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之遥》紫言霖语

2、事故还是故事

　　周清原在珠宝设计大赛中获奖的消息很快就在学校流传开来，幸好她是一个再低调不过的人，面对别人的祝贺和赞美总是一笑带过，很快事情就平静下来了。很多事情被扩大，往往并不是因为事情本身，而是事情背后的人，人的意念或欲望会决定事态的发展。

　　周清原在得知获奖信息的第二天就收到了来自主办方的电话，主办方首先表示了歉意，在获奖信息发布前联系过周小姐，但是周小姐留的是借阅室的电话，打了三次都没人接等等，还表示目前前三甲的获奖作品都已经被几个珠宝设计公司选中，应该稍后会有珠宝公司的人来联系合同事宜。周清原非常礼貌地表示了感谢，本来参加比赛也不是冲着得奖去的，只是一时灵感，而且拗不过宋千喻的再三劝说才寄出去的，所以得奖已经是对自己最大的肯定和奖励了，至于是不是能和珠宝公司签约，甚至投产上市，这些都是奢求，父亲教导过她，奢求就等于挥霍，她当时不懂，现在看来的确如此。

　　转眼就是礼拜六，周清原起了个大早，去学校附近的花市挑选了一束白色铃兰，纯白的铃兰是她最喜爱的花。第一次看到铃兰是五年前她刚来H大上学，第一次到宋教授家吃饭的时候，18岁的她是第一次离开自小生活的小镇，第一次来到大城市，第一次来到父亲故友的家，诸多的第一次让她拘谨、沉默，而宋教授的女儿宋千喻一直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问个不停，记得傍晚时分伯母回家，怀里抱了一束纯白色的花，伯母把它们安放在窗台的玻璃花瓶里，纯白的一朵朵小花就像一个个小铃铛，纯洁又不乏俏皮，顿时吸引了周清原的眼球。

　　“伯母，这是什么花呀？”周清原忍不住小声地问。

　　“它叫‘铃兰’，是属于兰花的一钟，花儿像铃铛所以叫铃兰，特别漂亮吧？！”伯母一边摆弄花瓶里的铃兰一边娓娓道来。

　　“噢！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美丽的花，大自然真是太奇妙了，居然还有长得像铃铛的花儿。”周清原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那些白色的小铃铛。

　　“好，让我来查一查铃兰的花语是什么？”宋千喻跑进她自己的房间，拿了一个粉红色的小本子出来，煞有其事地查找起来，“有了，听好哦！铃兰，纯洁和幸福的象征，为了获得真爱，铃兰在寂寞山谷等待自己春天的到来……铃兰花只伴着五月的春风开放，她的花语是幸福归来。”

　　“不错嘛！千喻，还知道去了解花语了啊！不过花语只是花语，幸福还是要自己争取的哦？！”伯母时刻不忘教育女儿。

　　“幸福归来”，周清原记住了这个花语，也从此喜欢上了这种温婉中透着忧伤的花，工作以后有了单独的宿舍，她经常会去附近的花市逛逛，而每次带回来的只有这种白色铃兰。

　　周清原在走到宋教授家门口的时候才把思绪从铃兰上收了回来，是宋教授为她开的门，今天似乎来得太早了，千喻还没有起床，伯母和小阿姨阿好去了菜场。

　　“我去叫千喻起床！这孩子！”宋教授说。

　　“不用了，宋伯伯，让千喻多睡会吧！她老是上夜班很辛苦。”

　　“也好，”宋桥书一边摘下眼镜，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要不你来我书房，我再跟你说说上次整理的资料。”

　　周清原跟着宋桥书走进书房，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老人，渐渐弯曲的脊背、已然花白的头发、略显蹒跚的步履，与记忆中意气分发红光满面的宋叔叔相比，这个日渐衰老的身躯显得如此不堪重负。

　　“清原，我听千喻说你拿了个什么奖？”

　　“千喻就知道到处帮我宣传，小比赛小奖，不值一提的。”周清原说到得奖总是忍不住低下头去。

　　“清原，你是学设计的，为了留校留在图书馆工作，实在是委屈你了。”

　　“我现在觉得挺好的，借阅室工作清闲，可以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挺喜欢的。”

　　“对将来有什么打算啊？如果你想继续学习，宋伯伯可以帮你的。”

　　“宋伯伯，您就别操心了，我现在真的挺好的。”

　　“自打你母亲走后，你父亲又……，哎！我和你伯母都是把你当自己的孩子来疼的，千喻从小不喜欢读书，我们也对她没抱什么奢望，倒是你这个孩子……”

　　“宋伯伯，您不是要我帮您整理资料吗？”周清原适时打断了宋桥书的话，转移了话题。

　　宋桥书又戴上他的老花镜，从书桌上堆积如山的资料里找出一叠，深吸一口气，然后仔细检查了一下。

　　“这是上次那稿的修改稿，你再帮我处理一下，修改的地方全部用红色字体标注，你上次这样修改我看起来方便很多啊！”

　　“好的，我会在WORD里用‘显示标记的原始状态’，您不着急的话我下周一晚上给您送到实验室？”

　　“可以，或者我让贾新去你那里取。”宋桥书又一次摘下眼镜，朝周清原瞪大了一双老花眼，带点挑战地问道：“我的字不太好认吧？”

　　“一开始的确不太好认，不过现在已经完全不是问题了，您的‘天书’只有我看得懂！”

　　“哈哈哈哈！周清原，真是做什么事情都是‘清清楚楚，原原本本’啊！”

　　周清原觉得宋桥书很多时候看起来像个老小孩，率性而为，去年《还珠格格》万人空巷的时候，这位宋教授每天准点观看一集不落，当时她就觉得特别想不通，堂堂一个国家大型科研项目负责人，为什么对这个叽叽喳喳莽撞透顶的小燕子情有独钟？终于有一天实在忍不住，周清原认真地问了正投入剧情的教授。

　　“宋伯伯，您堂堂一个教授，怎么喜欢看这么白痴的电视剧呢？”

　　“白痴吗？我不觉得啊！”教授回答问题时都舍不得把眼睛从屏幕上挪开。

　　“我和千喻都不看的啊！肤浅得很。”

　　“该肤浅的时候就得肤浅。别管那么多，好看最重要，享受生活，享受生活，我推荐你们看，真的很好看！”

　　是啊！教授也是凡人一个。后来宋千喻把她父亲爱看《还珠格格》的原因归结为小燕子的叽叽喳喳跟她极像，父亲爱屋及乌。

　　说话间蒋伯母和阿好已经买了很多菜回来，宋千喻也从床上挣扎着起了床，然后在蒋女士逼迫下进厨房帮忙，今天蒋女士亲自下厨，大厨指挥，三个女孩子打下手，整个厨房欢声笑语。这是周清原喜欢的氛围，平时自己一个人独来独往，唯有来宋千喻家，才能感受到家的温暖，工作以后来的次数没有以前多了，因此格外珍惜。

　　贾新他们几个踩着饭点姗姗来迟，接着厚颜无耻地准备大开吃戒，红烧大排、香煎藕饼、清蒸鲈鱼、排骨萝卜汤，还有周清原拿手的拌凉菜，每个菜都散发着诱人香味，“可以开动了没有啊！”贾新已经等不及了，“等待的每一分钟都是对我的酷刑啊！”

　　“贾新贾新，你看电视里有你哎！”宋千喻忽然大叫一声。

　　大家齐刷刷超客厅的电视屏幕看去，正有一群猪被赶出猪圈，“今年下半年由于猪肉价格小幅上升，许多养猪专业户加大资金投入，预计春节前猪肉价格会趋于平稳……”

　　“宋千喻！你太过分了吧！”贾新急了，冲过去一把揪住宋千喻的辫子，“你这只小麻雀，我……我忍不下去了！”贾新作爆发状。

　　“我错了，贾新，我道歉，你胖人肚里能撑船，您大人大量……”宋千喻看这回真的要把贾新气岔过气去，忙不迭地道歉。

　　蒋伯母走进餐厅，看见一帮孩子嬉笑打骂，闹作一团，是又好气又好笑。“桥书说等会还有一个学生要来，所以我们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开饭，你们要不先喝饮料？”话音刚落，便从客厅传来了门铃声，大家顿时情绪高涨，“来了来了，开吃吧！”还是贾新。

　　“我去开门。”周清原乖巧地站起身来，穿过客厅去开门，客厅的窗开着，风很大，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开始下起雨来，周清原顺路把窗台上的铃兰往里面挪了一点，然后快步走到门口，刚一开门就看见一把黑色的大伞正对着自己，然后这把伞刷地一下划将下来，周清原来不及躲闪，伞骨从她的额头划过，周清原吃痛，下意识捂住额头，然后看见了伞后的一张脸：林原楷，她的痛感刺激思维神经发挥了最后一点作用，让她确定眼前这个人是前天来还书的“林原楷”。

　　林原楷本来撑着伞倚在门口，听见开门的声音才把伞收了起来，没想到正好划破了周清原的额头，顿时手足无措，丢下伞帮着周清原一起捂住伤口，实际上是捂在了周清原的手上，周清原皱着眉头看他一眼，看他态度殷勤不好发作，任由他扶着到沙发上坐下。

　　“很疼吧？对不起，真是太对不起了……，我去找点东西，帮你处理。”林原楷看见周清原额头的鲜血已经顺着鼻梁流了下来，脸色也是煞白。

　　“不用了，这又不是你家，我自己去好了。”周清原再抬头看他一眼，一抬头额头又吃痛，只得狠狠闭一下眼，拿开那只捂在自己手上的大手，站起来朝里走。

　　“啊！周清原，你在干嘛？！”周清原还没站稳就听见一声尖叫，“你拍恐怖片啊！你又是谁？！”宋千喻指着林原楷的方向。

　　“小事故，千喻，你帮我处理一下伤口好吗？”周清原觉得痛倒还行，但是千喻的这一声尖叫，实在是让她吓得不轻，被吓的还有林原楷。

　　等宋千喻帮周清原处理好伤口回到餐厅时，林原楷已经坐在宋教授旁边笑意盈盈地接受介绍了。
　　“清原，你们快过来坐，我正在向大家介绍，这位是我这学期新收的一个学生，林原楷，他是加拿大多伦多大学的交换生，原楷，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宋教授向林原楷点点头。

　　“大家好，我是林原楷，双木林，原来的原，楷模的楷，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帮助。”林原楷介绍自己的时候，大部分时间眼光都落在周清原额头上，“实在不好意思，我一进来就把周……同学弄受伤了，实在抱歉。”林原楷说完从身后拿出一瓶酒来，“这是我特地带来的红酒，大家一起品尝一下吧！”

　　原来他还带了酒来的，刚才慌忙之中也没有注意，的确有点国外回来的作风，周清原暗自思量，再次抬眼打量这个见过一次，抑或是……两次的人，他很高，从他贴着餐桌站得不太舒服的姿势上可以看出，握着酒瓶的手指修长，穿着普通，灰色圆领T恤和同色牛仔裤，皮肤黝黑，透着麦粒般的健康光泽，笑起来有两个酒窝，还有就是那双眼睛，总是令周清原想起“原香面馆”的匆匆一瞥，想到这里，周清原拿起面前的杯子，将里面的橙汁一饮而尽。

　　整个午餐都洋溢着欢乐的气氛，大家都没有谈实验或是工作上的事，天南海北地聊，从桑兰的受伤瘫痪，到夏天江淮流域的水灾，从□□事件，到日本导演黑泽明逝世，整个席间周清原偷偷看过林原楷几次，有两次也正好迎上林原楷的眼光，他的眼光里带着歉意，周清原也用眼神表示了自己并没有放在心上。

　　饭后由宋千喻和贾新负责洗碗，两个人猪啊猪地相互唤来唤去，推推搡搡嘻嘻哈哈。其他人等全都围着宋教授打牌，只剩下周清原和林原楷坐在客厅的沙发喝茶。

　　“你叫……周Qingyuan？哪两个字？”林原楷率先打破沉默。

　　“清清楚楚，原原本本的清原。”

　　“你很倒霉，或许我早就应该收了伞的，但偏偏在那个时候才收。”林原楷看着坐在他对面的女孩，长发披肩，看上去温柔乖巧，长得不算惊艳但是清丽秀气，只是额头那块白色纱布，还有胶布，他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真的很倒霉，今天。”

　　“随你笑吧！反正不破相就行。”周清原从来不怨别人，只怨自己。

　　“破相我负责！”林原楷说。

　　“负责什么呀？！”只见洗完碗的宋千喻款款走到周清原旁边，一屁股坐下，“来，说说怎么负责？”

　　“我是说，我负责医疗费。”林原楷急忙解释。

　　宋千喻一屁股坐下后再没有走开的打算，把林原楷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父母家世全部问了个遍，林原楷相当有教养，有问必答，周清原大概弄清楚了他的情况，从小在H市长大，之后随父母移民去了加拿大，在多伦多大学修完生物工程的硕士研究生课程，来H大交流是希望参与宋教授的最新研究项目，为期一年。

　　临走时林原楷主动要求把周清原送回宿舍，以此表示他最真诚的道歉，肇事者负责送受害者回家，大家都觉得理应如此，周清原也没有拒绝，坐在林原楷的自行车后座，却是不敢扶着林原楷的腰，只好握住书报架的铁框，整个人僵硬到酸痛，到最后腿都麻了，终于到莫言河边的时候林原楷停下车来，“你下来吧！我们走走，我看你也坐得不舒服。”

　　周清原如释重负般的从书报架上下来，着地太用力，以至于脚上一股麻酸自下而上窜到大腿，周清原轻喊一声，一个趔趄，跌倒之前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把扶住。

　　“没事，就是脚麻了。”周清原抬头，却一下子对住了面前的那双眼睛，路灯下林原楷的眼睛显得格外明亮，周清原甚至能从黑瞳中看到自己的身影，这样的距离，是她从未体会过的距离，她很快感觉到了自己的脸上有股热气，简直要冒到头顶了。

　　“我想问你件事。”周清原终于站直了身体，那双大手也减轻了些许力道，但是仍然没有离开她的手臂。

　　“什么事？”

　　“我就是想问问，前天你去借阅室还过书，你有没有落下什么东西？”

　　“东西？没有啊！”

　　“比如，一张卡片，一幅手绘的卡片什么的……”

　　“卡片？没有，我每次还书都检查过的。”

　　“哦！那可能是我搞错了。”

　　“没关系。”

　　两人一路沿着莫言河走到教工宿舍，一路无语，到宿舍楼下时简单告别，周清原的脚还没有恢复自如，走路依然有点吃不着力，显得一高一低。林原楷目送着周清原慢慢消失在楼道，女孩身上的平静和淡然令他为之动容，这个娇小的身躯里究竟隐藏着多大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