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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狐媚(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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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翰墨书香,桌上摊着宣纸,上面的墨迹还未干。“黄花扰绿催新月,丹书清装惹人闲。一抹羞红他年展,百思休梦还欲来。”一笔一划间情意回漾。
眼前她的清姿优雅动人,我抚上那精细的俏脸,尽然散了一地的魇。原来只是镜中幻想,水中之影。我失落地拿起桌案的书读起来,一年一度的科考在即,他日高中必能风风光光地娶她进门,想到这踌躇满志。
朗朗读书声在屋里传出层层回音,铿锵有声间希望无限。一阵风刮过,树影婆娑,抖了一地黄叶。有一片飘落在砚台上,溅出些许墨汁。那叶在白纸上滚出一片天地,纸上的诗早没了模样。我的手顿在半空,心里空空的。就这样没了,没了,再也念不出一个字。如鲠在喉,硬生生地疼,竟想嚎嚎大哭。
眼泪打了个圈到底没流下来,只应为她说过“男子汉有泪不轻弹。这样才惹人喜欢。”把墨叶弹出窗外,用清水净了下手,墨汁如鲜血般地丝丝撒开,袅袅柔烟淡于水波。
背了一上午的古籍,嗓子有些生疼。换在彼时,莫娘已准备好莲子羹候在一边。我走出书房,来到前厅,再跨出大门,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还未到中午,艳日已经毒人,由于在阴处坐久了,一时不能适应,用纸扇做了个遮阳帽挡在眯着的眼上。远处传来一声声钟鸣,我知道那是惩戒之钟,用来处罚身犯重罪的人——村里历来的规矩。
按照钟响的位置,应该在千尺潭。那里处决的全是失贞女子。上一次在三年前,我亲眼看见邻家婶子被放在猪笼里捆着沉入深潭,而与她暗地相好的王二叔则被乱棍打死,死不瞑目的眼睛一直望着深潭没有合上。地上的鲜血与潭里的幽水一样望而生畏。一旁婶子的丈夫脸上则露出了快意又解恨地笑。这几年,每次碰见柳叔总觉得如此不堪接近,心里隐隐害怕他。
正出神,远处一人疾步而来,那样的声音只要听过一次他的笑就不会忘记:“小公子,族长特意叫我来找你。这次可出新鲜事了。”柳叔喘着气在我面前停下来,幸灾乐祸地说。
我本能地躲开,想与他之前拉开距离。柳叔一把拉住我的衣袖,道:“您还上哪去,大伙都在潭边等着。人不齐可开不了刑堂。”我诺诺地说:“我……书还没读完。”推开他的粗手揉着手腕,上面已红了一圈。那样的事情见过一次已经足够。
柳叔尴尬地搓着手,尴尬地赔笑道:“小公子,对不住啊。咱粗手粗脚手上没地轻重,您这样金贵的人在村里百年才一个,那县府的秀才那么多人考,也只有您才能高中。”弯腰坐了说了声“请”,在前领路。他这么恭敬,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按辈分算他是长辈,我家世代布衣,全靠祖上积德,不知道多少代祖宗保佑才得了些功名。
我知道避无可避,拗不过去,只好老实地跟在后面。村里百来家人扳着手指都能数清,都是老实善良的乡民,平时相亲相近也是常事,这次不知谁又碰上孽缘,掉进那是非火坑。心头思绪万千理不平,罢了,到时希望能凭着些殿堂微名帮上忙,劝住村长减轻罚责。
晚秋的景致可人怜爱,年少忘忧,不禁被美景吸引,可惜莫娘不在,否则她定能吟一首好诗,我的能耐与她比起来真是差远了,假如换她即使马上殿试也不再话下吧。
我摇着纸扇,看着枝头橙黄的蜜桔出神。柳叔从树上摘了几个桔子,弄了一地残叶,我不满地撇着嘴,好好地被搅了兴头。他自个捡了干净的地方坐下,道:“小公子休息会吧,看你满头大汗的。”自己跑累了,还搭我个好。心下颇不舒坦,但一想晚去也好,可以拖延点时间。
离他远远的,摸出块丝绢铺在地上,然后坐了上去。柳叔笑嘻嘻看着我道:“读书人就是讲究。接着。”虽然嗓子从出门渴到现在,但我没有接,任由桔子摔了个稀巴烂,好像一堆臭狗屎挡着我俩之间。柳叔愣了一会,摇摇头掏出腰间的酒葫芦,没命地灌了几口,把脖子涨得通红。由于喝得太猛,胸口湿了一片。
“我知道你看不起。村里的人都看不起我。”柳叔红着眼吼着,借着酒劲发泄着情绪。摄于他的淫威,我口不对心地道:“柳叔,你多心了。”
柳叔默不作声,又喝了一口酒,这次没有从嘴角溢出,稳稳地落入喉间,发出满足的声音:“想知道她是谁吗?”
我没由地心头一紧,等待着结果。下文突然换成了吃桔子的咀嚼。我忍不住追问道:“谁?”
柳叔吃下最后一囊桔子,把酒壶往我膝前一丢,道:“喝一口我就告诉你。”
我二话不说,喝了一大口。酒闻起来很香,但在嘴里却辛辣无比,刺得我眼睛里溢出了泪水,差点被呛到。可不能让他小看了,我把酒壶往地上一掷,趁他抢救时,回过头偷偷用衣袖擦净泪水,若无其事地说:“可以说了吗?”
“你这孩子莫把它摔坏了。”语气全没了敬重,柳叔当宝贝一般拭干净壶上的尘,道:“自从她走后,也只有这陪伴我渡过慢慢长夜。”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孤苦,何必当初如此执着。我相信柳婶只是一时糊涂,这里面的前尘往事并不是我一个后辈所能了解,于是长长叹了口气,不知从何说起。
“这次受刑的人,你一定想不到。”柳叔瞥了我一眼,道:“像你柳婶平时可好了,衣服破了,每到夜晚她还在灯头帮着补衣一直熬到老晚。家里穷,她宁愿自己不买胭脂水粉打扮自己,也要做好吃的给我吃,我让她多吃点,总推让说自己已经尝过了。可谁想到……”哽咽着说不去了,嘟了口酒,道:“哼,原来她做了亏心事,心里内疚才对我这般好。”说得含糊不清。
我耐着性子,催道:“这和今天的事有什么干系?”
柳叔咽下酒,嘿嘿一笑:“话多了,说到她不由想到你婶子。那人可比你婶子漂亮百倍。在咱村顶呱呱的美人,多少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可惜红颜薄命,造化弄人。”没想到半字不识的柳叔掉起书袋卖起了关子,即使他不说名字,我也猜到是谁了。
“不会的,不可能是莫娘。”我拼命摇着头。
“女人都是水性杨花的东西,当不得真。平时人前一套背地又一套。”柳叔红着脸瞪着眼,想是喝醉多了,说话有点语无轮次,“当年莫娘在自家门前,割衣为誓,今生永不在嫁,可谁知现在身怀六甲,也不知是谁的野种。还有传闻狐狸精化身为人做母亲的时候,会偷鸡进补。所以村里那么多家禽不翼而飞,不是没有道理。再则村里莫老等几家自从娶她进门后哪个全家有善果?永不再嫁之说只是个障眼法。”
关于莫娘“狐狸精”、“克夫”的说法我小有耳闻,但也容不得他当面说她些污蔑的坏话。柳叔晃着身子还在说下去,我已经一把抓住他衣服,对着他脸上就是一下。
这拳力道不小,他的嘴角流出血来。他吐了口血水,一摆手早把我甩开,三下五除二把我压在了地上,吼道:“胡文正你疯了。连我也敢打。”
我挣扎着要起来,但哪是常年做农活的柳叔对手,只好手脚乱踢,多打一下赚一分,嘴里说道:“叫你污蔑她,叫你污蔑她。”
柳叔按住我手,给了我两个巴掌,嘴角被扇出血来,他冷哼一声道:“这些都有证据,她家后院埋着一地的鸡毛,还有她怀孕的事也是我发现的。经过村正和庙祝细细推敲,认定村里的怪事和她有关。”
我不信这么一碰就碎像瓷儿的女人会是狐狸精,鬼怪传说何其神乎,一概不能相信。突然之间,柳叔的眼神变得痴痴呆呆,粗糙的手慢慢握着我的脸颊,感觉极不舒服。只听他痴痴地叫着柳婶的小名翠儿,看样子是喝醉酒产生了幻觉。柳叔的手抓得没那么紧了,我见机会难得,身子向后挪了几寸,腾出脚踹飞了他。
柳叔按着胸口,倒在酒壶旁,低低地道:“小翠你回来就好,要是不解恨,多踹我几脚解气,我知道是我不好,是我没用。这些年没有怀个孩子苦了你,外面的风言风语你为什么要去理会,我知道你和王二苟且是为能有个孩子,为我柳叔家争光。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王二算个什么东西,给你□□都不配,你是我的,只属于我的,所以我才去村正家告发他。但没想到结局是这样。”
我撑着疲惫的身子半躺着,这几下动作耗尽了我力气,衣服凌乱不开,露出半边肩膀。柳叔已站了起来,边向我扑来边喃喃地说:“小翠,你别跑,我们一起回家吧。”眼神变得更加痴迷起来。
一听这话,我转身跑得更起劲,但忙着整理衣着,忘记了前面有棵挡路树,被撞得七零八落。眼冒金星间看见奇怪的一幕,柳叔慌乱地向后退,仓促中把宝贝酒壶也踩破了,酒流了一地。在我昏过去时借着酒会成的水塘,赫然看见一只巨兽正在向柳叔逼近,目露凶光,马上要择人而噬。我想完了,一切都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