择面对现实,霍西城真的死了。
      那样难过的日子里,皇姐怀着孩子,行动吃力,却仍然每天都去看她,跟她说话,安慰她,开导她。她说去边境,父皇不同意,还是皇姐求的情,说罗将军会照顾她,可是,却因为她迟迟不回,拖慢了罗将军的行程。她觉得罪孽,对不起皇姐,只要罗将军能够平安,她愿意用命去换。
      每过一分钟,罗将军活着的希望就减少一分,边境距离帝都太远,皇兄和皇姐再快也还要三天,芜国都没有派人过来谈判,他们已经杀了罗将军吗?她越想心里越害怕,夜里冰冷的空气朝她袭过来,将她淹没,她不禁打了个寒颤。
      她一定要救罗将军,至少要知道是死是活。
      她从榻上站起,换好行衣,传来了刘副将,让他挑选几个精兵护送他去见芜国国主。副将迟疑了一下,抱拳从命。她连夜赶路以云国使者的身份进了芜国的皇宫,见到了芜王。可是他显然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小公主,你的父王显然没有告诉你现在的形势,本王不觉得你们有什么条件能够让我放了罗将军。你凭什么让我放了他?”
      她听得心寒,脸色抑制不住的苍白,缓缓道:“我想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死又如何,活又如何?”
      她竭力自持,淡淡道:“如果活着,我跟他换。一个公主换一个将军,你应该不吃亏。如果你想用罗将军当做对付云国的筹码,我显然比罗将军更有价值,你应该知道,我父王很宠我。”
      芜王怔了一下,定定的看着她,蓦地笑起来,喃喃道:“难怪……”
      她听不明白,这个芜王,只让她觉得可怕。
      “你果然有勇气,小公主。”
      她来的时候就做了以命相换的决定,她不能让皇姐承受和她一样的痛苦,皇姐的孩子还那么小,那么可爱,她不能让罗将军死。她做了最彻底的打算,如果芜王拿他要挟父王,她会了结自己,不会让父王为难。反正霍西城已经死了,娘也死了,父王毕竟还有皇姐和皇兄,她死了,芜国手上就什么都没有了。
      可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芜王并没有觉得这是个好提议,他冷冷的俯视着他:“你是比罗将军有价值,但是我为什么不能同时扣下你们两个?一个公主,一个驸马,或许可以让我得到整个云国。”他阴冷的笑着,她觉得冰寒入骨。她把权力之争想的如此简单,以为自己做了必死的决心就能改变事情的发展,如此幼稚,如此可笑。
      滔天的恨意冲开理智的枷锁喷涌而出,是他害死了霍西城!害死了她的霍西城!他竟然想害整个云国!她拔了随侍的刀想砍了他,却轻易的被挡回,像拨开一株草。
      她觉得万念俱灰。芜王截杀了护送她来的士兵,把她关进了天牢,她和罗将军的囚室正好相对,罗将军满身是血,看到她,亦是惊愕莫名。

      她没有想到,她会见到芜国太子,在天牢那种地方。他不可一世的走进来,眼里有诡谲的笑。她撇了一眼,疲倦的把头靠在墙上。她觉得恶心,她一点也不指望这个人会能放了他们 。
      他冷笑,道:“果然是个特别的女子,姿色也不错,二弟还是有点眼光的。”
      她听得清楚,却听不明白。
      “我放了你们,如何?”
      她一惊,陡然抬头,瞪着这个趾高气扬的男子,她看不清想不明任何他放他们的理由,蓦地开口:“为什么?”
      “霍西城。”他淡淡脱口,她却是深深的震动,他仍是淡淡的说:“你大概不知道,霍西城还有一个名字,他叫霍麒,是芜国的二皇子。”
      她的确不知道,可是怎么可能。霍西城明明就是芜国的人杀死的。
      “他并没有死,你皇兄抬回去的不过是个替身,做了易容而已,根本不是霍麒。”他说的那样冷静,她脑子轰然炸裂。
      过了这么久,她好不容易已经接受了他已经死去的事实,可是面前这个男子说了什么……她真的不明白,她只觉得她整个世界被人颠的错综复杂,却连招呼都未打。
      “父王说他是难得的将相之才,对他寄予厚望,他真是有办法,竟然连你这种沧海遗珠都能找到,轻而易举就进入了云国宫廷。”他冷笑“这一点我真是自认不如,不过看来他是真的对你动了心,我做个顺水人情,我放了你们,你必须以最快的速度逃走,否则父皇一旦发现,那就各安天命了。”
      太子命人解开了罗将军身上的锁链,拂袖走出囚室,却在门口一滞,脱口:“或许,你能见到他。”
      罗将军扶起犹自呆滞的她,跟着太子的人出了天牢。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辈子她还能见到他。她万万没想到,她真的可以再见她。她万万没有想到,是这样见到他。
      皇姐和副将在离城墙不远的马车旁,一出城门就能看到。皇姐和刘副将扶过罗将军,皇姐握着她的手说“我们在马车里等你,快点”。

      他就站在那里,她却耗尽了所有力气,花光了所有勇气才让自己面容平静的从他身边走过去,那样残忍,近乎凌迟的痛楚,对她是,对他亦是!
      她从他身旁那样不说一话的走过去的时候,他就知道,他的整个世界已经坠落,崩塌的破碎不堪。
      他站在那里,不敢回头,亦不能回头。他只能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像当初她被接进皇宫,他坐在河边一天一夜,也是不能回头,只能坐在那里。就像当初云国为他举行丧礼的时候,他坐在芜城皇宫的湖边,明明知道她绝望,明明知道她肝肠寸断的痛苦,却不能回头,只能坐在那里,紧紧攥着玉佩,一日一夜,不曾动过。
      他要如何说?他的确是芜国的二皇子,是芜王最钟爱的皇子,他也的确是霍麒,他并没有死。

      三个月前,芜军营帐中。营帐中安静的可怕,是暴风雨前刻窒息的宁静。他跪在那里,面对盛怒之下的芜王,火光明灭,照在他脸上痛楚万分。
      “啪”的一声巨响,酒碗和桌子震动相撞,火光猛烈摇晃扭曲了一下。“你不是说过你会离开她吗?你不是说过你绝不会替云国做事吗?这就我的儿子!我的好儿子!”
      “可是父王答应过我你不会动云国。”
      “那是你先答应过我会离开那个女人,回到芜国来帮我!你回来了吗?”
      “我需要时间。”他声音极低,一字一字的吐出来,仿佛沉重的叹息,眼睛深处,是深刻的苦楚。他曾经狠了心要离开,自她进了皇宫,他明明可以随意出入,却很久才去看她一次,他以为这样她可以慢慢习惯没有他的日子,然后无声无息的离开。可是她那天办成太监淋着雨跑出来只为见他的时候,她双手挡在眼睛上跑过来抱住他的时候,他所有的决心都崩溃了。他想,再等等吧。可是他的父皇却等不及了。
      “时间?多久?一年还不够吗?如果我不发兵,你会来见我?我再不发兵,你就成了云国的驸马,云国的儿子了。”芜王脸上青筋暴起,站起吼道:“到时候你不会帮云国?你也敢说你不会?!”
      他沉默良久,缓缓道:“我现在就跟你回去,你撤兵。找个死人易容替了我,我永不再见她。”
      从他知道她是云国的公主那一刻起,他就知道,今生今世,在一起是最无望的奢侈。

      五天前前,获悉罗远被芜国所擒,他怒不可遏冲进大殿。芜王知道他所来何意,冷脸屏退了所有人。
      “父皇,你这是为什么?”
      “他不是我抓的,是两边士兵有点争执,他冲进我方军营杀了人,被你大哥所抓。我答应过你不动云国,我没说过云国欺负到我们头上我不会还手。”
      他所有的怒气化作无可奈何。
      芜王却怒意更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你是芜国的皇子!你现在心里还有芜国吗?!”

      城墙之上。有两个人在那里注视着下面发生的一切。
      “太子殿下,你为什么放了他们?您就不怕陛下怪罪吗?”
      太子脸上掠过一丝诡异的笑容,冷声道:“陛下也只能放。”
      身后的人困惑益深。
      “你知道陛下让丞相去炀国做什么吗?他是要防止云国和炀国合纵以对抗芜国。我今早已接获密报,云国和炀国已经达成同盟,炀国的军队已经在边境集结。那姓罗的是被我诱捕来的,我是想从他口中逼问得到云国的布军图,这样我可以以最快的速度发兵灭掉云国。可是那姓罗的的嘴巴比老虎还紧,至今一个字也没吭。这种形势之下,芜国不宜公然宣战两国,那样胜算很小。所以父皇为了缓和局势,唯一的办法也只能放了他们”
      “既然如此,太子殿下为何要在这之前偷放他们。”
      “你以为父皇放了老二去四处游历是真的忽视他吗?老二的文治武功和用兵策略都是最好的。只是老二生性恬淡,又心慈手软。父皇放他出去,他能变狠回来最好,就算不如所愿,父皇也不会让他一直在外面,父皇是不会让他的才华为别人所用的,那样对芜国,对父皇来说,都是耻辱。只要他在芜.国,我们就是敌人。”太子的眼里放出阴冷的光芒,继续道:“他既然答应过永不再见她,如果父皇知道他匆匆从江南旱区赶回是为了她,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他眼里笑意更深。
      “所以,是您让他这个时候从旱区赶回的?”
      太子笑的面目狰狞:“我知道告诉他,云国小公主有难而已,我算准了他这个时间进城,然后提前放了她,让他们见面。我并没有要他回,也没有逼他。”
      “太子高明!”
      “这件事与我,百害而无一例,就算即使这样,父皇对他还不死心,将来皇权之争他赢了,难保这个公主不会成为芜国的皇后,两邦和亲,芜强云弱,云国只利无害。到时候,今天的事或许可以保我一命。”
      两张笑容诡异的脸孔在城墙上扭曲。

      他感觉天都暗了一般,天地所有都化成了虚无。他以为下了决心要忘记就可以不那么痛苦,现在他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他要如何忘记?他只恨自己,为什么明知道两国持久交恶,父皇和皇兄野心难灭,一心东扩,还要去云国。可是他从不后悔,遇见她,爱上她。这样矛盾,这样纠结,就像千回百转的绳索死死缠着着他,逃不掉,躲不开,硬生生的痛。
      他和她之间的距离想一柄剑,离的越近,扎的越深,最近的那一刻,是深入骨髓的痛楚。那样短的距离,她走了那样久,仿佛跨越了银河。她绞尽脑汁试图寻找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让他以死相骗的理由,一个否定芜国太子说的那些不堪的理由……她想的那般无力,仿佛跌入漆黑的深渊,越挣扎越下陷,恐惧、绝望、窒息……
      她仿佛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里有个白衣男子深深地看着她说:“你将来是要嫁给一个渔夫的。”
      ……
      “你猜?”
      “额……我猜不到,你告诉我。”
      “我不告诉你,我就要你猜。”
      “我猜不到。”
      “你猜。”
      “我不猜。”
      ……
      “天下这么多的好男儿都希望娶到我的女儿,这个霍西城真不识抬举。”
      ……
      “他真是有办法,竟然连你这种沧海遗珠都能找到,轻而易举就进入了云国宫廷。”
      ……
      一走过去,她就要倒下,皇姐急急下了车来搀她走向马车,她觉得气血翻涌,浓浓的腥甜的液体喷涌上来,她一俯身,一口殷红的鲜血涔出。
      皇姐大骇,抱着她的腰急急上了马车。
      泪水簌然扑落,滴落在浓稠的血渍上。
      刘副将驾着车,皇姐强忍着泪水替她擦拭着血迹、泪痕,不停的说:“水衣,振作,霍西城已经死了,他不是霍西城!他不是霍西城!”
      她只觉得累,合上眼睛,意识的最后一刻,她也是对自己说:“对啊,他不是霍西城,霍西城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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