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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豆萁同根 ...

  •   我只身出了后殿,已近三更拂晓,夜风在耳边呜咽,像是在压抑悲怆到灵魂深处的哭泣,静静穿过长长回廊,朱栏覆霜,灵透晶亮的雪珠飘落身上,慢慢溶化,沁湿了衣衫,却不知冷。
      月色浅淡,我下了台阶,缓缓走到梅树下。片地银霜之上,淡淡的殷红重叠,铺起薄薄一层。我俯下身,用指尖轻轻拨了拨满地残梅。

      “香中别有韵,清极不知寒。”一声极轻的低吟,微沉的哑,倦淡的暖,飘渺得如梦非实。

      我一悚,恍然间疑心是幻听了,而肩头却被覆上轻暖的大氅。
      明黄的平金绣龙!我猝然抬头,两泓深潭静静凝住我,映落了一片深沉的夜色。

      心裹颤了一下,片言不语,回视着他。

      胤禛微颦了颦眉,伸手欲牵我起身。我偏了偏身,径自站起,向后退了退。他悬空的手未停顿,伸向我脖颈上低垂的双绦。我忙抬手欲扯拉开氅衣,却于一瞬,冰冷的手被他一下子合拢在温暖的掌心。

      我微挣了一下,他不放手。
      风过,只听红梅簌簌而落。

      这一方宁静中,我们无声对峙着。

      他的眼底尽是倦怠的红丝,紧紧攫着我的掌心却温暖有力。

      须臾,我咬着唇,硬下心,再度挣扎,他紧不松手。

      放手或相执,注定一世凄凉。

      我累了,颓然伫立,远远望着积雪上浅浅的足迹,静静地道:“你要想我如何?”

      他僵然,一瞬,松了手。

      神色空茫,像是失去一半生命的孤狼,哀伤得渗入骨髓。“我知道,你恨我!”

      我微阖了眼,轻轻一笑:“不,我只是想忘记?想将从前,将你,从脑中一笔抹煞!”

      他的神色如秋日瑟瑟凛风中的花霎那枯萎下去,干涩而憔悴。却又旋即恢复正色,唇边的寒意似十二月冬雪,冻人心脾:“你知道朕,从来不会轻言放弃!”

      天近明,雪停了。风卷起阵阵细碎的雪,映着薄旭,冷冷地落在他的眼底。我静静看他,缓缓地,一字一字地道:“他生我生,他死我亦死!”

      没有愠怒,没有震惊。

      他只是负手而立,淡然笑了笑,摇首道:“生也好,死也罢。如今,朕所要的,誓死不休!”

      他说得很轻,然,力如千钧,重锤而下,几将撼天动地。

      康熙帝驾崩后的一月零四天,风尘仆仆的十四终于抵京。
      “行文礼部,询问进见仪注。”

      胤禛已是皇帝,他还有意询问觐见的礼仪,明明是对新帝一种公然的、挑战式的蔑视。皇十四子、抚远大将军王、固山贝子胤祯——为避新皇帝名讳,如今只能唤他作允禵。可他还是胤祯,即便败了,却不甘。他的挑衅,他的下马威使得举朝无不骇异。

      他们都在等,等待一场绝世好戏。

      胤禛只传谕先行拜谒大行皇帝梓宫。景山的寿皇殿上,乃父灵柩前,他见他,却不行君臣之礼,更大发雷霆,怒骂内廷侍卫。銮驾尚未归,便有圣谕下令革去大将军王的王爵,降为固山贝子。

      消息传来,我心无波澜。太后遣人唤我,说允禵已在永和宫。不过刚步出同顺斋,忽横生出一个身影挡住我的去路。我正欲出声,那人已抬高了暖帽,原来竟是九阿哥允禟。

      “九爷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他瞅了我一眼,两道疏眉一扬道:“正是找你!”
      我一怔,已知来者不善,不甘示弱地回道:“九爷,请说!”

      允禟的嘴角浮出恶毒笑意:“那好,就请你来说说先皇驾崩那夜畅春园里的故事!”我周身一震,抬首望向他,一股冷冽之色直逼而来。允禟更是咄咄逼人,“怎么?这天下压根没有不透风的墙!如今老十四回来了,你还想瞒着多久?”

      我置之不理,风吹起裙裾,目光越过允禟,凝向远方的长廊。允禟甚惑,转首望去,惊骇出声:“十四弟!”

      疲倦的面容,凌乱的胡茬,满面风霜难掩; 允禵依旧傲骨如铁地伫立在那里。我想出声唤他,却涩涩地发不出声。

      “十四弟!” 允禟抢先迎上前,“来得正好……如今……”

      “别逼她说了!”他锁住我的脸,缓缓走来,心底波澜重重,极轻得说道:“说了又能如何?”

      “什么?”允禟发了急,快步上前,低声嚷道,“这是什么话?你老十四过去那骨子桀骜不羁的劲儿都到哪儿去了?你今早儿上不还很横么?这刚被夺了王爵就吓破胆了?枉哥哥们还指望着你回来和他斗到底?他怎么对你,怎么对我们兄弟几个的,你心里清楚,别以为你是他同胞兄弟,他就会放过你,”言及此,允禟阴恻恻地斜睨了我一眼,续道:“你们之间的怨恨比任何人来得都深,想他就此罢休,怕是没这么容易!”

      “那你们预备如何?” 允禵反问道。

      “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与其让他故意找茬,寻晦气,天天如履薄冰,不如豁出去,和他拼到底!” 允禟阴下脸来,“隆科多口口声声说皇阿玛的旨意,可皇阿玛临终前明明召见了她,他刻意瞒了下来,这里一定有隐情,说不定就是个机会!是个证据!”

      “那又如何?” 允禵摇首,淡笑了笑,脸上风霜似更重,“都不过是一面之词!没有证据!现实的皇位就是证据。他有皇位,就有证据。我允禵没有皇位,就没有证据。你逼靖晖说了又如何,她是我的人,谁会信?”

      我怔望向他。他不甘,一夜间他失去父亲,失去所有的梦。他大闹梓宫,我原以为他不甘,他依然刚烈桀骜,可我却没看到他早已历练的城府,事实面前他已然看得真真切切!所有的举动,不过是仅仅因那难以下咽的傲气。

      允禟亦楞了楞,冷笑了下,“若是别人的话,当然不可信,可是她伊尔根觉罗•靖晖和……”

      “住口!”允禵眼眸蓦地瞪圆,面上凝起层厚厚寒霜,缓缓道:“九哥,我的话,只说一遍,今后别把她牵涉进来!”

      “你……”允禟的身子颤了颤,看了看我,又望向允禵,却噎不出话。

      允禵淡淡望向我,只道了声,“九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先行一步。”说完,便一把拽牢了我的手腕,不言片语,只是紧紧拉住我,离开……

      我在宫内住了一个月零四天,随着允禵回了府。

      清溪书屋、紫禁城内点滴,允禵只字不问。他称病在家,不上朝不见客。终日只是躲在书斋,鲜能见上一面。

      如此边过了除夕,到了雍正元年。

      寒意退去,我却不知春天何时会来临?

      正月的时候,胤禛便以大将军允禵到京,西宁不可无人驻扎之由,命允禟前往西宁军前。允禟恼火至极,怠慢不肯启程,屡次推逶,耽延时日,却最终抵不过抗旨不遵,只得出发。随后是遣皇十子允誐护送已故泽卜尊丹巴胡土克图龛座回喀尔喀蒙古。

      胤禛开始下手,步步为营,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高明之处。派允禟到西线军前,派胤誐护龛,一来轻易彻底拆散允禩集团的核心,削弱其势力;而他任用自己的几位兄弟,正可以显示新皇帝的宽仁之心;更主要的是打击过去的八爷党如今以维护允禵为舞的众人日显嚣张的气焰。
      而允禵,饶是一副风淡云清,不理时世的模样。但他如此这般,竟仿佛成了一面旗帜,一块招牌,一个中心。朝野上下民间乡坊,对新帝即位始末的谣言、诬蔑如洪水来袭,亦不能挡。
      人心有如地狱,在地狱面前,一切犹豫、怯懦都无济于事。所以胤禛不愧是胤禛,他一直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雍正元年三月二十七日,胤禛亲率王公大臣送康熙灵柩至遵化景陵安葬。允禵当然亦在此列,无论过去的朝会他如何借故推脱,此行必去不可。

      临别时,我去送他。他不过淡淡一笑,附在我耳边轻道了一句:“大可宽心,撑死便是幽禁流放,我暂且性命无忧。有人想以此显其赢得光明磊落、心中不存芥蒂,对我这般之人仍宽宏大量,我命又何尝会轻易取去?“

      我只能噎语,怔怔原地。

      果不然,四月二日行礼,随即命皇十四弟贝子允禵留遵化守陵。

      同一日,我请旨愿同去汤山为先帝守灵。暮时,他便已朱批谕准,我星夜便启程。
      景陵附近的汤山,四合院落,没有京城里王府的高墙院落,幽静宜人。名为守陵,实为监禁,马兰峪总兵范时绎监视着允禵的一举一动。圈禁允禵不多久,胤禛便借故将允禵昔日下属雅图,侍卫孙泰、苏伯、常明等人送交刑部永远枷示。

      而,允禵,他的生活与京城府里无异,简单规律。只是待我,恭谨客气,亦连说话都不再亲昵近前。

      我有很多话,噎在喉间,想一吐而快。只是我每次寻去时,他总一身常服,在书房临帖,见我便是谈笑风声。我每每想开口,皆被他搪塞了过去,只与我随性探讨书法辞赋。

      我知道他有意在躲,躲我这个人,躲我的话。

      夜不能寐时,我常常见到西苑的月色下,同样一个无法安睡的孤单的身影悄然伫立。那个爱得痴狂,活得猛烈的男子,在这刻,竟然冷清得仿佛被世遗忘。
      他目光空洞地遥望前方,如此站上一夜。

      那个方向,正遥对着紫禁城。

      私下里,我差人送信回京。信全然都是给太后的,手足倾轧最过痛心的便是母亲。不管她曾有的私心和后来对我的恶言相斥,我对这个曾视如母亲的女人没有半分的恨意。我只想把她最疼爱的儿子的点滴告知于她,尤其在她生命的最后日子里,因为我知道她的日子或许所剩无几了。

      五月天气,大雾阴霾,阴雨连绵。山雨欲来风满楼,我的心日日收紧,不祥之兆史无前例地让我觉得恐惧。

      踌躇了再三,我瞒着允禵,请旨入宫探望太后。
      去信无音。

      又是数日,天空竟难得放晴。掌灯时,允禵推门而入,手上竟是一坛陈年佳酿。

      他静静看我,只道了句:“靖晖,愿陪我一醉方休么?”
      我心底是凄凉,面上莞尔,取来酒盅。我们便如此第一次,只有二人的对席而饮。

      一世的纠葛,一场夫妻,若真是能一醉永不醒来,倒也了然。
      然而,酒,只有穿肠的苦痛。

      梗在喉间千言万语,原来对面了竟便无言,只是一杯杯饮。
      风簌簌,扑拍窗棂。

      “靖晖,我比他幸福是不是?”忽地,他低低呓语道。我心头遽然一紧缩,刺痛难当。他缓缓抬起头来,正对上我的眼神,惨然一笑,举坛自饮起来。我想起身,一倾身,直觉欲裂的头痛……

      “靖晖,你会再忆起我么?”

      我双目紧阖,只是绝望地颌首。夜已深,酒却暖不了身,我只觉得冷,不禁抱紧双臂。前方隐隐约约似有光亮,眯细了眼瞧,像是青铜烛台上燃着的烛火,晃得人炫目。
      突地一阵狂风袭来,风沙蒙灰了我的眼,我胡乱地抹袖遮挡,前方好像是人影,像是允禵,又像是胤禛,光影愈来愈远,我唤不出声,想加快步子追赶上去,心一急,一脚踏出,脚底突然陷落……

      伸手乱抓之下,霍然醒来,我竟合衣躺在自己的睡坑上。
      那么允禵呢?心莫名咯噔了一下,我猛掀被褥,起身下地。小福子亦在这刻跌跌撞撞推门而入,哀哭起来。待他三言两语地说了清楚。

      我一下瘫坐在坑上,仍他如何唤叫都浑然不觉,脑中只有轰鸣一句:太后崩了!

      小福子抑制不住悲怯,失声啼哭下才断续地将事情的始末说了大概。山崩地裂前,我好容易渐渐恢复镇定,沉声嘱咐了小福子为我备下快马。

      难道是天意弄人?

      二十二日,庚子末刻,京城来使驰召允禵,而负责监视我们的三屯营副将李如柏以部文未声明旨意,又无印使为凭,担心是矫诏,不于放行,更将来使粘竿子侍卫吴熹、朱兰监定请旨。待二十四日,复使驰召其时,也为时以晚,允禵未能见上母亲最后一面。
      他的性情,如此情境,竟对我瞒下一切,悄然回京。
      此行,他一心赴死。

      他一直压抑着灵魂最深处的绞恸,如今,一霎爆发而出的仇痛的烈焰必定会令其万劫不复。我不敢想结果,更顾不得历史究竟如何,心中只翻转一个念头,不能看到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李如柏不会轻易放行,但前车之鉴,以为太后奔丧为名,他也不敢再加阻止,派了随行监护。一路快马加鞭疾驰,劳累至极,也不敢作任何停留歇息。

      至京城时已黄昏,流焰般的火烧云映红了西边的天际,皇城重檐雕甍,残阳嗜血的壮丽。

      图里琛怕早得了信候在尊化门外,迎我入宫。

      先帝的素服还未除去,紫禁城里又挂起素白玄黑的垂幔。远远的有橐橐靴声传来,快宫禁了,侍卫门正在换岗。

      “皇上现在何处?” 我问一旁的图里琛。
      “皇上有旨,请主子先去宁寿宫拜谒!”他答得恭谨。 “十四爷呢?他在哪里?”
      固定不变的答语。

      我停了步,侧过首,亘古不变的夕阳悬于长空,斜晖下,乾清宫青黛色琉璃瓦檐染上了一抹烟色,横亘眼前,忽生出一种恐惶。

      “主子!”图里琛上前,错开了我视线中静穆殿宇,“奴才送您去宁寿宫!”

      我并不抬步,只是轻唤了一声:“图勒海!”

      他周身一震,怔在原地。我亦涩然,静静抬头望向他,施然一笑,“你还是我那个护着我和雨苓的图勒海么?”

      坚毅的线条瞬刻崩解。“格格!”图里琛只说了一句, 单膝跪地,低低道,“皇上和您都待奴才恩重如山!”他俯首不看我,掩饰浓重的鼻音。

      我不答话,毫不犹豫地迈步向着乾清宫养心殿的方向而去。

      图里琛旋即起身,大步越上,长臂一展,挡住我的去路,腰悬的长刀,太阳光下,刀鞘上的亮银发着灼目之光。

      我抬眸望向前方,缓缓道:“让开!”

      图里琛踏前一步。

      我冷冷望他,眸中淀下最后一抹绝望的坚决,“你看看我死,是么?”

      他霍然抬眸,震动之下,定定看着我,却没有退开半步。

      “很好!”我对他一笑,陡一伸腕,他腰中长刀出鞘。图里琛毕竟是练家子,同一刻,妄出手相止,但怕伤到我,因而顾此失彼,还是晚了一步,冰冷的佩刀已抵在我脖颈之上,刃上的寒光映向眉睫。

      “格格!”他大惊失色欲上前抢夺,见我手间一紧,又迫得连连退步。

      我不答语,毅然迈步向养心殿而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9章 豆萁同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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