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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画骨丹青 ...

  •   卢清吟最后一个从船舱中钻出来,只见外面天色已然尽黯,唯有西面还挣扎着一丝不甘的余霞,生生将天边割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
      泉州不愧是泉州,仅仅是一处港口而已,商船来往人声鼎沸,隔岸边尚远便依稀能听到对岸传来的喧哗。漂泊了许久的人们都跑到船舱外翘首以望,寻找自己熟悉的亲朋身影。卢清吟看着周围人的兴奋,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过了目光,从人群簇拥中退出来,悄然走到了船尾面朝东海的方向。
      她从来是少有亲朋的人,最亲近的师父和七位兄姊长年天各一方,她最不喜看到的便是旁人骨肉团聚的景象。有时候这种世俗的喧哗竟会让她心生厌恶——她习惯一个人安安静静,就像喜欢西湖的水波荡漾,孤山的树影婆娑。
      泉州城她只来过一次,但对于她来说,一次的记忆已然足够,足够她凭之找到暌别经年的四哥。
      她站在丹青楼外向上仰望的时候,夜幕已经沉沉覆盖下来。但丹青楼里外静寂无声,整座楼沉睡在一片深深的静谧中,半点动静全无。东南角上一个小房间中摇曳着淡淡的烛光,轻盈犹若浮尘,是这偌大的丹青楼中唯一一点生气所在。
      然而卢清吟凝神细听便知,这丹青楼中没有人,一个人都没有。
      四哥李檀君从来都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喜欢心血来潮,耽于惊世骇俗的笔触。他会在寂静无人的深夜独自一人跑到荒郊野外,只为了手中丹青妙笔勾勒出最干净最远离世俗的月影清华。他会在觥筹交错间极尽奢华,会在高官豪家的来往勾连中锱铢必较地争得巨贾万金,却也会在街头巷尾的乞丐面前,轻轻躬身放下够他们衣食的钱财。
      当然,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还会收起他的丹青妙笔,将身影悄然隐没在夜月凝重中,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没有人知道他究竟是不是又乘着醉意溜到了湖畔柳边。
      卢清吟环顾四下无人,轻轻跃进了院墙中,推开从不闭户的大门,向丹青楼上走去。

      盛宴之后的上官府沉寂在一片疲惫之中,上官老爷早已被送回正室夫人的房间,鼾声如雷,而她则因此侥幸得了片刻清静。
      她慵懒地坐在镜前,揉了揉额角,轻轻一撩轻纱薄裙,任婢女小心地解下如云的发髻,为她梳理一头青丝。她整了整长发,丹唇微启:“退下吧,今日我累了。”
      婢女放下纱帐离去了,听见她们关门的声音,很快门外隐隐有说话声:“青莲夫人睡下了,东西交给我们就好,明日一早便送进去。”
      房梁上的黑衣身影默然,眼角却微微上扬,划出了一个揶揄讽刺的笑容。明日一早?明日要送,便送进鬼门关去吧。
      婢女们走远了,就连住在外屋的贴身侍婢,都没有听见屋里传来极其细微的翕动。没有挣扎没有惨叫,长夜静谧得和平日里一样。

      夜影阑珊,李檀君推开丹青楼大门走进去,径直上楼往自己的画室中。他的画室即便是在夜里也从来不会熄灯,黑夜中的丹青楼也就只剩下了这唯一一丝光亮。
      李檀君无疑是个怪异的人。他在泉州身价甚高,更与官吏势家来往甚密,购置地产添建这丹青楼,却连一个家仆都不曾有。当然,无论是于他自己而言,还是那些对丹青楼趋之若鹜的附庸风雅之士,关心看重的都不是他这个人本身任何,而是他手上一支丹青妙笔。
      他手下的丹青只有墨色,却徜徉开奔腾怒放的山河秀色,寥寥数笔,便是一个完美的世外桃源。出自他手的丹凤,要引来百鸟竞相追逐朝拜;他手中的百花盛妍,要招蜂引蝶争相沉迷陶醉;他笔下的美人,要跃然纸上对着面前每一个人抛来摄人魂魄的迷离。
      比如此刻他手中的这幅画。
      可是他看着这画的眼神,却不像在看出自己手的得意之作。他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有些轻蔑和不屑。
      “真是个美人。”冷不丁地,背后忽然响起一声由衷的赞叹。
      李檀君心中猛地一惊,下意识地便先伸手护住了背后,另一手则掌风如刀,向那声音来的方向猛劈过去。
      眼前白衣影动,衣袂扬起的微风中似乎有一丝似有若无的女子幽香,伴随其间的还有轻轻的銮铃响声。一个清脆的声音咯咯笑道:“四哥,是我。”
      李檀君自己都愣住了,一只手尚停在半空留劲不发,脸上的表情很迷惘地停住了。这迷惘只在他眉目间一闪而过,随即他的眉梢扬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吟儿?”
      面前的少女笑吟吟地看着她,眉眼依稀还是当年的样子,只是身段高挑窈窕了些,身上的气度也高华成熟了些。
      “吟儿?”李檀君仍是不敢相信,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卢清吟俏皮地眨了眨眼,伸开双臂转了个圈,笑道:“四哥,你好生看看是不是我?”
      李檀君轻笑出声:“丫头一去就是四年,连个信也不曾有,如今可算想起四哥来了。怎么,手头缺钱花了?”
      “谁像你这般视财如命。”卢清吟嗔道,白了他一眼,一伸手,掌心赫然躺着一只小巧的金色銮铃。
      李檀君玩世不恭的脸色肃穆了几分:“是沧烟谷有任务?”
      卢清吟将师父的传讯告知了他,让他安排好手头便即刻北上沧烟谷。卢清吟话说到这里停住了,李檀君也没有多问,他明白该让他们知道的师父不会隐瞒,而卢清吟既不说,显然是她也并不清楚。
      “吟儿,你特意来泉州找我?明日一早我们便一同北上吧。”李檀君说着,蹲低身子拉过了一只火盆,里面尚有柴薪,他晃亮火折点燃了熊熊火焰。
      “我还要先赴江宁府寻六姐,然后沿江西进,过岳州至夔州,找五哥和七哥。”
      李檀君抬起眼帘来看了看她,复又低下头道:“你身上的伤还好吗?”
      “四哥果真是眼神锐利。”卢清吟笑道,也蹲下身来,“泉州这天气莫非你还嫌冷……”话音未落,只见李檀君将手里的丹青一扔,火盆里呼地一声窜起了更高的火焰,霎时便将那精巧的画卷舔了个遍。
      “哎呀!”卢清吟脱口惊叫,忍不住就想伸手去抢那画出来,她知道四哥爱画成痴,她比他自己更看不得这番心血化为灰烬。
      李檀君半空中捉住了她的手:“当心烫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根本没有要抢救那画的意思,倒像是怕被卢清吟救了下来。
      “四哥你做什么!”卢清吟急着想挣脱,那盆中火势甚急,只是这一转眼的工夫,卷袭的火舌已将那画上栩栩如生的美人烧得面目全非。
      李檀君却满不在乎,似乎那根本不是出自自己手中的杰作。他嘴角一扬轻蔑地一笑,朝旁边一努嘴:“我可不想污了我的画笔。”
      卢清吟转过目光,只见这偌大而清雅洁净的画室中,地面上随意丢弃的一张纸显得尤其突兀。其实她方才有留意过这张纸,那火中的肖像虽然已经燃烧殆尽,但凭着哪怕是一眼过目的记忆,她也足以恍然大悟——这是一张通缉令,上面的蒙面女杀手虽然画得并不甚清楚,依稀却能辨认出,与李檀君所画的竟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李檀君画中的美人太过妩媚,她初见之下竟根本未将二者联系起来。
      泉州高官上官大人最宠爱的侧室,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女子。
      卢清吟胸中似遭了闷闷的一击,手上颓然一松,整个人几乎是瘫坐在了地上。借着面前的火光,李檀君看着她的脸,那目光难以捉摸,若隐若现之间像隐藏着看不清的深意。
      “吟儿,你怎么了?”李檀君的声音很轻,充斥着柴薪燃烧轻轻的噼啪声。
      卢清吟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陡然有种喘不上气来的沉闷,就像一只手攥住了她的肺,直要将里面所有的空气都挤出来。
      她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即便夜色中火光中也能看得出那种莫可名状的慌张失落。
      “吟儿……”李檀君站起身来想要扶她起来,卢清吟却呆呆地看着那火焰,任凭那刺目的红色灼痛了她的眼睛。“四哥……她……她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啊。”
      李檀君立时便明白了。这个丫头心中,始终还是有着些许痴念,不管她再如何行无畏的杀伐,不管她手上再沾满多少鲜血,不管她再如何融入这个乌七八糟的现实本身——她心中始终有一个角落,不可侵犯。
      “吟儿,她与我们不一样。”李檀君复又蹲下身来,直视卢清吟的眼睛。“她今年二十有六,纵横□□十年,一共杀过一千二百三十一人,凭着这些不义之财她才能为自己置办一个令人信服的家世背景。”
      “有什么不一样?”卢清吟忽然抬起眼帘来,冷冷看着李檀君,“我们,难道就不是这样么?大哥……他当初成亲,不就是隐瞒了一切?”
      “吟儿……”李檀君叹了口气,伸手将她拉起来,“你从没有忘记师父教过我们什么,若是忘了,今日的你也不会还有这般心思。”他一指躺在地上的那张通缉令,“她杀的人,需要我一个个数给你听吗?你若是知道了,只怕会恨我下手太快,让她死得太轻松。”
      “四哥,别说了。你我都知道,总有一天銮锦堂、还有我们八个人,恐怕都难逃如此的收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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