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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事事皆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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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沉了十几日的天,竟在这个黎明毫无征兆地放晴了。笼罩在瀛洲城中的浓云也渐渐散去,到得中午时分,数日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也开始有了人来人往。
契丹人退去的消息如这冬日暖阳一样明朗,更与这久违的温暖惬意一起,悠悠地溶进了空气中。
仙客居不是什么豪华的酒馆,与京城、青州完全无法相提并论,不过却是瀛洲城中最好的酒家。沉寂了数日的仙客居也开始有了些生气,来来往往的客人相互寒暄,从掌柜到小二,都淡淡地、淡淡地散去了几分阴霾。
“来来来,在下敬各位一杯,先干为敬!”李延渥爽朗的大笑声直透仙客居的院墙,他正要举杯,忽然却有一阵轻快急促的脚步声闯进来:“李大人且慢,奴家这厢有好酒奉上!”
一屋子的人转过头去,只见侍婢采薇满面春风地走进来,身后跟了几个家丁,将数只酒坛捧进来。
“采薇,你……”
“公子,奴婢早就备下了,今日的庆功酒,怎能少了这‘醉清愁’?”采薇一脸得意,笑吟吟地看着向鸾。
李延渥一阵大笑:“采薇姑娘果然有先见之明,既然如此,那就赶紧将这好酒换上!”
醉清愁的醇香在小小的仙客居中弥漫开来,惹得周围的客人都频频回头。采薇看了一眼向鸾,调皮地向他眨眨眼。
酒过三巡,坐在苏浅尘旁边的李檀君往他肩头拍了一把,凑近道:“老七,这打了胜仗,你今日怎么魂不守舍的?实在累了,就喝足了回去睡!”
“我看老七一点也不累,”向鸾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目光似有若无落在苏浅尘身上,“只怕是他心里记挂着人,你们瞧瞧,这七魂都没了六魂,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众人先是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哄然大笑,朱□□醉眼朦胧:“把……把吟儿接来,回报一声师父,请师父她老人家主……主婚,什么都了结了!”
“二哥想是喝糊涂了,还接什么接,我们赶紧回沧烟谷去是正经。”向鸾大笑着,又把一杯酒灌进朱□□嘴里。
李檀君小声向李延渥解释,向鸾和朱□□还在调笑,范凉心里想起了叶翩翩,沉默着闷头灌酒,只有王亭羽一言不发,脸上淡淡含笑,却又像是有几分莫可名状的意味,说不清道不明。
苏浅尘心中五味杂陈,勉强笑笑,刚开口道:“别开玩笑了,我只是在想……”
他话音未落,忽听得采薇惊呼:“公子小心!”
苏浅尘全没防备,心中微微一惊,就觉脑后挨了重重一下,猝不及防中打得他两眼发黑,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周围一阵动静,待他回过神来,李延渥已经将他身后一名中年男子拿住,喝道:“你是何人!”
苏浅尘回过头,正好仙客居的掌柜忙不迭奔过来,一面赔笑道:“李大人息怒,各位少爷息怒,这是城南六里屯的张老大,时常来我这里喝酒的,是汉人,是汉人。”
“张老大?”李延渥说着,一把将那中年男子揪起来,仔细看了看,“我瞧着怕是潜藏已久的奸细吧。”
“李大人,算了吧,他果真是个农夫,一点拳脚不会的。”苏浅尘淡淡道,“别扫了大家的兴。”
“是是是,大人您息怒,”掌柜是个和事老,一面拉住张老大,让李延渥松手,一面不住赔笑:“他女儿去年刚出嫁,前日里女婿就战死了,女儿也上吊了,他这些日子不太正常,您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小五子,快去给少爷们多加几个下酒菜来!”
张老大的怨气偏偏被掌柜的话引燃了,掌柜死命抱住他,他只是要冲上来:“你们是过瘾了,你们是英雄豪杰,打打打,城里城外死了多少人?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们?什么收复幽燕,放屁!他娘的都是一群狗熊,你们打过瘾了,等这瀛洲城的人都死光了,契丹人……”
“住口!”李延渥一声怒吼,盖住了张老大不住的骂声。他好容易压下去一些的火气又腾地窜上来:“你他娘的给我住口!看着契丹人攻进来才合了你的意?像你这种愿做亡国奴的走狗,跟契丹人一样该杀!”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张老大这些天疯疯癫癫,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大人息怒!”掌柜死命把张老大往外拖,两个小二也过来帮他的忙。人是拖出去了,骂声却还远近可闻:“你娘的幽燕!老子掘了你十八代祖宗!狗日的皇帝躲在京城,下面死了多少人他知道吗……”后面的话被人捂住了,剩下闷声闷气的呜呜声。
“呸,奴性难改!”李延渥骂了一声,忍不住就还想冲出去,倒是苏浅尘一把拉住:“李大人,算了,平头百姓而已,只不过想要一两天安稳日子罢了,怪不得他们。”
“苏公子见笑,在下这个知府管教无方……”
“没事,李大人不必挂怀。”苏浅尘淡淡回了一声,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他方才看了一眼周围,仙客居中这场闹剧,所有客人都看在眼里,可是没有人有回应,甚至所有人都面无表情,像是在看一场与自己不相干的戏。也有人偷偷查看他的脸色,发觉他目光扫过来,便赶紧转开了。
其实张老大说的话,也是他们想的吧。不过“疯疯癫癫”的张老大才敢说出来而已。
苏浅尘心中微微一刺——这种感觉,实在不像当初他想象的。
他扫了一眼王亭羽几人,只见他们的脸色也十分难看。李延渥再三相劝,他勉强坐下来,却还是如芒在背。
刚才掌柜说,张老大的女儿去年刚刚出嫁,前几日女婿便战死了?为何这句话听起来就是有些不对劲?
苏浅尘突然一拍桌子站起来,把周围人都吓了一跳。“李大人,我昨夜一直觉得契丹人有什么不对,可是一直想不出来……你们想想,契丹军中,是不是差了一个人?”
“差一个人?谁?”李延渥心中一股怪异涌上来,忍不住也站起身来。
王亭羽也站了起来,脸色阴沉到了极点。
朱□□的酒醒了大半,闷声道:“谁?差了谁?”
“契丹驸马,萧跶揽!”苏浅尘咬牙切齿,“调虎离山!太后和契丹主都在,足以掩人耳目……昨日契丹人死伤甚重,可二十万大军依然不是个小数目!”
“我去派人打听。”李延渥二话不说,转身便匆匆出门去。仙客居中的气氛一时凝固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苏浅尘几人身上,刚刚散去的恐惧氛围,又飞速地凝结起来。
苏浅尘心中仔细一想,蓦然抬起头来,正巧王亭羽的目光也转过来,两人竟异口同声地道:“我们去澶州。”
侍婢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在卢清吟面前,若是从前,她定然习以为常,可是此时此刻坐在这里,她竟感到从头到脚都束缚在说不出的拘谨中。
她听见开门声,侍立门口的侍女道:“堂主。”
卢清吟心头猛地一紧,情不自禁就从位子上站了起来,将侍婢都吓了一跳。
“师父……”卢清吟自己也不知为何,竟不敢抬起头来看江雪霓,就连声音都是怯怯的。江雪霓看了一眼面前的饭菜,爱怜地摸了摸卢清吟的头:“怎么不吃?都是你最爱吃的菜。”
卢清吟无言以对,只是站着不说话。
侍婢上完菜退下去了,江雪霓才拉卢清吟坐下来,细细问道:“你这丫头是怎么了?我问你怎么会一个人跑到澶州来,你为何也一直不告诉我?老七跑到哪里去了?”
卢清吟毫无防备的时候,突然听江雪霓提到这个人,心中蓦地就是一痛,眼泪刷地便掉了下来。江雪霓吓了一跳,忙将她揽在怀里:“怎么了?他欺负你了?吟儿乖,不哭,看师父过些时候教训他。”
卢清吟本来想说不是,岂料一开口,还没凑出一句完整的话,眼泪更是不争气地狂涌,抽泣得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江雪霓耐心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水,轻声道:“别这样,丫头,老七这孩子,这么多年一直对你好,就算一时冲动委屈了你,现在想想肯定是后悔得要命。他知不知道你在澶州?”
卢清吟摇头,还是说不出话。
“好了好了,我给他送个信,也该叫他们来了。我突然来了澶州,他们全都不知道,我听说威虏军那边的契丹人已经退了,瀛洲城外的也退了,叫他们回来……”
外间的门突然推开了,门口的侍婢道:“堂主,李大人回来了。”
江雪霓的眉目眼神立刻就亮了起来,卢清吟当然知道这个人是谁,连忙拭了脸上的泪痕,努力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正常一些。
“雪,这孩子就是……”
“这就是吟儿。”江雪霓将卢清吟拉过来,向李谡笑道:“怎么样,这孩子生得好不好?”
李谡浓眉大眼,此时一身戎装,更是平添八分英气,不过他看着江雪霓的时候,眼神中却有一丝与身上装扮格格不入的柔情:“好,确实是好。这孩子今年多大了?”
“十八。”回答的是卢清吟自己,她恭恭敬敬地向李谡盈盈下拜:“吟儿叩见师伯。”
李谡亲自上前扶起,笑道:“这孩子乖巧伶俐,可说了婆家了?”
卢清吟猛地抬起眼帘来——果然不出所料,李谡根本不知江雪霓的身份、不知她的身份。不过也是,这样的身份除了他们自己,谁也不该知道的。
江雪霓将卢清吟拉过来,笑道:“你少胡乱撺掇我徒儿,我心里自然有数。”
李谡与她调笑了几句,忽却屏去了侍婢,向卢清吟道:“吟儿,你初来乍到,我叫人带你四处逛逛。”
卢清吟一听这话便知其中意味,转眼去瞧着江雪霓,江雪霓向李谡道:“不必瞒着吟儿,过来吃饭吧,边吃边说。”
李谡叹了口气,心不在焉地坐下来,连碗筷也来不及拿起:“上月皇上派来的那位王大人,实在不是省油的灯。”
“王钦若?”卢清吟脱口而出。李谡看了她一眼,有些奇怪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这样清楚,但还是点了点头。
“他怎么了?”
“他在悄悄盘算奏明皇上,将我派往府州。”
“府州!”江雪霓脸色刷地白了,蓦地站起来,差点打翻了面前的杯盏。卢清吟坐在她旁边,只觉得她全身都在不住发抖。她重重一拍桌子:“你……你不能去府州!折家的人……不会放过我们的!就算改名换姓,他们一旦发现……”江雪霓再说不下去,只剩下双手剧烈地颤抖着。
“我当然知道不能回去,”李谡苦笑一声,“王钦若现下仍在天雄军,若是到时他这般回禀,以他在皇上面前受信任的程度,我绝无二话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