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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娲母 ...


  •   初夏的微山湖,蒲苇摇曳,荷叶如盖,墨绿浓郁;岸边群山连绵,草树苍翠,林木幽深;俨然是一幅中国山水画的情致。禀君站在湖畔,徒自怔怔发呆,与水乡风情仿佛格格不入。虽然来到微山已经一个月有余了,而她的心里依旧存着三分生疏。

      夕阳斜照,柔润的夏风卷过湖面,蒲苇摇曳荷叶掩映,隐隐看见其间的一支小舟慢慢地荡了来。几个孩子乘在舟中一路划水,一路折着荷叶,船头一个孩子正用力的向禀君挥舞着手臂。

      禀君凝神望去,原来是小松。小松是伏曦庙管理员妙姐的独子,才五岁,活泼好动、惹人喜爱。这一个月来,她一直借住在伏曦庙的空舍,而妙姐和小松就住在伏曦庙后的两间平房里。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们已经十分熟稔。小舟才一靠岸,小松便伶俐的跳上案,举了一大捧碧绿的荷叶,向禀君奔来。“君姨,你看,我采了好多荷叶!”小松挥动着手中的荷叶,向她献宝。他一双黑而亮泽的眼睛仿佛蕴着丝丝水气,稚气的脸庞上笼着一层淡淡的光雾,看着禀君时神情带着少许羞涩的敏感。

      她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小松细软的头发,口里却责怪道,“你又不听话啦!你妈妈不是不让你上湖里玩么?很危险的!”

      小松的小脸上添了几分紧张,“君姨,你不要告诉妈妈啦!好不好?我以后都会听话的。”他耍赖的一手捉住禀君的衣角摇着、扭着,一手举高手中的荷叶,“君姨最好最漂亮了!这些荷叶都送给君姨。不要告诉妈妈哦!”

      禀君哭笑不得的蹲下身,忽然想逗逗他,“那小松说,是君姨漂亮还是妈妈漂亮?”

      小松愣了下,松了捉着她衣角的手,转而抓了抓头,才小心的说,“君姨和妈妈一样漂亮!”

      还真是个小滑头,她歪歪嘴笑了一下,没打算轻易放过他,“那你是喜欢君姨多一些?还是喜欢妈妈多一些?”

      小松愈发踌躇了,两只小脚在地上踩着、搓着、踢着,弄出两个小坑,一副不知怎么回答是好的样子。不一会,他委屈的大眼睛里仿佛马上要渗出水来了。

      禀君不敢再闹他,连忙说,“好吧,这次就不告诉你妈妈了。但是你要向君姨保证,以后再不和小伙伴们私自去湖里玩了,好么?”

      小松微微的点点头,用手背在脸上胡乱摸了一把。

      她舒了口气,站直身,拉起他柔软的小手,“我们回去吧。”

      一路走来,小松起先还有些微拘谨,不一会便如脱缰的小野马,前后跑跳玩耍。禀君看着他活泼的样子,不禁开始想象,如果她和胜羲有个孩子的话,会是什么样子?想到胜羲,禀君不由得暗自叹了口气,胜羲,你现在在哪里呢?

      一个多月前,胜羲把禀君带到微山,安置在伏曦庙之后,就走了。他说,要去找一个人,办一件不得不办的事,然后,就会回来找她。而他这一走,已是这么久时间,却音讯全无。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愈来愈体会到后悔的滋味。她反复的责问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拦下他,不让他走;当初为什么没有缠住他,似寄生的藤萝;为什么没有和他同往,如影随形?

      其实,她是知道答案的,她是知道他对自由的向往。所以才勉强压下自己的一腔痴狂,给他想要的空间与自由,同时,咽下这寂寞等待的苦果。她自嘲的笑了,撕去大度贤淑的虚伪包装,她也只是普通的善妒女子,每日里肝肠俱裂地猜测他的行踪。

      一路胡思乱想着,很快便回到了伏曦庙的庙门口。这是一座很小的伏曦庙,只有一间大殿和后边几间空舍。香火也不很旺盛,平日里几乎没有游人香客。只在村人们祭祖时才会热闹三分。所以村上只安排妙姐一人,负责日常的清扫管理。小松一入庙门便一声欢呼,口里不住叫着“妈妈、妈妈”,飞也似的向后院冲去。禀君站在庙门口,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是傍晚十分,天边的晚霞只余淡淡的游离的浅影,夜的黑幕伸展着它巨大的羽翼,又一天即将结束。她缓缓向正殿后的空舍走去,那里据说原来是朝奉们的房间,现在用来安置如她这般的外地游客。

      经过正殿门口,禀君不经意的向里望去,却发现大堂上,在伏曦神像前,伫立着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天色渐晚,正殿内尚未燃起烛火,昏暗不堪。她一面试探的问道,“是妙姐吗?”一面迈进正殿,向那女子走去。女人仿佛没有听见禀君的问话,只是痴痴的昂着头,注视着雄武威严的伏曦神像。禀君走近她,在昏暗的光线下发现并不是妙姐,而是一个怀抱婴儿的陌生美丽女子。这女子如此清丽端庄,仿佛周身上散发着柔和的光芒,气质如同一朵盛开于幽冥的清艳莲花,又似横跨天际的眩目彩虹,几乎令人不敢逼视。禀君感觉到呼吸短暂停滞,心中暗道,这女子怎如此媚人,连同为女子的她都为之惊艳敬慕。禀君无声的蠕动双唇,呐呐的说不出话来。女人却向她看了过来,秋水一般的双眸在她脸上如惊鸿掠过,转瞬又垂了下去凝视着她怀抱中的孩子。只这一瞥,禀君突然莫名的面红耳赤,许是自惭形秽吧,她暗想。

      女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如同滑过树梢的清风,轻柔浅淡,“你有孩子么?”

      禀君摇摇头,呆呆的答道,“没有。”

      女人长长的叹了口气,“所以你不知道为人母的心意。”

      禀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我可以为这个孩子付出一切。”女人柔柔的弯起嘴角,绽放一朵艳比牡丹的微笑,“我可以为他炼石补天,为他断鳌立极,为他杀龙平患,为他积灰止水。”

      禀君艰难的找回自己的语言,“就像女娲娘娘一样?”

      女人抬起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禀君,“是的。我甚至可以为他而死。因为这是个像他的孩子。我爱这个孩子如我的骨中骨,疼他如我的肉中肉。而他是我的,只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她顿了顿,声音里泛起一丝悲凉,“但是,我无法忍受他离开我。”

      禀君的声音干涩枯哑,“可是,孩子总是要长大的,迟早有一天他要独自去飞的。”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与这女子对答,她的话仿佛不经过大脑,而是从心底自然涌出的。

      女人笑得愈发艳丽了,隐隐透着几分妖异,“所以,我会折断他的翅膀,我会让他永远不会长大,我会将他永远置于我的怀抱。”

      禀君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底升起无边的寒意,这是一个痴狂的母亲抑或一个偏执的疯子?

      女人仿佛看透了她心里的恐惧,“你怕了么?不用怕,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总有一天。因为你和我本没有什么不同。”

      禀君的恐惧更甚,竟觉得四肢发抖手脚冰凉。

      女人却不再说话,抱着孩子向殿门走去。经过禀君身边时,那襁褓中的孩子突然大声啼哭起来,小手伸向她,不住挥舞着。禀君心中一动,不由自主的向那孩子伸出手去。那女人却闪身避过了。一晃间,禀君看见孩子啼哭的脸,心中竟是一痛,却又觉得这孩子仿佛似曾相识。

      犹疑间,那女子已经抱着孩子,出了殿门,背影融入在夜色之中,渐渐远去。那孩子的哭声也渐行渐远,总于遥不可闻了。只留下惊魂未定的禀君,独自发呆。

      自遇见那个妖异女子之后,好几晚禀君都无法安眠,总觉得整个身心都被某种不祥的征兆所笼罩。这一夜,她仍旧无法入睡,索性起身披上衣服,到院落里遥望星空。月朗星疏,星河璀璨,微山的夜空比城市里更深邃悠远。回想起上次遥望夜空时,身旁有胜羲相伴,而如今,胜羲你在哪里呢?她的眼睛无声的润湿了。

      正在这时,禀君听见一声轻微的声响,仿佛从正殿那边传来的。禀君向正殿望去,却发现里边有隐约的灯光。妙姐这么晚在正殿做什么?她颇感蹊跷。但此时正寂寞难耐,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于是便向正殿走去。

      一入正殿,她不禁吃了一惊。

      “小松,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禀君惊讶的看着攀爬在神台上的小松,不禁叫道,“那里高,危险!快点下来!”她向小松举起手,示意他捉住她的手。小松看着禀君,微微迟疑了一下,还是听话的扶着她的手,慢慢爬下神台。

      当小松的手环住禀君的颈项,她高悬的心终于放下,开口斥道,“为什么爬那么高,不知道很危险么?”

      小松呐呐的低喃,“我想看看有没有泥丸。”

      “泥丸?” 禀君以为听错了,下意识的重复道。

      小松倒似得了鼓励,稍微提高声音说,“妈妈说,我是她吃了女娲娘娘掌心上的泥丸生的。我爬上去,是想看看娘娘手里有没有泥丸。”

      禀君哑然,心中暗道,“妙姐也真是离谱,怎么编这种故事来骗孩子?”转念一想,已经隐约猜道。这些日子,禀君也听过不少关于妙姐的闲言碎语。妙姐的故事本和世间所有悲情故事并无不同,爱人结婚了,新娘不是她。于是妙姐成了单身母亲,为村人所厌弃。她一个女子才被遣在远离村庄的庙里。今天小松定是向妙姐追问自己的身世,妙姐推托不过,才找了个泥丸的借口。禀君暗道,这农家女子的想象倒也有趣。

      当下,禀君也不再追问,反倒决定帮妙姐圆了这谎,“女娲娘娘手里当然有泥丸了。不过小松是看不见的,只有大人才看得见。”话说到这,她突然一呆,哪里来的女娲像?这庙里明明供的是伏曦啊!!!

      小松低着头,明显尚未死心。他突又开口,“君姨,那你帮我看看好不好?你一定能看见。”

      “可是,这里哪有女娲娘娘像啊?”她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松歪着头看了她半晌,“君姨不知道么?伏曦爷爷背后就是女娲娘娘啊!”

      禀君把小松放在地上,绕到神台侧面,果然看见一尊美丽庄严的女神像与伏曦像背背相靠。女娲娘娘像一手于胸前掐一个法诀,另一手做擎天状,衣诀飘飘做飞天状,显然是塑的补天造型。不知怎的,她竟感觉那女娲的样貌似曾相识。

      小松用热切的眼光直盯着禀君,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她心里一软,叹了口气,“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啊!”小松连连点头。

      禀君笨拙的爬上神台,又蹬在铜香炉的一角,伸出一手勉强够到女娲擎天的手掌。随便胡乱一摸,倒真的抓到一个圆圆的物事。她心下一惊,便把它握在掌心,悄悄的塞进衣兜,一边爬下了神台。

      “有没有?有没有?”小松一脸的兴奋。

      “有,有的。我摸到了。”她不知为何,却没有把那圆圆的物事拿出来给小松看,只是说,“真的有,等小松长大了,自己再来看吧。很晚了,快回去睡吧!不然,你妈妈可要来找你了。”

      小松不情愿地一步三回头的蹭出了大殿。禀君在殿内不停的向他摆手,示意他快点回去。眼见小松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才从衣兜中掏出那物事。果然是颗泥丸,但仿佛又不是普通的泥丸。它颜色淡黄,却隐隐有着玉的光泽,摸上去甚至是有温度的。她正待仔细研究一番,却听见一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连忙将泥丸装回衣兜。

      禀君拾起小松遗落在地上的手电筒,向门口照去,大声问道,“是谁?”

      “是我。”随着声音,妙姐拿着手电筒的身影出现在正殿门口。妙姐三十出头的年纪,颇有几分秀色。只是生活的重压使她的眼角眉梢都透着几分疲惫。

      禀君松了一口气,“妙姐,还没睡啊?”

      妙姐微微一笑,“刚才起来给小松盖被子,却发现这野孩子刚从庙里回来。他说遇到你了,我就过来看看。”

      “姐姐来的正好,” 禀君突然感到全身乏力,寻了个蒲团,便坐了下去,“正想和姐姐聊聊天。”

      “是么?正好,我也睡不着呢。”妙姐也拉了个蒲团,坐在禀君旁边。

      禀君想了想,不知从何说起,只得拣眼前的话题,道,“我可不知道这庙里还有女娲像。”

      “这伏曦庙以前可是很雄伟的,听说原本有三圣阁、女娲殿好几间大殿。可惜在战火里毁了,只余两尊伏曦、女娲像。于是村里又盖了这大殿,供奉这两尊神像。村里信伏曦大帝多些,便把女娲像安置在伏曦背后了。”妙姐解释道。见禀君没有开口,继续道,“我给你讲个关于伏曦女娲的传说吧。”不待禀君回答,便自顾自的讲起来。

      “相传上古时候,天地初开,世间只有伏曦女娲二人。时间长了,女娲觉得寂寞,便向哥哥伏曦说,不如结为夫妻,繁衍后代。伏曦却拒绝了。因为伏曦对女娲只抱有兄妹之情,无法以夫妻之情相待。女娲却不肯死心,对伏曦百般纠缠。伏曦不得已,只得四处躲藏,不肯再见女娲。而女娲在长久的追逐后,终于也感到疲惫了。于是女娲以自身为样本捏制了女泥偶,以伏曦为样本捏制了男泥偶。当亘古的清风吹开泥偶们的七窍,世上便有了人。之后,为了帮助人类繁衍生息,女娲以草绳引泥挥洒出无数泥丸,从此,女人们服下泥丸便会得到爱人的孩子。”

      听到这里,禀君终于忍不住插嘴,“因为这个传说,所以你告诉小松,他是你吃了女娲娘娘掌心的泥丸所生?”

      妙姐笑了笑,却没有正面回答她,“女娲制出无数人类,其实是因为她得不到伏曦,所以希望得到一个像伏曦的孩子。同时,女娲知道这世上像她的女子们,同样经受着得不到爱人的苦。所以她给予她们泥丸,使她们可以得到像爱人的孩子。”

      她停了半晌,“所以我得到了小松,一个像我爱的男人的孩子。我爱他如我的骨中骨,疼他如我的肉中肉。他是我的,只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禀君的心里忽然涌起一片无边的哀伤与绝望,仿佛胜羲不会再回来了。她同样无法得到她所爱的那个人。泪水不受控制的奔涌出禀君的眼眶,一个月来的焦灼与压抑,在这一刻肆意宣泄。妙姐不再说话,大殿内回荡着禀君低低的啜泣声。

      良久,禀君才慢慢的平复了心情,收敛了悲泣。

      妙姐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禀君,半晌,“其实你比我幸运,起码,胜羲他真的爱你。”

      闻言禀君不由得呆住了,而妙姐仿若无事地站起身,拿起手电向殿外走去。她哽咽在喉口的问话,只能缓缓地酝成一声叹息,“我都不能确定的事,你又如何能知?”。

      妙姐却如同听到了禀君心底的问话一般,回头向她微微一笑。她越加惊诧,感觉到妙姐悠然融入夜色的背影凭添了几分神秘。

      时间在禀君焦虑痛苦的等待中飞速流逝,一转眼,又过去三个月了。从期待到犹疑,从怀疑到失望,从失落到绝望,她仿佛在这短短几个月中饱偿了一生的酸甜苦辣。然而,潜意识里她仍保持一线希望,也许,也许就是明天,他会回来找她。

      已是夏末秋初,微山湖光莲影秀美,水乡风光旖旎。无数飞禽在湖面起落飞翔,十万亩荷花荡里荷叶如盖,墨绿浓郁,荷花红艳白淡,亭亭玉立,香气宜人。

      禀君每日来到湖畔,对着一湖美色却全然无动于衷。这风景再美又于她何干呢?她的心已经默默枯败,只是在湖畔等,等待心死的那最后一刻。

      “来,妹子来帮我剥莲蓬。”妙姐从湖里采了一篓早熟的莲蓬,招呼着禀君。禀君知道,妙姐是怕她胡思乱想,特地来这里陪她。

      禀君牵动嘴角,向她强笑了下,不愿拒绝她的好意。便到她身畔,坐下,学她一般剥莲蓬。有点事做也是好的,可以填补这样空虚的等待。

      小松不知和小伙伴们到哪里玩去了,好半天不见踪影。妙姐渐渐开始不安起来,频繁的停下手中的动作,四处张望。

      禀君不禁开口安慰,“大概是跑到远处玩了,兴许一会儿便会回来的。你要是不放心,我陪你去找找?”正这般说,远处几个孩子大呼小叫、上气不接下气的向这边跑来。

      妙姐蓦的站起身,向孩子们奔了过去。禀君急忙跟在她的身后也跑过去。正是平素和小松玩在一起的那几个孩子,然而其中却并没有小松的身影。

      妙姐捉住前头一个孩子的肩膀,声音嘶哑着,仿佛看到了什么厄运的征兆,“小松呢?小松没和你们一起么?”

      那孩子似乎已经吓坏了,只是遥指远处湖边,语无伦次的说,“小松,小松……那……不见了……湖里……”

      妙姐不等他说完,已经花容失色,不顾一切地向那湖边奔去。禀君焦急的叫道,“怎么回事?谁能说清?”

      一个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孩子,定了定神,说,“我们刚才在湖边浅水的地方摸小鱼,一不留神小松就不见了。” 禀君大惊失色,连忙道,“你们几个快回村里叫大人们来。你们几个带我到那里去。”

      禀君和孩子们还没跑到小松失踪岸边,只听到扑通一声,湖面上溅起一层浪花,妙姐已经跳下水中去了。她紧跑几步,也冲进湖中,在混浊的湖水中四处搜寻。湖里长满了蒲苇和荷花,柔韧的枝茎此时如同致命的触手,不住缠缚着她的四肢与颈项。湖底淤泥肥厚,一旦陷入便难于抽身。她艰难的在湖里游曳寻觅,半晌也不见小松的半点踪迹。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她游回岸边,祈望着小松已经获救。但禀君看到岸上低声哭泣着的孩子们时,这一丝侥幸也破灭了。

      这时,村人们已经陆续赶来,几个强壮的青年人纷纷跳下了水。有人划来一条小舟,用挂网反复拖曳搜寻。然而,一切似乎都是徒劳的。禀君突然发现岸上没有妙姐的影踪,赶忙拉住身边的一个孩子,问他,“你妙姨呢?有没有看见她?”孩子红肿着眼睛,摇了摇头,“妙姨下去救小松,一直没有上来。”

      禀君顿时感到脚下乏力,一失足跌坐在岸边的泥泞中。

      再见到妙姐时,她静静地躺在湖岸上一片绿绿的草地上。她一缕缕头发凌乱地滴着水珠,衣衫上满是淤泥水草。她的脸色异样的青白色,而神情却分外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笑意。妙姐被打捞上来时,就已经断了气。而小松始终没有找到,人们说也许孩子陷在哪个深泥坑里,是寻不着了。

      不,禀君不愿相信。她感到眼泪无法控制的奔流,这几个月来她视若家人的两个人,就这般逝去了。她想要嘶喉,喉咙中却只能发出哑哑的啜泣。泪光婆娑中,禀君看见人群中一个男子徘徊踌躇着,仿佛要上前,最终还是一跺脚离开了。绝情如斯啊,她的泪愈发汹涌,哭妙姐亦哭心底的悲凉。

      妙姐的遗体被搬回了伏曦庙,就停在她和小松窄窄的小床上。村人们说,明早帮他们母子发送,便各自散去了。

      禀君看着妙姐凌乱的衣衫头发,不忍她走得如此狼狈。于是,禀君拿来毛巾擦干她的长发,又用梳子梳理整齐。再翻开妙姐的箱笼,为她找出套干净的体面衣裳换上。禀君一边为妙姐擦身,一边哀叹落泪。正擦到妙姐的右手臂,突然发现妙姐的手中似乎握了什么物事。她以为是一把淤泥水草,便用力掰开她的五指,却赫然发现妙姐手中握了个小小的泥人。她轻轻拈起小泥人,放到掌心注目观看。泥人小小的、淡黄色、泛着玉样光泽,身体蜷缩成弓形,小手交握于胸前,就像蜷缩在子宫里的胎儿模样。禀君仔细看那泥人五官,立时浑身剧颤如遭五雷轰顶。那,分明是小松模样啊。

      莫非妙姐说的是真的,小松真的是吃了女娲娘娘的泥丸所生?所以死后才会变回泥人?禀君感到思绪极度混乱,这结论是她的理智所无法接受的。

      禀君强自支撑,将小泥人放入妙姐贴身的口袋,整理好她的衣物。便缓缓扶着墙,跺到屋外,再不透透气,只怕就要疯了。

      才出得门来,只听到“啪嗒”一声,一个金属落地的声音,在这样的夜晚听来尤为惊悚。禀君循声望去,却见是隔壁那间房间门上的锁头,不知怎的掉落在地上。这两间平房,妙姐只住了一间,另一间历来是铁将军把门。禀君曾问过妙姐,那另一间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而妙姐总是笑而不答。不如进去看看吧?不如进去看看吧?仿佛有一种莫名的力量驱动着她,令她克制了心底的犹疑恐惧,向那房门走去。

      禀君轻轻一推,小屋的两扇房门吱呀呀左右打开,一群变幻的影像迎面直扑过来,一时令她头晕目眩。她定了定神,抬眼望去,出人意料的,那是胜羲。“胜羲,你回来了。” 禀君欢呼着,扑了过去,只抱了一臂虚无。她惊诧不已。

      禀君回过身,瞪大眼睛仔细打量房内的景象,竟发现胜羲身边还有一个女子。定睛一看,那女子俨然就是那日她在伏曦庙正殿所见的妖丽女人。

      女人突然开口说话了,“我将你困在此已经一个月了,难道你还没有想明白?”

      胜羲的神情坚毅,“我的决心是不会变的。我想和禀君在一起,请女娲娘娘成全。”

      女娲走向胜羲,在他身前不远处站住。她抬起头,用略带痴迷的眼神注视着胜羲,似喃喃自语,“这么多孩子中,你最像他,胜羲。同样的桀骜不逊,同样的自由不羁,你知道么?这么多孩子中,我最爱你。不要离开我,好么?”说着,她把头靠在胜羲的胸膛上。

      禀君立即不满的冲上去试图推开她,叫着,“不要碰他。”可是,依旧只有虚无的空气。她渐渐觉察到眼前这一切竟都是虚幻的影像。

      胜羲的脸上闪过一抹挣扎,他的声音低沉下来,“母后,不要这样好么?我已经长大了,我想要有自己的生活。”

      “是啊,”女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们翅膀长硬了,便要抛下我独自飞了,是不是?我是你们的累赘了,是不是?你们嫌弃我了,是不是?”

      胜羲无奈的垂下头,“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我不再是孩子了,我需要自由和空间。”

      “狡辩,”女娲的下身渐渐化为蛇尾,缠住了胜羲的身体。她的声音宛若叹息,“何苦呢?我以自己为样本创造了女人,所以,你还不明白么?她既是我,我亦是她。你以为离开了我,就能从她的身上得到自由么?你错了,她跟我本没有什么不同。”

      “不是的,禀君她不同的。”胜羲还在勉强分辩,却并没有挣扎。

      女娲巨大的蛇尾缠缚住胜羲的全身, “我不会让你离开的。”女娲的声音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伏曦离开了我,但你不可以离开我,你是我的,只是我的,永远是我的。”她缓缓收紧自己的蛇尾,渐渐陷入了胜羲的身体。

      禀君大叫,“不要啊!”然而那些的影像不会因此而更改。

      胜羲面色平静,神情中似乎带着一些悲悯。他淡淡的看着自己的躯体慢慢化做一滩泥泞,脸上忽然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禀君,我爱你”,他最后说。

      禀君忍不住放声痛哭,悲不自胜。他再也不会回来了。永远不会回来了。

      泪眼模糊中禀君又看见女娲自那淤泥中重又捏出一个小小的泥人,当一阵清风吹过,那泥人化为襁褓里的婴儿嘤嘤啼哭。正是之前她在前殿看见女娲所抱的婴儿。女娲离去后,妙姐的身影转入房内,自那泥泞中拈起了小小的一颗泥丸出来。恍惚中禀君看见妙姐将那颗泥丸放在了正殿中女娲像的掌上。

      原来,妙姐早就知道,胜羲他不会回来了。

      原来,妙姐说得不错,起码,胜羲他真的爱她。

      原来,她也是这世上得不到爱人的女子。

      原来,女娲早猜到她的选择,果然,她和她本没有什么不同。

      禀君颤抖地从衣兜中掏出那颗几乎被她遗忘的小泥丸,缓缓放入口中,费力的几次吞咽,方才将它吞入肚腹。稍顷,一股暖流便由她的小腹中升起。

      她泪眼婆娑再看不清这周遭的幻景,只心底一个声音在反复低诉。

      从此我将有个孩子,一个像他的孩子。我将爱他如我的骨中骨,我将疼他如我的肉中肉。他是我的,只是我的,永远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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