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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红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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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第一道阳光,虽以最低的姿态,仰视着人间的一切冰原山川,但却将黑夜里所有的黯淡不明终结在光芒万丈的光亮中,一切事物,即便再高耸、再挺拔,也只能任自己在夺目耀眼的光线中,留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掩藏的巨长阴影。
这样的晴天,蔚蓝空澄,不带一丝云意,干净透澈得让人莫名的心悸,对比着脚下的石板路,因上面铺满了无数碎裂的爬墙虎的枯叶而显得杂乱荒败,近在眼前的小楼,在金芒的威力过后,外墙的木板上也留下了一道道无法修补的裂痕,零落的碎木渣散了一地,轻风一阵,便刮到了不知名的角落,无处安家。
绮悦躲着初升的太阳,看着脚下被拉得很长、很远的影子,感觉这一切仿佛就是一种暗示,暗示着像她这样的人的宿命,自降生的那一刻起,便已注定了结局,无论曾经有过怎样看似繁乱无序的经历、亦或中间向着怎样不相干的岔路逃离,在最后都终将云开雾明,于冥冥之中绕转回来,面对着那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阳光在一晃眼的时间里,便将四月清晨的微微寒意一扫而空,暖暖的光线打照在小楼上,折射出微弱的星亮,将外墙的破损遮掩了大半,平添了一种别样的沧桑感。
好在一些早起的鸟儿此时已攀上枝头,迎着清新的晨风不时地唤出一阵阵清脆的啼鸣声,才稍稍柔和了这方圆之内的一片落寞。
绮悦闭上双眼,深吸了一口气。
记忆里,玉婆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熟悉的月桂花香,清清淡淡的,萦绕了整栋小楼,即便一层的咖啡香掺杂其中,也总是能在第一时间闻辨出来。但此刻,这栋居住了许多年的小楼里,此时却毫无声息,一片死寂,根本感觉不到半分生命的气息。
绮悦推开未锁的大门,大厅里残留一夜的腥咸味道扑面袭来,然后又瞬间消散在她身后的一片阳光之中。
厅内一片凌乱,依稀还是昨夜她离开时的样子,玉婆果然不在楼中,虽然天宫戒律不许与魔为伍,但千年前两人天上地下,闯来杀去的,从未遇过对手,玉婆移形幻影的神功在天宫一直都是最厉害的,所以绮悦倒不怎么担心,想来是昨夜自己被厉巍带走后,玉婆想了个法子逃脱,然后去寻她了。
绮悦担心她再出去寻玉婆,反而两人错过,于是决定在这里等玉婆回来。
绮悦将收银机拾回柜台、并将地上的碎瓷片儿收拾干净后,缓步来到钢琴前,轻轻坐下。
钢琴一直被安置窗边,满楼的爬墙虎被打落之后,阳光轻易地穿透了薄纱幔帐的帘子,一束束地停留在钢琴上,温暖漾人心怀。
绮悦无声地掀开琴盖,用食指在中央区的C键上轻按了下去。白键似被附上了神奇的魔法,琴音柔柔绕绕,仿若会在这静谧的空间里永不会停歇地传荡开去。
等到玉婆后,便去天宫,索回温良的记忆……
绮悦心里盘算着去天宫的计划,食指下意识地又敲了一下C键,清亮的琴音还未消逝,便隐没在一阵忽然降落的大雨哗啦声中。
绮悦拉开身旁窗户的帘子,只见数不清的雨线坠落在玻璃上,急促的敲打后又飞溅了出去,泛起一层层的水雾,刚才的万丈阳光像是一场夜梦般,转瞬间便消失无踪,大雨坠落而起的腾腾水气模糊了窗外的晴天,大片的乌云将天色渲染阴沉,却恰好应了清明时节的一场大雨纷纷。
绮悦正在发着呆,门口传来一声轻哼,似嘲讽、似轻蔑、又似嘲笑,虽然声音不大,可还是清晰地于雨声中钻进了绮悦的耳中。
只见门口处,不知何时来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年轻女子,一身水蓝色的轻纱裙,本是长可及地,但此时裙边闪着一圈不易察觉的莹莹蓝光,飘逸地舞荡在脚踝周围,露出一双白皙纤细的玉足,一前一后交叠着悬在离地三寸处,不着一点尘土,也未沾半滴雨水。
绮悦蹙起眉,屏住呼吸,将不断涌入鼻内的甜腻花香味呼出体外,不疾不徐地放下琴盖。
“你竟然还在这弹琴?”女子呵呵冷笑了两声,又道,“枉费玉婆为了你,连神都不做,结果呢,此刻却要……唉。”
女子状似难过惋惜地叹了口气,绮悦骤然回头,瞪向女子,那看似无害的美丽脸孔上,讥笑与幸灾乐祸的表情还未来得及掩藏,原有的恨意与此时的担心顿时充盈心间,腥咸的气味霎时在这大厅之中蔓延开来:
“她在哪?”
女子并不回答,反而缓缓抬起青葱玉手,掩在鼻下咯咯地笑了笑,又面含羞意地瞟向绮悦,说道:
“你知道吗?我与温良,就要结亲了。”
绮悦愣怔了一瞬,心中便因那刺耳的二字涌起无数翻腾叫嚣的杀念与妒意,望向女子的冷眸霎时凝成噬人的紫瞳:
“结、亲?”
女子又是一阵柔媚的轻笑,说道:
“是啊,父亲终于同意了呢。”
听到这句话,绮悦反而平静下来,嘴角勾起一弯若有似无的弧度,讥笑之意展露无遗。
昔年,在对待温良与她的问题上,神帝、神后一个唱红脸,一个演白脸,不管神帝是因为将对她战死的父亲产生的稍许愧意转嫁在她身上,还是因为不想天宫中的众神暗责他徇私,总归,以前神帝是坚决地反对女儿千雨纠缠温良的,即便在绮悦成魔之后,神帝对这件事情也不曾松口。
可现在,千雨——神帝娇贵的女儿,竟告诉她说,神帝恩准了此事?
莹亮的紫瞳渐渐褪去,恢复冷静的黑眸望了千雨一眼,便将视线转向了别处,这般蹩脚又无聊的挑衅,实在不够高明。
“不相信?”
“不怕我相信之后,杀了你?”说完最后一个字,绮悦将目光瞥向千雨,目光中平静如水,可是一直搁在琴盖上的左手却已动了杀念,魔功暗自催动,灵力在掌心内隐隐窜动。
千雨像是听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一样,右手遮在嘴前,咯咯地笑个不停,最后仍是一副边强忍笑意边说话的模样:
“你知道,我们四个总是一起出来的。”
绮悦明白千雨说的是雷、电与风三神,职司降雨、被凡人尊称为“雨神”的千雨,即便接到布降微雨的指令,也总是要求雷、电、风三神跟随左右。
“不过,”千雨又接着说道,“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打架的。”
千雨向着绮悦的方向飘移了几步,然后小心翼翼地摊开左手掌,只见牢牢嵌在掌心的一条细长金线,在千雨完全摊开手掌时,忽然有了生命一般发出灿灿的金光,缓缓地从掌心跳脱出来,在千雨的手掌上方栩栩自转着。
绮悦的脸霎时苍白,毫无血色,眸中紫光再现,身影一晃,已来到千雨面前。
月老宫前有一棵姻缘树,乃是第一代神后女娲以自己神力亲自种下,姻缘树只有一人多高,不开花、不结果,但枝茎粗长,上面长满了金光灿灿的细叶,叶身轻薄如针似线,远远望去,便如一把可笼罩天地的金色巨伞,撑开矗立在月老宫前,护佑着世间所有的情缘。
每一根金线细叶,都代表了这尘世间的一个生命,神、仙、人、魔、妖,即便是飞禽走兽、花草树木,也都能在姻缘树上寻到属于自己的细叶、结成属于自己的姻缘。
绮悦一直对姻缘树怀抱着好奇,得空的时候便在月老宫前的石阶上安静坐着,看着月老细心地梳理着一根根细叶,每当有姻缘结定,两根细叶上的红线便会连接成紧密的一条,而细叶从树上长成脱落,再由月老分别嵌入双方的掌心内,即为姻缘结定。
久而久之,绮悦对这棵金色巨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崇敬,所以,当她与温良认定了彼此的感情后,绮悦第一时间便冲进了月老宫,央求月老尽快将金线细叶嵌入她与温良的掌心。
月老在天宫中的资格虽老,但却和蔼可亲,浓密的花白胡子足有数十米长,被他直接缠绕在腰间,一圈一圈的,粗如树干。当绮悦央求他时,月老捋须一笑,立刻放下手中的香茶,开始认真地在姻缘树上寻找绮悦与温良的金线细叶。
一树的细叶在月老的神功下,轻轻颤动着,折射出无数耀眼的璀璨金光,让树顿时有了生命一般,于万千的树叶之中,疾速地寻找着命定的姻缘。
绮悦紧张地站在月老身后,看着细叶瑟瑟颤动发光,然后,从树的东西两侧缓缓探出两根细叶,金光刺眼夺目,其他的枝茎细叶反而愈来愈模糊,渐渐隐去不见。
月老伸出双手,分别接住了那两根细叶:
“小悦,让我们来看看你们俩的姻缘……”月老呵呵地笑着说道。绮悦向着月老走近了两步,交叉于胸前,瞬也不瞬地盯着月老手中的细叶。
月老的动作轻柔缓慢,布满皱纹的双手掌心内分别放着一根细叶,而细叶的末端此时若隐若现地分别坠着两根红线。月老慢慢地顺着两根细叶轻轻地向下梳理着红线,直到捋至末端。
月老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小悦,你瞧,这两根红线似断似连,想必好事将近,只等着神帝降旨恩准,你们的结亲事定,我便立刻将叶子嵌入你们的掌心。”
说罢,月老还意有所指地大笑了两声,却羞红了绮悦的脸颊。
如今细想当时月老的话,恐怕只是对她的一番好意安慰罢了。
心中一阵揪痛,那红线、那细叶,明明该是嵌入在她与温良的掌心,不是吗?
绮悦的痛与恨全部化作了无垠的杀念,浓重的血腥之气完全盖过了先前的那一抹甜腻的香气。风驰电掣间,绮悦已到了千雨的身前。
千雨笑容尽敛,收回掌心的金叶,身影迅速向大门退去,飘然的长裙在过道内拖拽出一道星星点点的蓝色光痕,就像天外的流星在黯魅血腥的黑夜里划过一般。
千雨与那些不自量力追逐她的神将不同,千雨亦是帝皇一系的纯血脉,绮悦不敢大意,倾尽全力,一团幽蓝的巨大光球在她的掌心瞬间窜起!手腕一抖,光球便向着千雨喷击而去。
倒退中,千雨忽而微微一笑,然后身形在门槛处骤然定住,幽蓝的光球同时也到了她的眼前。
却只见,千雨镇定自若地看着绮悦,一道金色光墙在她身前一寸处平地而起,光团以势不可挡的速度冲击而来,生生撞在光墙之上,顿时双双炸裂开来,大厅内,瞬间便飞溅出漫天的金色的火花与晶莹的蓝星。
绚丽的光芒还未消褪,一波蓝色的水柱已然狠狠打在绮悦胸前。巨大的力道将猝不及防的绮悦顷刻撞飞,跌落在大厅另一端的收银台前。
绮悦捂着胸口的伤处,强忍眼下涌上口中的腥血,冷冷地看着对面千雨那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得意笑脸,以及在一片金色火花中渐渐现身的……温良。
她从不曾真正的放弃过,所以即便刚刚恢复记忆时恨的要死,可一听到陵光说温良没有了过去的记忆,她便立刻原谅了他对她的伤害。就算刚刚听到了千雨的挑衅、亲眼看到了她掌心的金叶,她还是抱有一线希望,他是有苦衷的,他不是真心想要伤她的,他的命定不该是千雨或是其他任何人,是她才对,不是吗?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相遇,他们是属于彼此的命定之人,那掌心的金叶,连接的红线,怎能,中途换了人呢?
绮悦步伐有些踉跄,千雨的那一击,用了全力,而温良,依旧闭着双目,稳稳地挡在千雨身前,似乎她是个极度危险的魔鬼,只要稍有动作,便要毫不留情地消灭掉。
可是,绮悦却着了魔般,怔怔地一步一步地向着温良走去,脚步有些轻飘,捂住胸口的手也在轻微地颤抖着。
“温良,还在等什么?杀了她呀。”
千雨说话时,绮悦已停在了温良的面前,松开紧捂胸口的右手,便去拉温良的左手。
“快动手呀!你不是一直痛恨魔妖的吗?温良!”
高大挺拔的身躯,将千雨与绮悦从中隔离,此刻微低着头,感受着自左手处传来的暖暖温热,不受控地直入心房。
绮悦颤抖着掰开温良的左手,有些茧子,有些冰凉。
掌心处,一根金线直直地横拦在手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