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S校的90代》风染夜

27、（二十七）白色血衣

　　秦姐说过，考完一模有惊喜。
　　她的惊喜是：考完试的第二天，我们集体去学农。
　　这似乎是个笑话，一月深冬，3S校全体高三学生前往“超级农场”种植基地，耕种学农。
　　搁在平日，我们定会集体鄙视学校，深冬腊月让我们去地里种青菜，即使不顾学生死活，也该考虑考虑青菜的未来，不过那天教室里静静的，然后大家笑起来，一脸灿烂。
　　因为那天刚刚考完一模。
　　我们飞快地跑回家收拾行李，高三连春秋游都已取消，3S校明摆着想给我们放个小假，而现在是唯一合适的时间点。我心里暖暖的，直到第二天坐上巴士，除了几个愤青还在大骂学校搞形式主义，其他人都一脸幸福彼此问好。
　　我照例和琳坐在一起，阿笑混上我班的车，蹭到桃子身边，然后车子开起来。我扒着玻璃窗看窗外，绿色的风景呼呼飞过，大家转头，颔首看着“上海市超级人才校”几个字渐渐远了。
　　我们跳起来欢呼雀跃，整整半年，我们终于打破了家与学校两点一线的格局。
　　大家愉快的心情一直持续到收费站。
　　休息区里，学校的车队接连发车。我们默默等待着班里迟到的同伴，心里终究焦躁起来。
　　我探身望出去，前方，最后一辆车也开走了。
　　我暗自叹息，晃眼间，却忽然看到两条孤零零的人影拦在我们车前。
　　“哦？历史班车上果然有座，看来老吴还算有点良知，没让我们来坐地板。”K潇洒地踩上车，身后跟着陆烨。
　　K看到我们便挥挥手，环顾四周又找了秦姐。
　　“秦老师，抱歉和您商量个事，我们班吴老师在收费站偶遇了师母，后者临时决定一起出行，所以，我们班的车坐不下了，不知您能不能收留我们……”
　　秦姐爽快地答应了。其实K的话实属多余，即使我们满员，也会给他们垫张报纸坐台阶。
　　K抛下轻薄的书包，开始翻家当，我挺身望过去，包里只有一本《数独》。
　　“小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冲出去乐于助人？老吴明明是想把那个奋笔疾书的同学扔过来……”他翻开笔袋拿出水笔。
　　“人家在写作业，就让他安安稳稳坐着好了。”陆烨摆摆手。
　　“看清楚，他写的是检讨！一模成绩还没出来，就已经在留后路了……”K摇着头。
　　整辆巴士上似冰火二重天，女生这边安安静静，手里翻着成堆的课本与试卷；男生吵吵嚷嚷轻装上阵，书包里是轻便的各色扑克牌。
　　我不动声色翻看数学卷，余光瞟到左边琳手里的《三国演义》，坚定的学习意志霎时裂开缝隙。我抬头望去，前座的桃子捧着英语词汇册，一字一句机械地念叨着，背到‘Shakespeare’时，她终于忍不住把书包里的《哈姆莱特》搬出来，摩挲片刻又放回去。阿笑咬着牙，把小说垫在试卷下面写作业，神情痛苦纠结，似乎恨不得生有一双透视眼。我终于无法忍受，抛下数学卷站起身。
　　“琳，帮我把书包递来吧。”
　　“小诺，终于想通了？”琳轻轻一笑，“你想看什么书？鲁迅和张爱玲我都背来了，金庸古龙的灌在手机里，你要哪本……嗯？书包怎么这么沉？”
　　“小声点，我把《全球通史》从家里偷出来了……”
　　相比女生的欲观还休，男生就洒脱得多。小小一幅扑克牌玩转千百花样，将众人情绪紧紧调动起来，唯有寥寥几人还在看书。
　　“既然你选了《孙子兵法》，那么我执《战争论》，由历史老师出题。”于枫捧着厚厚三册战略著作，边上的小葵翻开线装竖版的《孙子兵法》，昂然仰头。
　　“好！我就是要证明中国的经典兵法完胜外国！古老师你出题吧。”
　　“她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他是一位优雅老牌的绅士，她抱怨他过强的控制欲，宣告自由独立，他在暴怒间闯进了她家门……请问，她该怎样抵挡他的家暴，并赢得自由与解放？”历史老师诡秘笑道。
　　小葵崩溃地去问桃子借简•奥斯汀，于枫摇摇头，直接找到我。
　　“小诺，你肯定背得出美国独立战争……”

　　K填完了书上的九宫格，百无聊赖对着车顶发呆，片刻后他重重叹息，猛地跳起来扎进人堆。
　　“各位，你们斗地主都玩烂了，换个风格吧。”
　　众人微微抬头，只有陆烨从口袋里掏出一幅扑克牌，推着他走了。
　　“同学们……我们来拍二十四点吧！多好的智益游戏，而且我相信你们很久没玩了……喂，小陆我还没说完……”陆烨把他推回座位，留下一副牌，然后冲回去玩红心大战。
　　其实原本三班车上只需踢下一个人，但鉴于陆烨没带手机，有走失风险，K义不容辞跟过来，而自己的书也随三班巴士飞驰而去。K无所事事，只能感叹交友不慎，然后寻人陪他玩二十四点，众人看到传说中的三班数学课代表，都敬畏客气地退避三舍。
　　“小诺，你就玩一局。就算胜负无悬念，也给我发发牌做个公证人。”K在绝望间拖住我。
　　我摇摇头，如饥似渴扫着手里的《全球通史》。
　　“哎？谢子轩同学？你是什么时候上车的？”K正要感慨，于枫的声音却响起来。他刚刚完胜归来，将独立战争的壮阔历史在古老师面前复述一遍，只留下小葵一人懊恼不甘地搬出《三十六计》继续翻。
　　K咬牙看着他没有说话。确实，不论是谁，都无法忽略一个身高一米八的外班同学满车晃悠。除非像于枫那样，从刚才到现在都迷迷糊糊沉浸在《战争论》中。
　　K没有考虑这种特殊情况，他将于枫的话定义为挑衅。K的逻辑思维很强，他认为打架输赢与孰是孰非没有因果关系，所以面对挑衅，他总是文明友好地回应。
　　“于枫同学，我也才看到你。刚好，你想不想玩一盘二十四点？”
　　那是一场精彩的比赛。
　　我上一次看到别人玩二十四点，是在3S初中组的“拍案24”比赛上。K与班长大战三十回合后从班中出线，其后完虐他班对手，捧得大奖归。班长从此不碰扑克牌，K寂寥数年终无敌手，今日逮住机会一试锋芒，满眼兴奋发着光。
　　啪！啪啪！
　　我只听到巨响一声声传来，他们没有桌子可拍，只好对着椅子背猛敲以示算出。后排睡觉的同学怨念起身，直到方圆十里的同学都被敲击声震醒，两人周围已被群众围得水泄不通。
　　“可以用开方吗？”于枫思索着。
　　“我知道了！用3次乘方！”K猛地一拍，又皱眉坐下，“用开方也行，这局算平手，下一轮！”
　　虽然比赛你来我往，但拉锯战的优势还是明显倒向K。当局的两人还在心无旁骛地厮杀，我揉揉眼睛环顾四周，却隐隐发现氛围有异，围观的同学开始还拍拍手喝个彩，但随着优势的明显倾斜，大家神情都古怪起来。
　　“K不该跑来这里比赛的。”琳收起书，轻声叹息。
　　我微微一愣，恍然顿悟。
　　K确实选错了地方，虽然我们这些神经大条的朋友不以为意，但整辆车上满满的都是历史班同学，K数学好是出了名的，老吴更一遍遍鄙视文科班，同时宣传他的课代表，可K还是要找我班数学最好的男生比赛，然后毫无悬念地潇洒获胜，班里其他人在一边看，心里八成觉得这小子是来踢馆。
　　班级荣誉感是种微妙的东西，永远在意想不到的时刻涌上来。
　　“用阶乘！”K沉默良久后再度猛拍椅背。于枫看了片刻，终究点头。
　　“甘拜下风。”
　　棋逢对手是一种难得的体验，你只要报出算法，对方就心领神会，堪比高山流水遇知音。虽然K绝不承认那天自己和于枫玩得很愉快，但若无人打断，他们绝对拍会下去，直到椅背敲断。
　　然而此刻，我不得不走上去搅他的兴致。
　　“K……”我想了半天，“问你一道物理题……”
　　其实我本想说问数学，但这样就好像在助长他挑衅。
　　于枫微微诧异，抬头扫过边上群众阴沉的脸色，若有所思不再多说。K虽然掩不住遗憾，但仍旧绅士地收起扑克牌帮我解答。
　　后来琳说，我冲出去是正确的。K之前在球赛和辩论赛中都与我班相撞，更在校运动会的项目里完胜历史班，班里看他不顺眼的人，不止一个。我轻轻叹息，纵然我认为我们的心智已算早熟，可还是在某些事上后知后觉。

　　车停了，我们把行李扔进低矮的平房，冲上田野拥抱土地，然后脱下外套扛起农具，学习劳动人民。
　　“阿笑，你那颗青菜种歪了。”桃子勤勤恳恳锄着草，手里钝锈的镰刀在枯草上磨了三个来回，仍不见割断。
　　“你不要总拿直尺做标准，要这样种地，全国人民都得饿死了。”阿笑蹲在地上，双手虔诚地种进一颗青菜幼苗，对着地平线竖起直角。
　　我使劲对着枯草猛割，手里的镰刀钝得像铁尺，只能拿去裁纸。我感慨学校与基地的良苦用心，为了保护学生细嫩的双手，我们只选用淘汰生锈的钝铁刀。
　　“学校有意思吗？拿着钝铁让我们割草，磨刀石都比它利索。”阿笑摇摇头。
　　“当然有意思！”小葵凑过来，“试想一下，一模考完几家欢喜几家愁，万一有人想不开，悲愤中瞥到手中的镰刀，然后对着脖子一比划……哗啦！他的颈间撞出一抹淤青……”
　　我叹息着支起身。远处K他们正在翻铲荒地，众位男生挥洒汗水，脱了外套在寒风中开垦，颇有劳动人民风骨。不过细细看来破绽顿显，他们挖出的沟渠扭扭曲曲，三道爬犁全都呈现蛇形。
　　K抹了一把汗水，兴奋地跑过来。
　　“快来看看，我估算得还准吧。”他拖着我站上高地。
　　“你们拖歪了，好扭曲。”我摇摇头。
　　“你没看懂？我们耕的就是‘SSS’啊！”
　　…………
　　K经过精密计算得出的图形被大家拍摄留念，直到最后一天，农场开了架推土机把它推平，同时将阿笑精心耕种的青菜一块卷进去，不过彼时我们尚且不知道这样的结局，于是桃子依旧拿着直尺种青菜。
　　“你们怎么这么秀气？这算锄草还是按摩？”K在边上休息半响，终于看不过去。
　　“你自己试试。”我撇撇嘴，扔下镰刀。
　　“这刀子太山寨了……”K拾起镰刀割了一下，顿觉手感有异，他皱眉直起身，顺手抄过推车里的大镰刀。
　　“这把看起来好一些，你要这样拿，然后用力……呃啊！”
　　他将呻吟狠狠吞回去，我怔住了，那把镰刀削铁如泥，K用错了力道，刀口直扑掌心，虎口处的皮肉翻卷开，K咬牙不说话，半响，血渗出来。
　　暗红的颜色滴进地里。
　　“你们有谁看到推车里的长镰刀？”于枫腰间系着白外套，漫不经心拖着铲子，“我刚问队里借的真家伙，那边有几位美女要求观摩……！”
　　K放下血淋淋的左手，右手拾起镰刀。
　　“在这里。”K撑着右手站起来，我看到他苍白的脸侧滑下冷汗。
　　我急忙捂住他的手，扫视寻不到布片，于枫呆了一下，把外套扯下来塞到我手里。我冲他点点头，缠上伤口拉起K往卫生队冲。血层层渗出布料，K一路上却安安静静，直到缝针时都咬牙不吭声，桃子跑着去找秦姐，秦姐踏进卫生室就一脸惨白，立刻通知了K的班主任，老吴赶过来的时候医生正在收针，K冷汗淋漓还没缓过来，看到影子他抬起眼。
　　“吴老师好。”他点点头。
　　我站在角落里，感到风景在飘，方方正正的卫生室扭曲变形，药架随时要倾倒，后来我感到额头一震，视觉清晰起来，K伸出右手敲了我的头。
　　“还好伤的是左手。”他大概想笑一笑，但表情因疼痛扭曲起来。
　　我点头，右手还要写卷子。
　　“等会儿医生还要打破伤风针，现在受伤真不划算，逃不了考试，请不了病假，混不到工伤……”他摇着头，将我的同情心一块儿吹散，“小诺你晚上帮我打饭行不？这点福利总能蹭到的。”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酒精、红药水和盐水瓶中间，阿笑和桃子扒在门边，皱眉讨论K的肌腱有没有断；琳扯扯我的脸，在耳边说别像看病危一样看着K；小葵一个箭步冲进来，定睛看清楚后哼哼着说，还好嘛，全年级都在传说你把手砍下来了；最后于枫踏进医务室，K说谢谢啊，你的外套我洗干净还给你。
　　这时候班长走进来。
　　“我听说我们班有同学受伤了……啊！”她看着K缠满绷带的手，飞快地捂住嘴，然后眼神朦胧，双腿颤抖栽下来。
　　于枫惊异地托住她，陆烨又跑出去找卫生员，我暗自检讨自己是不是太冷血，班长都晕倒了，我却没流两滴眼泪表示感伤。
　　“路鹭，看不出你那么娇弱柔情……”于枫扶着她的腰感慨，顿觉学物理的伤不起。
　　“把手拿开啊！”班长嘴唇发白咬咬牙，于枫挑眉，抽去一只手，然后在班长栽倒前又拉住她。
　　“我……我晕血啊！”班长终于喊出来。
　　我看到于枫那件染血的白外套在架子上飘啊飘。
　　这个事件史称“119特大伤害事故”，K上了校报头版，并且名垂青史被录入3S校安全指南。小葵出去澄清说K的手还连在腕上，晚上我替他打饭，就有一堆生物班的女生拉住我。
　　“听说你那个朋友一模考砸想不开，换了三把镰刀才割开手腕，你赶紧回去看着他，医务室还有针头，他可能会打空气针啊！”
　　这个故事被广为流传，后来K的一模成绩一出来，许多弟兄争相翻看，他们眼前映入17名的理科排名，大家吞了吞口水， 170名后的同学都拿起塑料尺割手腕。
　　我打饭回来又看到于枫，他靠在推车上看着那把长镰刀，我瞟了一眼，刀刃银锋闪着锐光，暗红的血迹方才风干。
　　“我有了灵感。”他微笑，森森的冷月照下来，于枫的侧脸染进青白，镰刀反着光，我打了个寒战。
　　那期校报又多了个故事专栏：一位黯然神伤的花季女生对月走上田野，身边的推车里不知何时多了把镰刀，她迷茫地握住刀柄，仰头看到一件染血白衣在风中飘啊飘，然后一只血淋淋的断手晃到身边，高瘦的影子沉沉压下来。
　　“同学，那柄太钝了割不开。”影子微笑，冷光温柔地搭上脖颈。
　　于枫的这篇鬼故事连着新闻版，导致不明真相的学弟学妹们以为K成了挥镰刀的孤魂野鬼。K绷带还没拆时，只要晚上在学校走，都会有女生尖叫“啊！别过来！镰刀手!”，搅得保卫科大叔东奔西走跑断了腿，几个照面下来大叔和K混熟了，大叔说同学你澄清一下吧，我老胃病都跑出来了，K说我也不想的，她们叫得我耳膜都穿了，我还要做英语听力呢。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校报发下时，K正用单手拼命洗那件白外套，用了奥妙、白猫，试过洗洁精和去污粉，绝望间正要冲下去买中华牙膏，看完那篇故事他笑笑，问桃子借了红颜料，接着于枫多了件纯色红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