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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五章:存在即合理(2) ...

  •   醒来时是因为客厅里传来的广播声——不知道是谁放的收音机,正吱哩哇啦地播报着当天的国际新闻。穆忻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她正在看电视,没想到奥巴马像贞子一样从电视机里爬出来……
      “醒醒,媳妇儿,吃午饭了。”杨谦翻个身,迷迷糊糊地抱住穆忻拍一拍。
      穆忻还没完全清醒过来,耳际却已经像是做梦一样听见肖玉华的声音在回荡:“起床了,起床了!再不起,天都黑了。”
      “知道了,”杨谦在穆忻耳边大喊一声,“这就起!”
      穆忻被这声回答吓得彻底醒过来,却刚好听到门外肖玉华不高兴的抱怨声:“不就是值个夜班吗?我们当初在车间一线的时候,哪个不值夜班?回家还得带孩子,也没说有空睡一觉。”
      她说话声音大,就算是嘟囔,也让穆忻听了个清清楚楚。穆忻扭头看看杨谦,见他一副半睡半醒、迷迷瞪瞪的样子,也便忽略不计了——反正挨骂的又不是她自己,就权当肖玉华是在骂她自己的儿子呗!有道是“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反正跟媳妇儿没什么关系。
      一边想着一边起身去柜子里拿衣服,结果一拉开衣柜门就吓一大跳——这还是她的衣柜吗?
      只见原来挂着衣服的横竿上变得干干净净,那些套装也好、睡衣也罢,全都不见了!
      作为一个警察,穆忻的第一反应是“有小偷”。但也是作为一个警察,她只用了一秒钟就意识到——有这么笨的小偷吗?
      谁闲着没事还偷衣服,而且偷得一件不剩?
      穆忻深呼吸一下,镇定地拉开旁边的柜门——果然,不出她所料,柜门后的格子里多了三个超大号的花布包袱,里面露出衣服的一角,恰恰就是她要找的短袖家居服。
      穆忻摆摆手,唤杨谦:“过来看看。”
      杨谦一看也傻眼了:“这是什么意思,搬家吗?”
      穆忻摊摊手:“不知道。”
      杨谦皱一下眉头,拉开卧室门走出去,音量也够大:“妈,你干吗把我们的衣服都卷到包袱里?”
      肖玉华正在往餐桌上端饭,听见杨谦的话转头答:“你还好意思问,你们那衣柜多乱啊!冬天的衣服和夏天的衣服都挂在一块儿,衣服、裤子、裙子全都混成一堆。我上午闲着没事就帮你们拾掇了一下,把衣服和衣服放一起、裤子和裤子放一起、裙子和裙子放一起。年轻人就算再懒也得有个限度,只有家里家外干干净净的,人家才夸你有个好媳妇儿,知道吗?”
      一席话,悄无声息把穆忻给批评了个彻彻底底,穆忻心里怄了一下,看着衣柜里的三个大包袱生闷气:难道肖玉华穿衣服都完全不讲搭配的吗?那件墨绿色的上衣只能配这条黑色的裙子、这件金色的衬衫只能配那条咖啡色的裤子、那条橙色吊带裙子外面只能搭那件浅橙色小开衫……明明是为了方便才把配套的衣服放在一个衣架上,而后挂到衣柜的横竿上,可被肖玉华这么一“拾掇”,除非自己天天穿警服,不然每次出门前仅找配套的衣服裤子就要浪费多少时间?再说所有的衣服都叠起来,不怕打褶吗?而且再往深里说一说,这还有没有个人隐私了?
      穆忻一时间心里憋闷得要命,又想起自己的书也被卖掉的事,突然就很愤怒。可总归理智尚能约束情感,所以不至于发飙,只是双手紧紧攥住衣柜上的把手,好像要攥出水来。
      耳边还能听见肖玉华在说杨谦:“小时候没教这些,是觉得你还小,现在你都是结婚的人了,再不教,人家不笑话?”
      穆忻心里狠狠翻了一个白眼,她就想不明白了:之前见面时明明觉得肖玉华这人文质彬彬、看上去不难相处的,可为什么这一瞬间这些好感都突然灰飞烟灭?究竟是之前的了解不够全面,还是敌人隐藏得太深?
      她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一句话到了肖玉华嘴里就能变得这么不中听?
      一气之下,穆忻干脆也管不得那么多,当即伸手取出包袱,动手把衣服重新配套搭配好,挂回到衣柜里。她一边挂一边在心里嫌肖玉华多管闲事、没事找事、尽做无用功……
      “哎?你怎么又都拿出来了?”肖玉华进门的时候一声惊呼,“我好不容易收拾起来的!”
      “这样方便,”穆忻要很努力才能挤一个笑容给好心办坏事的婆婆,“有些衣服是配套的,如果分开放,找起来麻烦。”
      “我就说你们年轻人太不会理家,”肖玉华大大地不高兴了,音调一下子拔好高,“方便……都堆床上才方便呢,想穿哪个抽哪个出来,还放衣柜里干什么呀?你说我辛辛苦苦忙活一上午,怎么就没人说声‘谢谢’呢?”
      穆忻被她尖锐的声音刺激得耳朵疼,皱皱眉头没搭腔,只是自顾自收拾衣服,一边还不忘小心地把已经压出来的浅印子抚平。肖玉华见穆忻不说话,转身气呼呼地出了屋,找到杨成林,压低声音但还足以让别人听见地发牢骚:“老杨,你说这不是好心当成驴肝肺吗?怎么这么不懂事儿呢!”
      所谓“压低声音”,穆忻想,对于肖玉华而言,恐怕仅仅是不让声音穿透邻居家的墙而已。

      就这么在家憋屈地轮休了两天之后,穆忻再去上班时第一次产生一种发自内心的雀跃感。她走得飞快,半晌才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回头一看,居然是杨谦,正捂着腰往这边赶。
      穆忻放慢脚步等他走近,皱着眉头问:“你的腰还没好?”
      “不跑步就没问题,”杨谦伸手接过穆忻手里的包,陪她往分局方向走,“我跟你同路,方队让我今天先回局里取上次一个案件的资料,看看能不能串并。”
      “杨谦,咱们不是学刑侦出身的,有些时候,还是不要太卖命。”穆忻犹豫很久,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口。
      “不是卖命不卖命的问题,其实咱也没有什么崇高的信仰,不过就是在干工作而已。可是工作性质就是这样的,赶到份儿上了,你说这一群人的任务就是往前冲,哪怕拿身体当靶子也得往前冲,那你在这一群人里站着,还能往后跑、当逃兵吗?既然选了这行,很多问题无法回避。”
      “杨谦,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我每天接报警电话,最怕接到命案,怕听说恶性案件发生在刑警二队的辖区……”穆忻觉得自己的眼前有雾气,不看杨谦,只是扭头看远处,“你得知道你不是一个人。”
      “我知道,”杨谦心一软,伸手握住穆忻的手,牵着她往不远处的公安局大院走,“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我都把你祸害到这穷山沟了,轻易死不了。”
      听他一张嘴就又是没正形,穆忻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直到进了分局大门,穆忻接过自己的包径直上楼后,杨谦转身往一楼拐,这才把脸上的笑容卸下来。他一边伸手摸摸自己仍然隐隐作痛的后腰,一边听着穆忻高跟鞋敲击地板的声音,心想,好在没有把上次抓毒贩的事情告诉她。
      杨谦能想起来的那一天,其实也是千钧一发。
      本来那天的案件不该杨谦冲在前面——他没有丰富的制敌经验,枪法也算不上精准。但专案组经过仔细研究,发现敲门这事儿也只有杨谦能胜任,因为对于常和警察彼此试探的毒贩来说,杨谦作为一名新警的最大优势在于,他脸生。
      这是任务,不是商量。所以杨谦内心再忐忑,也只能爽快地把活儿接下来。通讯工具已经全部上交,出动时他甚至有些遗憾地想到,万一此行有去无回,他都来不及打个电话跟穆忻说一声,让她好好过日子,务必把他没机会过下去的那部分,也要过得像点样。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
      就像在警校培训时教官说过的那样,这个战场不是硝烟弥漫,但也时刻都充满死亡的威胁。与真正的战场相比,这里多的是近身肉搏、短距离射击,要求一招制敌。考验得更多的,不是勇气而是智慧。
      或许,还有演技。
      杨谦以前不知道自己还有演戏的天分——他上楼的时候身后就跟着荷枪实弹的特警,人人都穿着防弹背心,可他杨谦只能穿一身符合季节特点的短袖衬衣。待布置完毕,他扬手敲毒贩家的门,声音都没有抖一点:“有人吗?”
      “什么事?”毒贩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
      “23572是你的车吗,”杨谦操着新学不久的本地方言,“挡着路了,我的车出不来,你帮忙挪挪吧!”
      “操,”他隔着门板都能听见毒贩在里面骂一句,隐约还有女人嘻嘻哈哈的笑声,接着听到毒贩的声音,“等着,马上来。”
      台词是之前勘察地形后商量好的:□□、煤气表之类的借口被电视剧用得太多,容易引起毒贩警觉,所以不能用。不过这一代居民区房旧、路窄、流动人口多,毒贩刚刚租住此地,辨不清谁是真住户,倒不会很清楚被他的车挡住的那辆灰色夏利的真实车主是谁。且,杨谦长得白白嫩嫩活像小唐僧,穿得又够质朴,从“猫眼”里看出去,给人的印象就是一棵鲜亮的无公害小油菜。
      果然,毒贩没耽误时间,进里屋拿上车钥匙就开了房间门。然而就是开门的一瞬间,杨谦已经注意到,毒贩居然大夏天的还穿一件夹克衫,手抄在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装着什么。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他有枪!
      也只是那一瞬间,杨谦来不及按原定计划闪身躲开,因为任何一点突然变故都会让老谋深算的毒贩警觉。他没有选择,只能拼尽全力猛地扑上前去,就在毒贩还没看见门外的特警时,狠狠将毒贩压倒在地!
      那一刻,那鼓鼓囊囊的一处,刚好抵在杨谦的小腹上。
      他连害怕都来不及,只能用尽力气死死掐住毒贩的脖子,困住他的四肢,用两秒钟的时间给身后的大部队一个反应的机会——或许,也是活命的机会。
      当身后的特警们冲进来,果断地将毒贩制服后,杨谦才知道,刚才的自己,是真正的命悬一线:只要再晚几秒钟,或是松一点力气,毒贩一定会开枪!
      庆功宴上,方队笑着对杨谦说:“你小子真是命大。”
      杨谦笑一笑,仰头喝了一杯足有三两的白酒。众人喝彩,杨谦想的却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毕竟,说不好哪一天,也就没有“明朝”了。
      这些,他都没有告诉穆忻。
      他只告诉她,方队离婚了。穆忻惊讶。他说有什么好惊讶的,公安队伍离婚率居高不下,毕竟不是所有女人都受得了这种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日子。当然,也不否认有人因为这个职业而面临形形色色的诱惑,最终抛妻弃子,找个漂亮小媳妇儿过新生活去了。但方队不是那种人。杨谦说:穆忻,这你得信,我也不是那种人。
      穆忻愣愣的,过很久才答:我知道。
      杨谦也知道穆忻在想什么,其实他们想的一样——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样子,在象牙塔中思想单纯的学生眼里,警察就是权力,是威风,是旱涝保收的铁饭碗,是巨大就业压力面前的香饽饽。没人知道,这世上的确没有免费的午餐。权力的背后是危险,威风的反面是枯燥,铁饭碗、旱涝保收,都是拿命在换。
      不是危言耸听,而是赤裸裸的真相:枯燥如刑警或是片儿警,除了日复一日处理鸡毛蒜皮、家长里短,就是为了案件一户户摸底排队,四十度的高温下,在村子里一户户走访,汗流浃背是常事。且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和死神面对面,比如不知谁家的藏獒疯了,满街咬人的时候,也只有张乐站在疯狗面前,以袖子被撕裂、胳膊被咬烂的代价,用七发子弹送疯狗上了路;再比如去搜查犯罪嫌疑人家的时候,嫌疑人的儿子是个精神病患者,门一开还没等说话已经举着菜刀见人就砍,赵旭辉就是那次被砍了手掌,皮肉翻出来,血淌了一路,去医院缝了一条黑色的蜈蚣在手心,至今仍有一道蜿蜒的疤;方队就更不用说了,他是资深刑警,那双被穆忻称为“充满睿智与犀利目光”的眼睛,曾经险些永远闭上——那是一枚自制土手榴弹,犯罪嫌疑人想要扯些垫背的同归于尽,当时还是新警的方队在对方拉开引信前及时扑上去,救了两个同事的命。
      然而这些,不过是本地报纸边角处一枚不起眼的小消息,其视觉效果还不如占了报纸半个版的治疗白癜风广告。除非牺牲,会有声势浩大的追悼会,或许还有素不相识的市民来献花,可是五年过去、十年过去,少有人记得你曾经怎样倒下。更少有人知道,你的亲人,在此后的每一年,怎样的思念,以及哭泣。
      杨谦想,仅仅为了父母和媳妇儿,他得好好活着。
      以后还会有孩子。如果是男孩,做个工程师、医生,都很好,只是不要当警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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