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音若逝》朝夕君

1、一、

　　1934年，哈尔滨，清明。

　　细雨连绵了好几日，城市笼罩在一片阴霾中。春分早已过，朔风却依然扑面，已是人间四月天，这北方的街头却未见一丝暖意。

　　暮色渐落，点点灯火陆续亮起，染上了凄濛濛的小雨，映入眼里就变成一团团朦胧的光晕，召唤着行人加快了归家的脚步。

　　然而有人形色匆匆，却并不是向着家的方向。撑着一把旧伞，提着一包纸钱，那位身形瘦削的青年转了个弯，向城外而去。

　　松花江畔此刻静悄无人，夜风中只有江水打堤岸，一声一声，沉重而又枯燥。

　　那青年默默在江边站了一会儿，握伞的手指略显白皙，却修长而有力，风雨里那伞仍稳稳地撑着。伞挡住了他大半个脸，茫茫夜色中只可见他瘦削却并不尖锐的下巴。他细抿着嘴唇，良久，吐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江水永远不停歇地向着远方，而远方也只是一片苍茫。

　　青年蹲下，开始烧那捆纸钱。微微倾斜了雨伞，护住那团火焰不被打湿，青年的呢子大衣上很快浸了层湿漉漉的寒意。

　　他却并未在意，只是直直看着那团火。暖黄的火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于是他伸出空着的那只手，一下近一下远地烤着火。

　　然而那纸钱转眼就燃尽。青年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在空中似乎想抓住什么，最后也只是自己握紧了。

　　他站起来，看余烬转瞬被吹散，落入江水中，融入黑暗里。

　　他是不信鬼神的，只是年年清明，不管漂泊至何方都不忘默默烧下的这叠纸钱，与其说是给那虚无缥缈的故人，更像是给自己。给那无人可诉的，年少时的爱。

　　转身离去，清瘦的身影很快又消失在夜色里。江水依旧重复着单调的低吟，卷走灰烬，也卷走了谁的名字。

　　青年依旧步履匆匆，还有很多事在等着他。

　　走过哈尔滨第一中学附近的一条小街，他突然放慢了步子，侧耳听了听，又转回身。

　　谁家已经打烊的店铺屋檐下，缩着一个哭泣的孩子。夜风很凉，那孩子拼命抱紧自己，却还是簌簌地抖。把头埋在膝盖上，呜咽声因为隐忍而更显凄清。

　　青年走过去打量他，本以为是流落街头的穷苦孩子，却惊诧地发现这孩子衣装整洁，布料甚至算是上乘。

　　“别哭了。”

　　哭得像只花猫的孩子抬起脸，便看到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在眼前。这声音是如此清澈而安宁，像是带了层温度，叫人本能地想依恋。

　　愣愣地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脸，孩子看清楚了眼前的人。他有一双明亮而温暖的眼睛。

　　“怎么不回家？这么晚了，家里人会着急的。”他蹲下来，微笑着拿过手帕，伸手仔细擦干净那张哭花的小脸。

　　孩子盯着他看了又看。这双手是这样的温柔，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会有这样叫人心生亲切的“长者”。眨了眨眼睛，孩子委屈道，“我爹不会担心的，他一点儿都不疼我。再说……”看了看青年好笑的目光，孩子撇嘴道，“我是他捡来的。”

　　青年真的笑了出来，轻轻拍了拍孩子的脑袋。“小孩子啊总爱胡思乱想。你爹他一定很疼你。”说着拉起他站起来，帮他整了整那合身的，漂亮的棉衣。

　　“学校要求穿校服，你爹一定是怕你路上冷，给你多加了一件，让你进了学校再脱掉，对不对？”

　　孩子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青年但笑不答，给他正了正里面的校服领子。然后轻轻摘下他衣服上戴得歪斜的姓名牌，放到眼前看。“刘禅，哈尔滨第一小学，32班……呵呵，我认得你们老师呢。”

　　叫刘禅的这孩子赶紧踮起脚伸手把那小牌抢回来塞进兜里，有些慌张地看着他，“你是干什么的？”

　　青年指了指不远处的中学。“我是一中的□□，你们孙乾老师是我的朋友，我叫诸葛亮。刘禅同学你可以叫我诸葛老师。”言罢拉起孩子的手，“现在，我送你回家。如果你再不听话，我就送你去你们孙老师家。”

　　刘禅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有点慌张，不自觉地扯了扯他衣袖。“回家我会挨打的。”

　　诸葛亮看着那可怜兮兮的眼神，口气却没有商量的余地，“男子汉要敢于承担，如果做错了事，挨打也不能逃。”

　　“可是我努力了……”孩子说起来眼睛又要红了。“我就是背不会课文，我就是笨，怎么都考不及格，呜呜……”

　　诸葛亮微微一愣，终于有些心软。“那我会劝劝你爹，家还是要回的。”

　　刘禅委委屈屈地低头想了想，“那我回家，你不要告诉我们老师。”言罢又扯了扯诸葛亮的衣角，凄凄切切看着他，“我没吃晚饭，现在好饿……回家以后爹肯定不给我吃饭了……”

　　诸葛亮不知道是好笑还是怜爱，牵紧了他手。“那我先带你吃饭。”

　　因着下雨，街上店家都比平日关门得早，加上这条街又偏，诸葛亮拉着刘禅走到了学校门口，也未见一个还开门的饭馆。

　　于是就带着刘禅回了宿舍。“刘禅同学，老师只会下面条。”

　　“我最喜欢吃面条了。”刘禅笑得憨憨的。

　　诸葛亮微笑看着他，不知为何觉得这孩子虽然黏人，却一点儿都不讨厌，伸手揉了揉他脑袋，又去倒了杯茶。

　　“你先喝点热水，一会儿就吃饭。”

　　刘禅乖巧地点点头，坐在凳子上，开始上下打量这屋子。没有什么家具，只有简单的桌椅和床铺，书架和柜子。却出奇地干净整洁，刘禅甚至觉得那太过井井有条的书架和桌案看上去严肃得有点吓人，和这人亲切温和的感觉截然不同。墙上挂着一幅字，刘禅眯着眼睛看了看，认得出是“宁静致远”。

　　“诸葛老师的字，倒和我爹有点像。”刘禅自言自语着，打了个哈欠。

　　诸葛亮端着一碗汤面回屋时只看到那孩子趴在书桌上睡着了。轻轻叹了口气，把碗搁在一边，他放轻了步子走近，有点无奈，又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孩子。

　　刘禅呼吸得均匀而悠长，也许是累了，看上去睡得格外沉。诸葛亮想了想，轻轻把他抱了起来。

　　胖嘟嘟的孩子抱起来沉甸甸的，睡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迷迷糊糊喊了声“爹”。

　　诸葛亮一瞬间恍惚了一下，心里轻轻一颤，突然就有点羡慕。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