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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物是人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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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清吟看着手里的字条,秀美的眉目渐渐紧蹙不展,道:“师父突然召集我们八人,还明言要你亲自去寻,不可借他人传信,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何必?”
他们这样的人,相互之间的信息传递手段之高明完美,自是不必多说,只因这其中一字一句都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容不得半点大意。师父若是有要事需要召集相商,这般迂回曲折,岂不是白白浪费了时机?
王亭羽摇摇头:“师父她老人家的心思素来难猜,别说是你,我也捉摸不透。我们也不必妄加揣测,等过些时日见到师父自然知晓了。”他说到这里,忽然面有难色:“吟儿,只是有件事情须得托付给你。”
卢清吟眨了眨眼,等着王亭羽说下去。
“我不在汴京这段日子,你就留在这里,替我好好照顾小玉。”
卢清吟心弦中有一声微微的断裂。王亭羽未曾知觉,只是自顾自地道:“小玉她一点功夫不会,家中也都是些寻常奴仆,若是没有人照应,我实在不放心。”
卢清吟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冲动,但她终究还是忍住了。王亭羽满怀期待地看着她,似乎已经知道她会做肯定的回答。
“名满汴京的妙手神医,却也要时时牵挂自己家人的安危。”卢清吟淡淡地转过了目光,望着沉沉的天幕。她也不管王亭羽是不是听懂自己话中的深意,忽然话锋一转:“大嫂有了身孕,是不是?”
王亭羽讶然道:“你如何知道?小玉告诉你了?”
卢清吟一反常态地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必她自己说出来。”
王亭羽笑了——的确,他们这样的人,最讲求的就是一眼看穿周围的目标。至于卢清吟话语里的冷漠,王亭羽却丝毫没有在意:“吟儿,只因为是你,我才敢将这样的麻烦交给你……”
王亭羽的话卢清吟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心中没来由地生出一阵厌恶,短短四年的时间,又是漫长无边的四年的刻骨相思,如今重见,她却忽然觉得王亭羽变了一个人。
“大哥,”卢清吟胸中那股冲动终于再也压抑不住,她冷冷打断了王亭羽:“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沧烟谷的传讯何等重要,我们都明白,可你竟然假手他人,师父若是知道了你如何交代?若是出了什么纰漏,你又如何担得起这个责?”
王亭羽呆了呆,他顿了一下,脸色微微沉了沉:“你是说小玉?”听得出来他语气中已经有淡淡的不悦。他对卢清吟的宠溺一如既往,任她再怎样胡闹任性,他总是不会介怀半分,可是如今卢清吟这番话无疑触动到了他的底线。
恰恰因为这语气中哪怕是一丝半点的不悦,卢清吟心中的怒火腾地被点燃了:“你知道我的意思。”
王亭羽的语调也冷了下来:“吟儿,你有话不妨直说。”
卢清吟柳眉一竖,冷笑道:“你有了家室,便置銮锦堂于不顾,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有什么好说的?你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忘记了师父的教导之恩,我还有什么好说?”
“吟儿,看来忘记了师父教导之恩的是你,”王亭羽蹙眉道,“你不记得师父说过……”
“你少拿师父来压我!”卢清吟忽然提高了音调,怒气冲冲地打断他。月光下她的脸上也铺上了一层淡淡的银白,更衬得娇肤皙嫩如玉。但是这清秀绝尘的容颜上满是怒意,忽然变得有些怪异。“我们这样的人,何来自由的权力,何来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
直到这时王亭羽才感觉到,卢清吟似乎有什么地方变了,绝不单单是从一个小姑娘长成了亭亭少女那样简单。“吟儿,”他放缓了语调,想缓和这紧张起来的氛围。“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算是大哥不对,好么?我明日一早就出发,半月之后我们沧烟谷见。”
卢清吟故意转过了头去,对他的话置若罔闻。
王亭羽无奈地摇摇头,但他清楚卢清吟虽然有时骄纵任性,终究不是轻重不分的人,任何事情交给她足可以放心,更何况现今她的功夫见识与四年前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
“早些休息,我走了。”
“大哥,四年前你到底为什么娶她?”卢清吟没头没脑地幽幽问了这样一句,将王亭羽的脚步生生绊住了。他没有回头,卢清吟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他话说出来,语气却是平淡无半点波澜:“我想照顾她一生一世。”
“照顾?一生一世?”卢清吟冷笑了一声,这笑容中颇有几分凄凉:“你和她根本不是一路人,你根本就不爱她,不是吗?”这些话在她心中憋了整整四年,日日夜夜,每时每刻,那种纠缠不清的痛苦都随着她的呼吸深入肺腑,如今王亭羽就在面前,她忍不住要将自己所有的话都说出来!
“吟儿!”第一次,王亭羽的声音变得很是严厉,前所未有的严厉,甚至卢清吟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他这般严厉。王亭羽依然没有转身,只是微微侧过脸来,夜色中他面容的轮廓清晰而刚硬:“我这个做大哥的,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该做什么。”
他不等卢清吟回答,抬步就往前走,当然也听不见卢清吟心中有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大哥!”
大约是听出了卢清吟语气软了下来,王亭羽回过身来,脸色也平和了许多。此时他与卢清吟隔了几步之遥,这样隔着些距离看着她,却忽觉一别四年,她除了身量长高了些,那神情间的娇憨也早已脱胎换骨,那倾世绝尘的眉目间倒像是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淡淡愁绪,竟不知是从何处而来。
“吟儿……”王亭羽忍不住又走回去两步,他忽然很想好好问一问这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卢清吟并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只是淡淡道:“明日一早,我去请哥哥姐姐们。”
王亭羽愣了愣,卢清吟今晚每一句话都出乎他的意料,实在让他有些应接不暇。“吟儿,你……”
卢清吟淡淡叹了口气:“京师一月之内接连地震,人心惶惶,甚是不太平,城里的百姓都离不开你,更何况大嫂身边需要人照料,你在这种时候一走了之,大嫂会寒心的。”
王亭羽依然插不上话来——卢清吟虽然身在杭州,对汴京的状况却是如此了如指掌,王亭羽不禁有些怀疑,这个丫头到底是不是为了追杀花弄影才来的汴京?
他心中更笃信七分,卢清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单纯得一眼便可以看穿的小丫头了。她……是真的越来越像銮锦堂的人了。一念及此,王亭羽心中竟忍不住有股莫可名状的凉意翻涌上来。
“不必说了,我也四年不曾见过哥哥姐姐们,甚是想念他们。只要是照师父吩咐亲自行事,你我前去都是一样的。你将家中都安顿好,半月之后沧烟谷见。”卢清吟说完便退后一步,砰地一声关上了窗户。
王亭羽愣在当地,半晌作声不得。过了许久,他听得卢清吟房中再无任何动静,想来她已经睡下了,他也就只好回去。
夜影阑珊,整个大宅中只剩下拂风之声。万籁虽静,卢清吟的话却一直在他耳边挥之不去,王亭羽知道,其实她说得半点不错,像他们这样的人,何来自由的权力,何来选择自己道路的权力!
他自己的房间里一片沉寂,楚玉已经睡熟,并没发现他不在身边。王亭羽没有进去,而是径直穿过长长的亭廊走到了家宅最北面的祠堂中。
祠堂里阴冷沉寂,借着从门外投进来的月光,依稀可以分辨出王氏先祖们的灵位。王亭羽走进去,轻轻晃亮火折,点燃了四周的蜡烛,给列祖列宗上了一柱清香。
“爹,爷爷……”王亭羽忽然长长叹了口气,“亭羽不孝。”他取出自己从不离身的针囊,轻轻放在了灵位之前。他,人称神医的王亭羽,曾用这些渡穴金针救活了不可数计的人命。可是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背后,他还有个无法启齿的身份。
“王氏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亭羽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实为无奈……只待他日王氏衣钵后继有人,亭羽但死不足惜。”
他低下头,细细打量自己的手。他的十指生得修长白皙,在他幼年时候父母便对这双手赞不绝口,寄予厚望。就是这双手用一枚枚金针挽回那些濒临死亡的性命,却也正是这双手,沾满了鲜血,沾满了无法洗净的罪孽。
王亭羽忽然低低笑了起来,这笑声中满是苍凉满是无奈,夹杂着深深的自嘲。
“爹……”王亭羽忽然跪了下来,将头深深埋进了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声音有几分含糊不清。“只求列祖列宗在天之灵,明白亭羽一片苦心,所有罪孽便让亭羽一人承担,死亦无怨……”
门外一阵风过,窸窣起了遍地草木撩动,惊飞树影婆娑间的鸟雀。
王亭羽心中翻江倒海,无暇去顾及其他。他全然没有在意到,大开着的祠堂门外,一个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高瘦的身影萧然而立,在夜风影动中冷冷地看着他。但他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始终保持着这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远远望着王亭羽的一举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