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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山远地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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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翩翩坐在妆台前,细细打量菱花镜中的自己,看那一抹殷红在丹唇上荡漾开来,娇艳欲滴。她伸手轻轻挽起散落的发髻,探了探身,拉过自己的长衣披上。
余光扫过锦被散乱的绣床,她的嘴角扬起了一丝微微的笑意。赵元伉,她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不知不觉又笑意盈盈了。他说,如今你的把柄落在本王手上,只有本王才能保护你。
他还真是霸道呢。叶翩翩微笑着,将一朵镂金珠花插在自己发髻上。
“你刚起?”菱花镜里忽然多了一张面孔,从身后望着镜子里的她。这是一个年轻男子,肌肤微黑,身材魁梧,脸上有风尘之色,他往这精致典雅的绣楼中一站,立时便十二分的格格不入。
叶翩翩头也未转过来:“昨晚接了任务,睡得晚了。”
“嗯?”来人大马金刀地往旁边一坐,看着叶翩翩的背影笑道:“是哪位富家老爷又请你献舞助兴了?”
叶翩翩有些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又转回去打量镜中的自己。“昨晚送江宁知府王江屏上路了。”
“江宁知府?”来人霍地站了起来,“你杀了官府的人?”
“官府又如何?”叶翩翩也站起来,针锋相对地看着他,“你从岳州跑来,就为了诟病我杀了官府的人?”
“你忘了銮锦堂的规矩么,师父……”
“少把师父抬出来压我!”叶翩翩忽然柳眉倒竖,冷冷道:“范凉,我叶翩翩还轮不到你来教训。”
范凉眉头紧蹙,他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叶翩翩脾气这样大,但面对面有怒色的叶翩翩,他还是将下面的话忍了回去。
叶翩翩一拂袖,转身又自顾自坐下来,细细描眉。“你来江宁做什么?”
“我昨日刚完了一单生意,手头无事就来了。”范凉上前几步走到妆台前,“翩翩……”他下面的话还未出口,忽然便是脸色一沉,猛地一转身,一道寒光自掌间激射而出,闪电般向虚掩着的窗外飚去。
“哎呀!”窗外有一个清脆的女子嗓音叫了一声,范凉听得这个声音,手上的动作立时慢了。
“五哥慢动手!”窗户从外面被拉开了,一个动若脱兔的身影跳了进来:“五哥,六姐,你们竟都在,也好省了我的工夫。”
“吟儿?”范凉上下打量面前的少女,一脸吃惊。卢清吟笑着看着他,又看看同样满脸惊讶站起身来的叶翩翩。
“吟儿,你何时来的江宁?”叶翩翩上前拉住她上下打量,“小丫头长大了,一晃都四年没见了。”
“我今日一早到的。”卢清吟笑道。她无心之言,当然不知道这句话惹得叶翩翩心中一阵乱跳——卢清吟到底看到了什么?她不担心范凉,他是个心中藏不住话的人,喜怒哀乐都会写在脸上,可是卢清吟却不一样。只是一眼,叶翩翩便发现了,卢清吟有些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容易哄骗的小姑娘了。
“五哥,六姐,銮锦堂有任务。”卢清吟说着一伸手,递过来一只小小的銮铃。范凉看了一眼叶翩翩,言简意赅地点头道:“我们知道了,这就安排一下北上。不过吟儿……”
“五哥,别问了,我也不知道。”卢清吟浅浅一笑,她当然知道范凉和叶翩翩的疑问,这也是他们所有人的疑问。“这是师父的命令。”
范凉点头,不再多言。“吟儿,那你还要去寻老七?”
“是。”卢清吟点头,“五哥,你知道七哥现在在哪里?”
“前些日子我见过他一次,听说他在夔州路雷山一带有一笔很大生意,现在或许还在那里。”
“雷山?”卢清吟略一沉思,道:“五哥,六姐,我告辞了。”
她一只脚跨出门去,又想起了什么,忽然转过身来:“六姐,方才从听雨楼出去的那马车里是什么人?我瞧着不像是普通的富贵人家。”
叶翩翩心里又是“咯噔”一下,险些咚咚乱跳起来,半晌才道:“听说是个朝廷命官,我晾了他半晌没见,自己讨了没趣走了。”
也算是她的演技一流,连范凉都没有丝毫怀疑,卢清吟也未加多问,转身下楼去了。叶翩翩在窗边看着她上马走远,心中才暗暗舒了口气。
她回过头来,只见范凉正盯着她,目光中竟似有些许怀疑。叶翩翩刚刚落下去的心立刻又窜了起来,小鹿般在胸腔中咚咚乱跳。范凉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却只是道:“也不知师父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我们即刻便收拾启程吧。”
“我这两日还有事在身。”叶翩翩不假思索便道,此言一出她便知道自己此举有多冒险,但她一点不后悔,她转开了自己的目光,不去看范凉眼神里那些她不想看到的东西。“你先去,我随后赶到沧烟谷。”
“我等着你,一起去。”范凉的语气里果然多了两分不信任,叶翩翩越是躲开他的目光,越是转过身不让他看见自己的表情,范凉就越是要靠近上去。
“随你的便。”叶翩翩冷冷道,一拂袖转身向房间深处的绣帘之后走去。“你愿意等就等着吧,不过我这里不是你久留之地。”
“翩翩……”
绣帘响动,叶翩翩的身影已经转了进去,将范凉一个人晾在外面,任他自来自去。
夔州路雷山向来是天高皇帝远的荒凉之地,于中原政府历来置于羁縻之下,由当地蛮夷自行经营。这雷山之地更在湘西以西,川黔之境,有宋以来终太祖太宗两世与中央王朝关系并不甚密切,一直民风淳厚,那些唯财是瞻的商贾之气更是半点没有沾染。
青山延绵,远远望过去之间那秀峰起伏之间坐落着星罗棋布的高脚楼,或笑语宴宴,或炊烟袅袅,一片淳朴的生活气息。在群山掩映中潺潺的是溪水清漾,忽然却有一股格格不入的低沉乐声远远隐隐传来。
雷山苗人自有一套礼仪规程,出殡送葬并非像汉人一样繁复琐杂,但这寥寥数人中低徊的压抑悲恸却是溢于言表。看那远远而来送葬队伍,那些或低垂眼帘,或悄然垂泪的苗家姑娘,禁不住这青山白云都要随之落下泪来。
这支队伍一路顺着蜿蜒的山路逶迤而上,更引来无数寨中人驻足观望。
“哎,快看快看,那不是老铁么?今日送的是他家的闺女?”
“可怜了老铁,一夜之间就老了,也难怪,花一般的闺女,竟说没就没了!”
“我明明前两日还瞧见老铁家两个丫头在山南,那时都还好好的,没听说有什么病啊灾的,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有什么办法?老铁再硬也硬不过地头蛇!”这人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像是愤怒中又夹杂着无比的惋惜,他凑近另一人耳旁,低低耳语了几句。听到话的人脸色顿时一变,接着摇了摇头,怒道:“禽兽不如的畜生,迟早叫他不得好死!可怜了人家干干净净的闺女!”
“人去了也就罢了,真正可怜了老铁,明明知道丫头枉死,仇人就在眼前却就是无可奈何!”
送葬的队伍渐渐消失在山路拐角。走在队伍最前的老铁被两名小伙搀扶着,否则他自己也不知自己能撑得住几步路。他的鬓发已然花白,眉目间隐隐充斥着一股冷漠,更可怕的是与这葬礼的悲恸情绪更不相同的——仇恨。
大丫头离自己的家已经越来越远了。这条熟悉的山路上那些熟悉的虫鸣鸟叫,熟悉的山泉涧流,熟悉的花香妍丽,突然都变得那么可恶。老铁手中捧着一只精致的檀木盒子,里面盛着的是两年前故世的妻子为女儿将来出阁亲手绣制的嫁衣。
大丫头还来不及穿上这嫁衣,竟先躺在了冰冷的棺材里。
搀扶他的小伙子突然停了下来,一直垂首轻轻抚摸怀中木盒的老铁听见右边一人有些怯怯的声音:“少主……”
那个熟悉的声音,那个在心里翻腾焦灼了千万遍的声音,就这样在他面前响起来!他紧握着的手开始颤抖,若是此刻给他一面镜子,他自己都会被镜中仇恨狰狞的面容吓坏。
那个声音一边冷笑着,一边靠了过来!
老铁忍不住在胸腔中奔腾闯撞的怒火,两旁的小伙子却牢牢拉住了他:“铁叔!万万冲动不得!”
那是一张有几分桀骜的面容。嘴角噙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冷笑,身上散发着浓浓的酒气,眼神有几分疯狂,甚至是——有几分禽兽一般的野蛮。
一瞬间他忽然有种欲哭无泪的凄凉。这个人就是十里苗寨未来的寨主,这张脸在他心中翻腾了一千遍一万遍,却不是因为敬爱尊重,而是恨——彻骨铭心的恨!
他肮脏的手在女儿的棺木上抚过!
“住手!你给我滚,滚开!你这个禽兽,离我丫头远远的!”两个壮年小伙子都拉不住狂怒的老铁,被他直推得一个趔趄,眼看着老铁径直向那冷漠挑衅的人冲过去。
“畜生!”老铁怀中的木盒滚落,精致秀丽的嫁衣和首饰撒了一地。他猛地一把将对方扑倒在地,提起拳头狠狠揍了上去!
然而仅仅是一拳过后,早已有人赶上来,生生将老铁从少寨主身上拖起来,更多人赶上前去扶起少寨主,另一些人则挡在老铁面前,暴风雨般拳脚相向。
“住手,快住手!”送葬队伍中有人想阻拦,却又不敢过于强硬,只得转向少寨主:“少主,铁叔年纪大了老糊涂,您别跟他一般见识……”
少寨主蹙眉,伸手抚了抚被老铁打得生疼的脸,悠悠走上前几步,示意那些唯恐下手轻了的人停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在地上直喘气的老铁,冷冷一笑:“不要忘了你是谁,我不过是知道今天你家女儿上路,来送她一程。你别给脸不要脸。”他的目光轻描淡写地从那棺木上掠过:“不过是个残花败柳而已。”
一阵狂怒震得老铁耳中嗡嗡作响。他脸上还有模糊的血迹,却不知何处来的力气,猛地将强行按住他的那些人掀了个四脚朝天,跳起来便再度朝这个神情冷漠轻蔑的少年扑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