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春山》一剑一蓬莱

129、第129章

　　穿行于茂密的丛林，参天之树因被冻住，有如冰柱，森森照影。勾雷走在最前，尚能忍受严寒，戚悬镜则如自带护罩一般，丝毫不受侵扰，中间是踉踉跄跄的凡人萤蜚。对于肉胎凡体来说，这是一种严酷的考验。荧虫冰珀的效力逐渐失去，头发与肌肤上缓慢地结出白霜。
　　走过丛林，深入狭长的幽谷。萤蜚同勾雷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戚悬镜则赶上来，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萤蜚让他先走，戚悬镜却道：“如果……我来保护你，算不算是在乎？”
　　声音在空谷中回响。
　　“你想起了什么？”
　　“阿胡，是她说过。”
　　“她保护的是该是碧虚童子，可你抛弃了他。”
　　这时，萤蜚脸色发青，手脚僵直，戚悬镜扶住她，“那个身份是虚假的。”
　　“重要的不是童子的身份，而是你曾经对阿胡的好。世间不是只有一种道理，比如说你，施恩反而唤起仇恨，而我，痴情得来的只是空等。但不是所有的人和事都是这样。你对阿胡好，所以她会在乎你；假使我喜欢上别的人，或许早就结成良缘。”
　　“为什么？”
　　“我们脚下不是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也不是非要走到尽头。”
　　戚悬镜轻笑：“我怎么会不懂得这么简单的道理呢。”
　　“懂得是一回事，选择是另外一回事。”
　　“那仙君的路选的对吗？”
　　萤蜚忍不住咳嗽，呼出的白气矗立如幡，正要答时，不妨脚下踏空，身体控制不住向前倒去。戚悬镜原是虚扶，于是眼睁睁看她没入水中。
　　吞噬萤蜚的那处水面消失了踪影，踩踏上去，与平地无恙，实在诡异。不料，不远处忽然传来呼喊声，震动树上所结的冰锥纷纷落地，勾雷和戚悬镜左挡右避，总算逃过这段险途，撞进一片极为开阔的地方来。
　　那里，正是湖面的所在。
　　萤蜚伏在湖畔的青石之上，对着赶来的勾雷和戚悬镜不停摇头，因为太过意外。浑身一点湿意也无，并不似落到过水中。
　　“我眼前一黑，就到了这里。”
　　双耳为柔风所诱，捕捉捉丝丝缕缕“铃……铃……”的轻响，似乎薄冰纷纷裂出细缝。三人仰头看去，见整个天空为冰纨笼着，又不显得逼仄，凝聚清明之气。
　　萤蜚说道：“来时师父教我，破解之机当在极寒深处，这里还不够冷。”
　　勾雷却担忧起来：“这里着实诡异，我也觉得气力不济。”
　　戚悬镜也看到手上结出一层严霜，因他五感尽失，所以没有察觉。
　　“你们不要往前走了，”勾雷道，“我去找。”
　　萤蜚喊住他：“阿胡的结界非同一般，不是轻易就能破解的。万一陷在阵中，三个人总好过一个人，可以相互照应。你们不用担心我，师父赐予我护心灵丹，无论如何都能保住性命回去的。”她抚着胸前，闭目养息，过了一会儿，已可独立行走。
　　勾雷将鲸唾珠拿出来，说：“要是翳玄珠也在，它们倒可派上用场。”
　　戚悬镜见两人继续向前走去，默默跟在后面。他觉察出眉心处蠢蠢欲动，而眸子陡然由灰红燃作赤红。
　　萤蜚转头看到戚悬镜如此这般，按住剑柄，厉声道：“戚悬镜！清醒过来！”
　　戚悬镜闭目低首，轻声叹息。翳玄珠徐徐由眉心脱出，刹那，他重重跌在地上。
　　勾雷大喊道：“不可不可！”但翳玄珠已有灵性地寻到自己身边。
　　萤蜚扶起戚悬镜，见他眸中烈火熄灭，亦无灵光，只是凡人肉眼。
　　勾雷握住翳玄珠道：“昙尘用翳玄珠定住你的魂魄和肉身，助你修炼，要是失去它，躯体化成腐肉，魂魄无所依归，你会被鬼差勾去。”
　　萤蜚焦虑道：“那怎么办？”
　　勾雷也只会叹气：“可惜昙尘不在。”说着，狠狠心，右手覆上左手，居然凭空拔出一根寸许的白骨，按在戚悬镜的手心，“其实无大用，只能暂时不让鬼差闻到你生魂的气味。”
　　戚悬镜顺从地握住，缓缓站起，其时，萤蜚和勾雷看到，他的肉身和躯体微微有些分离。
　　“也许，你只能做凡人了。”勾雷惋惜道。
　　“崔乘月就是凡人。”
　　萤蜚问道：“你想做崔乘月？”
　　戚悬镜微微一笑：“我不想再选了，就做现在的我吧。不用担心，我有青镜护体，一时也不至于死于此地。”
　　萤蜚觉得无奈，又生释然之心：“我一向觉得你该死，也许……算了，我们赶快找吧……”
　　勾雷将两颗珠子握在一起，然后由手心脱出一颗窍中溢满金光的水晶般的骷髅，向前飞去，萤蜚和戚悬镜一时不知这颗珠子有何用处，就听得从窍中传出嗡嗡的怪声，不久，一块巨大的碎冰由参天古木上滑落，将地上砸出一条裂缝。
　　三人暗暗庆幸，怪声再度响起，碎冰纷纷坠落，缝隙随之垮塌，三人虽万分提防，却无处可逃。
　　缝隙之下，冰层犹厚，一条谷道斜向下方，三人被倒入深洞。
　　勾雷体轻，被风吹到洞壁边，很快站定。萤蜚并非全无防备，可惜浑身冻得僵冷，施展不开，不想戚悬镜从旁护持，免去她撞到洞壁的痛苦，只是，他自己闷哼一声，捂住肩膀，甚至脸颊被尖利的冰锥划出血痕。
　　萤蜚抚上伤口：“幸好划得不深。”身上并无手帕，于是扯开束起的袖口，拭去血迹。
　　此时，骷髅珠越过他们，遥遥地在前方照亮路途。
　　洞内狭窄，空空荡荡，三人本想退出去，但骷髅珠丝毫不受召唤，似被诱惑般向更深更窄的地方飞去。
　　勾雷皱眉：“奇怪，它在找什么？”
　　洞内曲曲折折，骷髅珠时隐时现，直至停驻在岔路口，三人随之拐过弯道，顿时为辉耀的蓝光照彻眼眸。
　　蓝冰之中，绰约端坐一个身影。
　　骷髅珠不再前进，像被冻在冰层中。然而，诡异的是，一步之隔，有寒暖之分。勾雷强行收回珠子，探出手去，手面凭空结出一层白霜。
　　萤蜚有所体悟：“也许是这样，极寒而生极暖，说不定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地方。”她自己的手脚，袖口鞋面，亦落满粉似的霰，拂去不难，又拂之不尽。想要退出去筹划之后再来，已经太迟，一面透明的冰墙阻着，击之不破，也找不到缺口。
　　萤蜚沉下眉头：“恐怕是有人作怪。我要看看他是何许人？！”
　　勾雷阻拦：“小心幻象。”
　　萤蜚拔出长剑：“如果是幻象，我就击碎它。”
　　说话间，戚悬镜跟在萤蜚身后，似有保护之意。
　　打坐的人影被冻结在一块蓝冰之中，模糊不可辨别，戚悬镜觉得眼熟，又见人影面前结着一个很小的冰球。他想拿起来，指尖刚刚触到，就觉一阵麻木，再看指尖已然发灰。勾雷惊道：“果然是极寒，这块骨头被冻坏了。”萤蜚举剑砍向冰球，冰球应声而裂，其中青色的一抹，居然是一颗鲜嫩无比的豆荚，如刚从藤上摘下。
　　豆荚中灵光渐渐充溢，变得晶莹剔透。萤蜚好奇地用剑尖拨了拨，豆荚忽然裂开，正对着那个人影。五颗大小不一如同晶珠的豌豆弹到蓝冰上，缓缓而解。
　　世间事往往难以预料。正如这颗豆荚中居然禁锢着一个灵魂。灵魂纵然虚弱，依旧决然找寻归路。
　　蓝色的冰壳开始变得透薄，失去的部分，不是化水，亦非成汽，而是结成雾一样的淡蓝的光圈逐渐为冰壳吸收。逐渐地，可以看到那尊灰败的躯体被蓝光覆盖，渗入，充盈。
　　戚悬镜恍然叹道：“是扶光。”脑海中回忆起锦绣山时的恩恩怨怨。“他是胡枝子的师父。”
　　勾雷惊道：“什么？”他方才意识到豆荚中释出的原是灵魂，便将魂器——一个净白的小瓷瓶拿出，“我先收了他，以免后患。”
　　自冰壳中传出人声，极其缓慢：“我……不是……对手，现在……不是……”
　　扶光睁开眼睛，从一层极透的冰壳的圈囿中，看向他们，面目如生，苍老颓唐，稍理襟袖，一柄拂尘垂落袍边。“我要报仇。”他似乎认出了已改换容颜的戚悬镜，“仙童？逐月仙真？”
　　戚悬镜不答，反问道：“你落到如此境地，想要报复谁呢？”
　　“胡枝子。”
　　“为何他不感念你的恩情，反把你害成这样？”
　　扶光将那颗豆荚拈起，握在手中，“师徒，恩情，哼……我要杀……杀死这只妖……”
　　萤蜚好奇：“原来你就是封寒的师父，看来，你和胡枝子所谓的大难就是自相残杀。”
　　“我要杀了他，”扶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带我到洞外去。”
　　萤蜚道：“你们不听封寒的劝告，可见都是不知死的蠢物。”
　　扶光冷笑：“你且去问他，他自戕之时，置师父于何地！”
　　萤蜚语塞，扶光法师果然如封寒所云，陷入偏执而不可自拔。“你若是魂飞魄散，又让封寒如何自处呢？”
　　扶光愣了一下：“他？”
　　“他鄙弃自己的脆弱无能，所以将转世的机会让与我，让我来劝说你悬崖勒马。”
　　扶光垂目，无泪，只是痴立。他被胡枝子禁锢，像一颗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中茫然飘荡，不知日夜，不明生死，直到严寒封禁整座山洞，一股神秘的法力由冰层中汩汩流淌，为泥塑一样的身体和暗弱的魂火注入生机。极寒中，仅存的意念时刻想要冲破束缚，于是疯狂地汲取山洞中散落的灵力，日复一日，终于在此刻，重新蜕变出“人”的“自觉”，以及随即而来，感受、生发出的愤怒、痛苦、失落。“人”终究是摆脱不了痛苦的，就如同他带给妻女和封寒的。他应该——他再次下定决心，应该结束这一切了。
　　“带我到洞外去，”扶光对萤蜚说道，“封寒拜托于你，你就应该帮我。”
　　萤蜚很不喜欢这种妄自尊大的人，可是想到封寒，以及现在的处境，似乎也没有其他的选择。她对勾雷说道：“我们带他出去，再继续找结界的破绽。”

　　四人踽踽而行，终于逃脱深洞，来到地上。萤蜚安排戚悬镜守住扶光，不使他乱走，自己和勾雷继续向冰林深处前行。扶光打坐在湖岸边的青石上，薄似无形的冰壳笼罩着他，使他吸收了更多的光亮，而显得熠熠生辉。
　　“原来变成了这样。”扶光感叹。
　　当初扶光发现这处无神居住的山林，是想要做和胡枝子一样的事情——说起来，胡枝子比封寒更适合做他的徒弟，但是，他和妖势不两立，不因情理而转变，他深知自己已走入歧途，所以，封寒其实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点“善”。到头来，“善”的终局是自戕，“恶”恃强而霸凌，何其讽刺。
　　“打碎结界，胡枝子就会出现？”
　　戚悬镜点头，仰头看向天空，在彤云的罅隙间，隐约可见新月高挂枝梢。胸前的青镜，也映照出一点光芒。
　　扶光道：“帮我。”
　　戚悬镜诧异地去扶，扶光走下地面，立刻将紧攥在手心的豆荚放在青石上。
　　豆荚颜色无改，但是已经干瘪，此时张开窄缝，吞入一口雾气，复归充盈。过了片刻，青石似乎受到重压，骤然破碎。戚悬镜不由去捡拾那颗豆荚，哪里能够，只听扶光说道：“豆荚是障眼法，它是我的法宝——青卷，以虞渊深底的黑石做成，极轻而极重。”
　　“为什么？”
　　“这里没有湖面，没有青石，只有一棵榕树。”
　　戚悬镜恍然大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