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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六章:一辈子是多远(2) ...

  •   从陈局办公室出来后,几个人都是一脸肃然。在段修才的冷眼旁观之外,穆忻是真害怕了,谷清是真觉得倒霉。但好歹,她是个女人,知道女人的神经有多脆弱,知道女人的心理承受底线在哪里。她想了想,找个借口支开段修才,在办公室与穆忻面对面。
      那是她们第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谈,尽管背景很落魄,但多年后,穆忻一直记得谷清说的那席话。
      她说:“小穆你其实跟我一样,从地方大学毕业,没有经受过真正意义上的专业培训,缺乏长期警校生活的束缚,自由惯了也松散惯了,得过且过是种本能。可是,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公安工作远比我想象的还要严谨、缜密得多。”
      她叹口气,看着一直低着头的穆忻:“好在没有造成严重后果,是你我的万幸。否则,我们的任何一点疏忽,都有可能涉及人命……”
      谷清点到为止,因为她不用多说,也能想到穆忻此时此刻的感受:多年前,她也遭遇过类似的一幕,仅仅因为一次疏忽,忘记通知局长参加当晚市局组织的治安清查,导致局长一夜之间就在全市公安系统内“声名显赫”。那次,局长那副气得发狠的目光令谷清在多年后都记忆犹新。她从来没有如此痛悔过自己的失误,也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恨自己的忘性大、不严肃。从那以后,多少年过去了,谷清无论走到哪里,包里都会有一本小巧的工作备忘录,将包括提醒大家参加活动前要戴好警帽之类的琐事都一一罗列;计划要做的工作,根据重要程度标注在办公桌上的台历上,清晰又醒目;再把要参加的会议、需要按时出现的活动,逐一输入手机,定时震动提示……
      “有些事,吃一堑,长一智,”她轻声道,“错误总难避免,日后防微杜渐才是最重要的。我们总不能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对不对?”
      穆忻抬起头,眼眶有点湿润地看着谷清,也看到了她脸上的微笑。
      然后才听到她说:“还有件事情要跟你商量一下,最近我打算送个人去市局以干代训,主要是学习怎么写材料,我想送你去,你觉得怎样?”
      穆忻惊讶地看着谷清,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谷清的目光倒是很真诚,语气也和婉,话题转过来之后好像完全忘记了刚才在局长办公室里的暴风骤雨,只是平和地解释:“咱们分局没有专门的研究室,目前材料工作基本都是秘书科在做。可是你也知道秘书科人手不够,文笔好点、能搭上时间的小伙子不过两个,剩下的心不在此,能力也有限,所以现在有一部分文字工作就分在了咱们指挥调度科。局领导的意思是要培养几个能带得出来的笔杆子,你是文科生,又是研究生毕业,除了专业陌生之外,底子还是不错的。我觉得你可以试试。”
      穆忻觉得难以置信:谷清凭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仅仅因为同是选调生的个人经历?她和陆炳堂看起来私交不错,自己如果去了市局,算不算羊入虎口?
      见穆忻不说话,谷清笑了:“机关工作是这样的,中规中矩,一步步地熬。公安略有一点特别,就是在业务部门而言,拼的是技术也是经验。但不管走到哪里,有一点不会变,就是文字工作考验人,也成就人——因为几乎所有单位都真正需要会写一手好公文的人。当然,这条路很枯燥。但只要你能把笔杆子练出来,将来无论是分局内部的竞争上岗,还是上级单位组织的推荐考试,都有无限机会。”谷清的语气很诚恳。
      “那个,我既然来了,就是打算在这里干一辈子的。”穆忻觉得自己必须表态。而这个态度从骨子来讲也是最寻常不过的“服从组织安排”,穆忻一边说一边想这应该算是公务员的标准口头禅吧——内心明明有千万种想法,但说在嘴上的,永远是这无害且通行的一句。
      “多了我就不说了,你做好准备,下周去市局报到吧。”说完这句话,谷清笑一笑,穆忻只好起身告辞。不过直到离开了谷清办公室,她都恍惚觉得刚才听到的一切都那么奇怪——她与谷清非亲非故,谷清犯不着额外照顾她,而她也确实没有什么突出才能让谷清另眼相看。难道,让自己出去避难,真的只是单纯的“护犊子”?
      这样想的时候,穆忻并没有意识到,其实一年多的警营生活改变了杨谦也改变了她——如同以前那个斯文含蓄的杨谦不见了一样,今日的穆忻,生活中多了警觉与防备,随时随地。
      与穆忻的反应一样,几天后,当市局指挥部研究室的借调函真正抵达时,几乎所有人都有点出乎意料——在这个时候,借调穆忻这样一个非科班出身的女同志去帮助工作,而且还是与接派警工作相比颇有些业务差距的研究室,这是什么意思?
      化解危机,将功抵过,还是转移视线?
      体制内的知情人都知道,研究室这样的部门,无论在哪一级机关、哪个单位,都不是轻松的差事。相对于搞对外宣传的宣传部门而言,研究室的存在或许更像是系统内的传声筒、参谋部。除了给领导写讲话稿、为上级单位报送调研材料,还要编发上传下达的《公安简报》,既鼓舞士气,也总结经验。谨慎自不必说,偏还有所有机关文字部门都会有的斟酌习惯——文章要创新,但不能太出格;表达要规矩,但又不能一成不变。种种要求限定下来,文字本身已经不仅仅是个游戏,反倒更像块磨刀石,来回磨去你大脑中所有因不思考而生的锈迹。而一旦陷入文字的陷阱,翻来覆去修改文章就变成家常便饭,所以加班加点是常事,熬通宵也不稀罕。免不了的,这样的部门天生就重男轻女,只因为男人杂事少、体力好,方便榨取剩余价值。
      那么穆忻沾哪条呢?
      文笔好?
      她来局里时间不长,写过短警讯,没写过长简报。
      能熬夜?
      到底是个女人,还是个已婚妇女,谁敢指望她加班加点熬通宵?
      有后台?
      这个最有可能,因为虽然是去苦兮兮的文字部门,但好歹也是市局。业内谁不知道,所谓“借调”,常常就是留用的序曲、高升的前奏,也因此基层就成为某些有背景的人们用来当跳板的地方。那么穆忻呢?这么久了不动声色,原来只是隐姓埋名、卧薪尝胆?
      ……
      种种猜测,当然也有探头探脑的打听。干这种事儿的基本上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岗位够闲,百般无聊,局里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毒辣的双眼:谁家两口子吵架,谁家男人升官,谁家孩子被老师请了家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时效性还特别强,比狗仔队还敬业。
      穆忻唯有苦笑。
      她何尝不是蒙在鼓里——也或许她更愿意相信谷清是为了让她避一避风头,毕竟在给领导添了如此大的麻烦之后还在领导面前晃悠,这本身就是在冒险。而另外一种揣测,关乎陆炳堂与陈局、谷清之间私交的,她不敢去想,唯恐想多了,会害怕。
      到最后,穆忻怎么想也想不通,索性就不想了。她看着镜子里面色凝重的自己,再想想时常上案子、似乎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永远拨不通电话的杨谦,咬咬牙想:活了二十七年,作为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难道还怕魑魅魍魉?倒不如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怕杨谦不在身边,也决不能失了底气!

      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几天后,穆忻大义凛然踏上了去市局报到的路。只是万万没想到,跋涉了几十公里总算进城后,居然在市局门口又遇见了褚航声?
      这世界真小。
      穆忻这样想,却没说话,只是站在大门口看着褚航声从不远处快步走过来的身影。她一身蓝色警服,警容整齐,他一身休闲装,是记者的随意,但真正站到一起时,并不突兀,反倒有亲切的和谐。
      也或许,心里安宁,景致自然就生动起来。穆忻想。
      “你来办事?”褚航声话里有并不掩饰的惊喜。
      “我借调来帮忙,一个月,说是会在这附近解决住宿问题,午餐在市局餐厅,有补助。”食住行,已婚妇女总是考虑些最实际不过的问题。
      “住旅馆?”褚航声倒是迅速找到了邻家大哥的监护人职责,视线在周围转一圈,基本上就总结出了口碑还算不错的招待所、家庭旅馆、24小时便利店或是家常菜馆。已婚男人考虑的问题,其实也差不多。
      “现在还不知道,安顿好之后我给你打电话。”不需要有避讳,倒不如坦诚联系,穆忻还有个小小的私心——有他在,或许是躲避陆炳堂最好的法宝。
      “好,”褚航声点点头,指一下市公安局旁边的高楼,“那就是我们报社,后面有栋不算新的宿舍楼,是我家。如果你住得近,我还能照顾到。如果远,可以考虑分一间客房给你。”
      他太爽快,穆忻倒有点惊悚:“哥你不要这么大方,嫂子会介意。”
      “她在香港呢,再说,都知道不是这种人,”褚航声大方地笑一笑,“我跟我妈说遇见了你,她觉得挺难得,嘱咐我能帮你的一定要尽量帮。”
      “从小到大,你帮我的不算少了。”穆忻一边寒暄着,一边却不由自主地想,往前倒退几年,我倒真希望住在距离你最近的地方,可如今,男婚女嫁,终是错过了。能做对安稳度日的兄妹,已经是上天的厚待。
      褚航声并不在意穆忻的话,只是补充一句:“安顿好给我电话,我请你吃午饭。”说完他摆摆手,快步往报社的方向走去了。一边走还一边比划个手势,要穆忻晚点不要忘记给他打电话。穆忻微笑着看他的背影拐进隔壁的院子里,转身进市局大门,一路往指挥中心的方向走去。她边走边想着褚航声的笑容,居然就真的安下心来。
      报到是件简单的事,一个上午,见到了指挥中心主任、副主任,研究室主任、副主任,还有下属研究一室的全体同仁。一水儿的青壮年小伙子,穆忻往中间一站,万绿丛中一点红。
      但刚报到就被当成整劳力使——刚好就是秀山报上来的一份通过串并案件、以情代警而抓获入室盗窃团伙的材料。穆忻看看署名,是段修才。
      给段修才改文章,穆忻还是心虚的,毕竟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实践上来说,段修才都是她的老师。但好在所谓的改动不过是把行文口气从区县分局上升为市局高度,看了几篇以前采用的简报范文,也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唯一给穆忻冲击的,是研究室几个小伙子的工作节奏——那是紧张有序的忙碌,也是埋头思考的安静,既没有段修才一边写公文一边逛内网论坛的闲情逸致,也没有秀山分局闲岗大妈们煲电话粥的鸡零狗碎,只是埋头各干各的工作,偶尔写烦了互相递支烟,信口聊几句,但很快又进入了工作状态。
      穆忻悄悄地观望,内心里有点小激动——尽管仍有些忐忑,但她的确已经很久都没有在这样专心致志、静心思考的环境中工作过了。自离开学校以后,她的生活中充斥着机械式接派警的浮躁,偶尔看看报纸,但次数少得可怜。如今,听着此起彼伏敲击电脑键盘的“咔嗒”声,她一下子就想起了自己的研究生时代,在教室里和导师一起琢磨广告大赛的方案或是某篇论文的构架,为任何一处细节精心推敲……曾经,那是她腻了的勤恳、厌了的钻研,可如今,当她一步迈入一个全然不需要思考也不需要推敲的环境中去时,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怀念那些勤恳钻研、手脑并用的时光。
      而眼前这一切,尚且如此陌生,却又多么熟稔。
      穆忻想着,心里就生了暖意,也是瞬间就领悟到了为什么自己已经很久都不快乐:原来,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勤奋得多;原来,她内心深处所有的空落落,都不过是因为她的大脑变空了、她的工作性质太机械了;原来,她对于知识的依恋、对于思考的习惯、对于未知领域的挑战欲,都已经伴随七年的大学时光,深入骨髓。
      是的,曾经,她一度认命了——既然生活如此机械,那她不如就像《摩登时代》里的卓别林一样,做个适应齿轮的扳手,学法律、学业务、学方言,敷衍到不至于耽误事儿也就足够。她也看透了——想要离开眼前的环境,要么有后台调走,要么有本事考走,前者她无法指望,后者更不知猴年马月。加上杨谦在刑警大队的埋头苦干,以及屋子角落处尘封已久的公考资料,她渐渐就失去了奋斗的心。她开始觉得,一个女人,或许真的需要一份旱涝保收的工作,眼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至少可以避免工作任务过多而引起的早衰,避免不断思考问题而生出的抬头纹,也不用为大城市里无法挑战的高房价而感到心焦。偏安郊区一隅,迟钝地步入中年、老年,不操心,兴许也能长寿……
      可现在,她突然发现,这一年多来的失落、消极,突然被推翻!她瞬间恨死了那个放弃动脑、放弃思考,只是屈从现实的自己,转而一下子就充满了力量,开始向往、怀念甚至有无限勇气迎接未知的一切!
      “这真是个好兆头。”她这样总结给褚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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