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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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在高三的寒假收到来自阿泽的第一张明信片。
他所到达的第一个城市，有大片覆着雪的松柏，他们排列成凌乱的墨绿色线条，把只露出一小部分的天空切割成各种形状的白色碎片。
阿泽细细长长的字迹有些潦草地排布在明信片的背面，签名的“泽”字里的一竖划得很长，仿佛带着无限的憧憬。
然后是第二张和第三张，我在很多次翻看家里的信件却始终没有发现后，终于在学校的收信处找到它们。
那时候阿泽应该已经前往了另一个城市，两张图片里，一幅是笼着云气的雪山，一幅是泛着细浪的大海，阳光从浅淡清冷一瞬间跳跃至刺眼明亮。
阿泽抱怨说工作好难找，在讲到当地价格实惠的海产时却难掩语气里的兴高采烈。
第四张，寄到了我所在的大学。
阿泽说秋天的田野很漂亮。他在做邮递的工作，并不很辛苦，可以在清晨骑着单车绕过长长的街道，买到现磨出的豆浆。
第五张，阿泽寄来了一幅芭蕉图，是向隔壁老先生学习到的水墨画。
第六张，阿泽说竖琴的音色很漂亮，他终于勉强学会了一首基本的练习曲。
第七张，阿泽说做烤肉摊的服务员真的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第八张、第九张、第十张……
阿泽不断地更换地址和工作，却始终保有最初时的新鲜和明快。他喜欢每一处风景，但永远向往下一处的阳光。
阿泽是灌满了整个天空的风。
我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的距离，是阿泽所拥有的，漫长至无尽头的时光。
阿泽寄来他亲手烧制的白色陶器，瓶口的地方向外翻出一圈褶皱，仿佛盛开的向日葵。
第三十七张明信片。
“我终于来到了你所在的城市。和想象中的一样，很漂亮。”
【2】
刷牙的时候，偶尔会神经质地把脸凑到镜子前，仔细观察眼角周围的皮肤。
当作出一些稍大幅度的表情时，那里就会有细小的皱纹明目张胆地冒出来。
我突然想起阿泽笑起来的样子，眉毛挑起来，平淡的五官终于显出一点张力，带上些狡黠的意味。
只有那时才会像一只狐狸。
我曾经调笑阿泽说“狐狸不都该是美得要误了国的么，阿泽你怎么这样普通？”
“美有什么用，还是平平淡淡的模样好。”
他说着又想要趴回桌上去，眼睛里没什么神采，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呐，阿泽。你该不会是只丑狐狸吧？”
“嗯？”他抬起脑袋，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好奇么？”
“怎么——要现原形了？”
“手给我。”
我有些不解，却仍是顺从地把右手抬起来，在阿泽的示意下闭上了眼睛。
我的手指攀上他的脸颊，靠近手腕的地方碰触到他的下巴，是比预料中更为锋利的线条；手指不安分地爬上去，摸索到他微微隆起的眉骨，端正的眉毛浓密得仿佛一把刷子。
阿泽恶作剧般地对着我的手心吹了一口气，我顿了顿，然后狠狠地在他高挺的鼻子上捏了一把。
阿泽“啊”地怪叫一声，气急败坏地打掉我的手，说：“林你这个疯子！”
我睁开眼睛，看到的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阿泽，没什么特点，除了那个被我捏的有些泛红的鼻尖。
“我怕你拿个面具糊弄我啊，还是留下一个记号比较保险，”我看着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下我相信了，阿泽你果然是有误国的资本。”
阿泽的表情突然别扭起来，转过脸去没有答话。
“话说啊，阿泽你是双面人吗？”
“障眼法而已，”他的语气顿了顿，“闭上眼睛的话，是可以摸索得到的。”
“狐狸本来就是善于隐藏和欺骗的动物，你不知道么。”
【3】
母亲在夹菜给我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提起了有关相亲的话题，被我含糊地应过去。
我在匆忙地进入房间后，迅速关上了门。
书桌上还摆着高中同学寄来的请柬，淡蓝色的，绑着光洁的粉色缎带。
曾经是坐在后桌的女生，算得上是不错的关系，终于在周末和相处两年的男友举行了婚礼。
那时候她穿着及地的白色礼服，盘起头发微笑的样子早已没有了年少的稚气。
走下台时，新郎很自然地脱下西装披在她的肩膀上，动作流畅，给人亲密又贴心的感觉。
我坐在座位上，有些不自在地来来回回拉着手提包上的拉链。
过了一会，她走过来递给我一杯香槟，在对面坐下。
话题不自觉地回到高中的时候。
“还是一个人么？”
“嗯……”我有些尴尬地笑笑。
“说起来，似乎只有和阿泽亲近过啊……”
“哈？”
“你们当时关系很好吧，”她露出了然的表情，“说到阿泽时，你的眼睛都会亮起来呐！”
【4】
屋外的风变成了低沉的呜咽，夹杂着稀疏的雨点，一下一下敲击着窗户。
我轻轻拉上窗帘，房间里安静了一些。
我又忍不住去看墙壁上的画。
我始终抱着那样不可理喻的期待——没有风的时候，那些枝条和那片湖水，会不会再次回复原来沉静的模样。
如果不是阿泽的话。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泽专注的表情，微微颦起眉的样子带上了某种陌生的气质。
原本只是开玩笑地说想要看看阿泽故乡的样子，可是他却一丝不苟地完成了承诺。
“很多事情都记得很不清楚了——甚至不知道有没有撕咬过活生生的动物，不过对于这个景色的印象倒是非常深刻。”
阿泽极为认真地在面前的帆布上描摹着，仿佛眼前就有着那些生动的风景。
蓝色的湖面被挑染上几笔紫罗兰，愈发沉寂幽深。
很多很多柳枝，从高处垂下来，遮盖了大部分的画面。
阳光被刻意涂抹成明亮的奶黄色。
阿泽长长舒了一口气，活动一下胳膊，然后说：“完成咯。”
我绕过阿泽细细观赏那幅画，有些惊艳，却仍吝于给予他更多的赞赏。
“唔——阿泽啊，狐狸的画怎么和我们的没什么区别呐？”
“没有从这里钻进去的法术之类的么？”
“画本来就是用来欣赏的吧……”阿泽拖着下巴想了想，“——这样吧。”
他把画笔递给我，自身后抓起我的手腕，把脑袋凑到我的耳边。
“闭上眼睛。”
我被阿泽引导着，手里的笔从画面前方缓慢地扫过去。有细小的风从指间穿过，带出窸窣的碎响。
柳条轻轻地扬起来，在水面上映出连绵交错的影子，被揉碎在湖面安静的褶皱里。
“喏，可以算作是我们共同完成的了吧。”
阿泽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来，仿佛是借着画中的风传到耳边的。
我微微低下头去。
如果不是阿泽的话，我所拥有的会是多少。
【5】
最初的时候，我也曾萌生过去寻找阿泽的想法。
我笃定地认为，如果他不能停下来的话，我只要和他一起走下去就好了吧。
未来什么的还很长很长，没有什么是不能实践的，没有什么是不能完成的。
只是它们脆弱地像是闪烁着彩光的泡沫，在经过很短暂的时间后便轻易地破掉了。
甚至连“噗”之类的拟声词都找不到。
“喂，阿泽，老师布置的动物研究，我干脆写狐狸好了。”
“嗯，好啊。”
“呐，你一定很了解吧。”
“喔——”阿泽作出一本正经的沉思的表情，“算是吧。”
“知道么，雌狐狸会轻轻啃咬雄狐狸的耳朵表示亲昵。”
我一边飞快地做记录，一边表示很有兴趣地追问他“真的？”
“假的，”阿泽得逞的笑起来，随即又端正了神情，“嗯——不过两方吵架时会极其凶狠地咬对方的耳朵。”
“真的么？”
“假的。”
阿泽又笑起来，我忿忿地把刚刚做下的记录划掉，不满地白他一眼。
他没有在意我的视线，随手拉过身旁的凳子在我的对面坐下来。
“呐，林，我要离开了。”
“哈？”
“很久之前就有这样的打算了，去不同的地方生活，从事各种各样的工作——肯定会很有意思的吧！”
“我会寄很多明信片给你，”阿泽似乎是刻意忽视了我一点点暗下去的神色，自顾自地说着，“各地风景的图片，可以叠成一大摞送给你。”
我用力捏紧了手里的圆珠笔，黏稠的空气沉沉地积聚在视线的前方，像是悬浮在脑海中的，即将要独自一个人面对的拖沓的时光。
最后是阿泽极轻的一个吻，落在右耳的耳垂上，是他所编造的表示亲昵的啃咬。
“对不起。”
我终于趴在桌子上，啜泣出声。
【6】
我无数次想象再次见到阿泽的情形。
最坏的打算是，我已经是一个垂死的老太婆，在即将合眼的那一刻最后一次见到阿泽温柔的笑容。
但这样的想象在我看到阿泽的时候戛然而止。
只是一个背影。
所有的细节都隐匿在宽大的工作服里，只有一个颀长瘦削的轮廓，带着专属于少年的活力，在远处的屋檐下走走停停。
我在他回过身的前一秒迅速躲进身前立柱的阴影里，然后顺着原路走回去，高跟鞋在地面上磕出“噔噔”的声音。
阳光从身旁掠过，落在身后，变成越来越渺小的明亮的光斑。
仿佛走向了光最初的来路。
阿泽在转过身看到我时，缠绕在腰间的一抹亮红色迅速抽离到身后。
他极不自然地低头整理燕尾服的下摆，头上的黑色礼帽突然掉下去，一只原本该是魔术道具的鸽子扇动翅膀冲了出来。
狭小的道具室里回响着它振翅盘旋的声音，然后“咚——”的一声，安静下来。
白色的鸽子在撞到玻璃后掉了下去，落在角落里的一堆衣服上，摇头晃脑的样子如同宿醉的酒鬼。
我努力隐忍着漫上嘴角的笑意，动了动手臂，更加用力地抱紧了装满表演道具的箱子。
回过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同样蓄势待发的阿泽，然后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
“阿泽，刚才那是——”
“嘘——”他拖着长音，眼睛里闪烁着奇异的光采，嘴角因为笑容还拉着一个温暖的弧“会保密的吧。”
我闻得到面前的少年身上阳光的味道，是牛奶色的明亮的光彩，是在空中氤氲成香气的细小微粒，是在指尖缠绕出温度的轻软绒毛。
是从过去直至现在再到未来，灌满了整个天空的风。
我对他露出微笑，然后鬼使神差地点头。
“嗯。”
终于有光，从眼前轻轻掠过去，仿若照亮了身后的整个世界。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