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坤宁》八步莲心

35、形影守

　　这个世界上，有的人生来就是王侯，而有的人，生来就是杀手。
　　清弄属于后者。从姬无双在死人堆里发现她，给她一块干粮开始，她的未来就被注定了。
　　姬家是三舵十八寨的总当家，而姬无双如今又是乌国的皇后，很多事不得不开始谋划，比如：她儿子以后的安全。
　　姬家从来就不是传统人家，他们能掌管三舵十八寨几代不倒，自然有其独特的管理模式。而其中，对姬家基业功劳最大的，就是练武堂。
　　练武堂并不是一个单纯练武的地方，而是一个训练人间魔鬼的地方。那里，每年都会进去很多人，但出来的只有一个。是的，他们被关在练武堂里，被教给各种武艺和技能，然后互相刺杀……到年终的时候，唯一的幸存者将被姬家接纳。然而，那也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练武堂的杀手们除了新入学时要与同一批进来的人杀个你死我活，之后的每一年也都有比武考试，依然是把他们放在一个大房子里，最后走出房子的是两人、三人或四人不等。
　　也就是说，成年后的杀手们，除了每年出去执行任务之外，还要时时不忘进修武学，以应付每年一度的练武堂比试。因为那样的比试，只有两个结果，要么赢，要么死。
　　这样的一批杀手，都是从小就经过训练的，成年后依然活着的，已经不是人，而是魔，为姬家披荆斩棘、扫除障碍的魔。当然，从小训练，除了训练得更彻底，也有一个好处，就是几乎杜绝了奸细的可能性。因为没有那么小的奸细。
　　然而，飞羽就是一个例外。
　　他是十一岁进的练武堂，按说这个年龄对练武堂的弟子来说已然偏大，但是他的骨骼之清奇，让所有练武堂的师傅都陷入了沉思。这个孩子是西域老鬼的独生子，为父报仇来中原找少林方丈比拼，被其时正在少林祈福的无双皇后撞见。他的武功之高，早已超出了同龄的孩子不止一倍两倍，而他出招之狠，更是让见过了半生风浪的无双皇后都悚然动容。
　　他用的是几乎自残的方式在比拼，少林方丈的每一招打来，他都没用闪避，而是直接出剑还击。这样杀敌三百自损一千的做法，让向来宅心仁厚的少林方丈在不忍动杀招之余被他连刺了两剑……全寺哗然。
　　当无双皇后把一身是血的他带回练武堂，他就成了练武堂新进的杀手——日后在江湖杀手榜排名第一，却突然失踪的金牌杀手，飞羽。
　　他后来的失踪，自然是因为做了昭明帝的影守。
　　天下父母皆一样，姬无双给自己儿子的，自然是最得力的守护。
　　只是，她没有料到飞羽的真实身份根本不是西域老鬼的独生子，而是西域离国四大家族朱雀楼的少主——舒飞羽。他以少主之尊，隐忍十多年，以生命做赌注，只为进入乌国的最中心，刺探最机密的情报，等待机会，分裂乌国，继而吞并。
　　然而，姬无双终究是姬无双。她做事的滴水不漏，在亲生儿子的安危上尤其显现。对于昭明帝的安全，她一开始就是有计较的，所以，她一开始就培养了另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清弄。
　　清弄并不是练武堂严格意义上的杀手，相反，姬无双对她很好，就像母亲一样，包括给她找的师傅，也是练武堂最好的师傅。甚至，姬无双曾明确说过，视她如女，即便是她输了，也依然是她唯一的干女儿。
　　当然，清弄也没有令姬无双失望。虽然她只是每年象征性地来讲武堂比试，却从未输过。只有一次，她遇上了飞羽。那一次，飞羽的剑贴上她喉咙的那一刻，洒然一笑，收回剑，因为她是姬无双的义女，是不可以杀的。那一刻，姬无双从观望座上站了起来。
　　几年后，飞羽和清弄同时做了昭明帝的影守，而姬无双给他们两人的密令都是一样：若发现对方有异心，立除之！

　　这，就是飞羽和清弄的全部历史。他们，一个是以杀手之身份，掩金枝之尊；另一个是以玉叶之浮名，行杀手之实。
　　命运带着他们兜兜转转，将身份原本相隔云泥的人拉到了一起。

　　如今，皇宫里，月影下，这两个人相对而立。
　　清弄的剑抵着飞羽的咽喉，剑身颤巍巍有些发抖：“为什么不出手？”
　　飞羽笑了，有些苦涩，有些温和：“我做不到。”
　　清弄一震，再说不出话来。
　　第一次，她见他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微笑，有些爽朗，有些温和，像冬日的阳光。这让她在他收剑转身离去后还久久回不过神：这个男子，是不该属于练武堂的吧……
　　如今，她再度见到这样的微笑，一时间百感交集。
　　他看着她，依旧是微笑，只是有些苦涩：“我低估你了，只知道你天真，却忘了你也是女人。”
　　女人心，海底针。所以，她可以在朝夕相处的他面前，留下一记杀招。他终究是看错了她，原来，她一直都提防着他的。
　　“原来，为了杀我，你如此苦心孤诣。”他的声音说不清悲喜，淡淡的有些空洞。
　　“如果你不是奸细，今天的事就不会发生。”清弄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这个计划本不是她想的，让她留一手的，是姬无双。姬无双说，想在决战里永远立于不败之地，就要防着最亲近的人，而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要让他看到你所有的实力。

　　“不错。”飞羽闭上眼睛，“所以你还等什么？动手吧。”
　　清弄一滞。
　　飞羽再不说话，而是闭上眼睛，挺直脖子。
　　清弄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
　　终于，清弄的胳膊颓然落下：“你走吧。”

　　“什么？”飞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走，不要再回来。”清弄收剑，转身离开。
　　飞羽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那你呢？”
　　两个影守只剩了一个，这是再怎么也遮掩不下去的吧。届时，同为影守的清弄会被处何种惩罚，是不可想象的。
　　“我没事。”清弄推开飞羽的手，“太后很疼我，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飞羽看着清弄，良久，终于点头：“好。”

　　看着黑夜里离去的背影，清弄的泪滑落下来。
　　其实，她早就爱上了他吧。
　　影守，像影子一样守护别人的人，本是没有爱的资格的。可是，当两个同样生活在影子里的人，为了同一个守护的目标，多年相对，几度联手，即便没有资格，也会有一些不一样的情愫吧。
　　这么多年，从墙角到屋顶，从黑夜到黎明，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间比任何夫妻在一起的时间都还要长。影守一路，孤寂无依，唯有彼此，才是身侧不变的风景。就彷如在黑夜里行驶了无数个日夜的孤帆，四周是一望无际没有尽头的寂海，只有远处如星星般的灯塔，让自己的心有了一丝安定。他们，又何尝不是彼此在黑夜里的灯塔，光亮虽然微弱，却足以支撑自己走过漫漫寒夜。
　　也许，影守影守，他们这些年，早已在守护别人的路上，彼此习惯了相守。

　　此时，没有了飞羽的皇宫，竟是如斯寂寞。
　　清弄环顾左右，竟是前所未有的茫然。原来，她早已习惯了他的存在，原来，没有他，她不再是那个叱咤生死的金牌杀手。
　　而接下来的惩罚，又将如何？无双太后知道自己放走了飞羽，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吧？如此想着，清弄觉得更冷了。无双太后的手段她是知道的，从来没有背叛过姬家的人可以活着离开，她清弄，也不会例外吧。

　　清弄闭上眼睛，两行泪潺潺而下。或许，她不该习惯冷漠，或许，有些话她早就该说。
　　或许，她刚才应该说出心里话：“我希望你带我一起走……”
　　可是，一切都已迟了。
　　再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吧，与其等姬家生不如死的惩罚，还不如自我了断。她举剑，抹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一只手牢牢拉住了她的手腕。
　　她睁开眼：飞羽！

　　“我想了想，你还是跟我走吧。”舒飞羽想了想，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嗯，我是说，你一个人留下来，很危险。”
　　她看着他。
　　他抓了抓脑袋，低着头道：“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