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如意 ...
-
1
我想,我定是忘记很重要的事情了。
九月的扬州城是桂花的海洋,桂花酒、桂花糕、桂花油、桂花糖,就连路上行人的衣间发上,都沾染了那软糯甜腻的桂花香。
我站在雄伟高大的城门下,仰起脖子,目光蔓过朱红色的城门,沿着青灰的城墙一寸一寸攀爬,最终停留在城楼上猎猎招展的大旗与瓦蓝瓦蓝的天空上。
我是谁?我缘何会来扬州?我什么时候来到这里?
晃晃头,脑子里空空如也,唯一记得,便是方才那两个人。一黑一白,白的那位说:“罢了罢了,不了却这桩心愿,你以后怕是都不会安分,暂且允你一月之期。一月之后,十月十四日,我们来此接你。”黑的那位说:“看你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可得记好,你要寻的人就在这扬州城中,名唤林如意。”
林如意。
我想,我定是认识这人的,因为,只要念起这个名字,我便能感觉到,胸口偏左的地方会微微地疼。
2
“林如意?”包子铺的老板娘递给我两个热气腾腾的热包子,“这名字听起来挺耳熟,当家的,我们这附近谁叫‘如意’来着?”
包子铺的老板是一位三十来岁的汉子,白白胖胖的,站在那里活脱脱一枚刚出笼的猪肉包:“隔壁街卖茶叶蛋的宋寡妇,她的儿子不就叫‘如意’么?对,就是今年刚中秀才的那个,不过人家姓宋,叫‘宋如意’。”
“哎唷妹子,这一时半会我还真想不起林如意是谁,你先在这里坐会,我去隔壁问问。”老板娘委实热心热肠,我不过方才唤了一声“阿姐”,她便受用的紧。
老板娘很快就回来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当家的,快把囡囡叫出来,如意坊新出了胭脂,去晚了可就没了!”一扭头,看到坐在一旁的我,老板娘一拍脑门:“看我这破记性,一着急起来就忘事儿。妹子,那如意坊的东家也叫如意,姓什么却是不知道,他会不会是你要找的人?”
3
我在如意坊外守了八天,第九天傍晚的时候,如意坊的掌柜揣着两本账簿,鬼鬼祟祟地进了一所宅子。在大门关上的前一刻,我气喘吁吁地冲到门口,冲着方掌柜的背影喊道:“掌柜的,等等,你的算盘!”
方掌柜有一个癖好——收集算盘,如意坊甚至特地请了一个伙计来保管他的算盘。
那守门人看了看我手中算盘,又看到我身上“如意坊”伙计统一的服装,不疑有他,放我进了府。
这座宅子委实大得紧,我在里面兜兜转转了半个时辰,仍没有找到方掌柜,更遑论林如意了。情急之下,我抓住一个丫鬟:“这位姐姐,请问你知不知道方掌柜在哪儿?小的是来给他送算盘的,万一耽误掌柜的向东家报账就糟了。”
那丫鬟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遍,见我神色焦急,说:“方掌柜现在正与公子一起,我正要送酒过去,你随我来。”
“谢谢姐姐!”
我要见到林如意了!心里顿时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喜悦感,不枉我这几天像个变态一样跟踪方掌柜,再继续下去,他不抓狂,我都要抓狂了。
可是,我为什么要见林如意?见了他之后又该怎么办?
我从未想过这些问题,这几天我为了偷这身如意坊的衣服,跳墙的时候不慎扭伤了脚;为了买这个算盘,我已经饿了两天肚子;为了打探林如意的行踪,我跟踪方掌柜八天八夜。我如此拼命,都是为了见林如意。可是,我为何要见林如意?见了他之后又该怎么办?那黑白二人说,我见了林如意就会了却心愿。可我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是见林如意一面?还是林如意就是我的心愿?
真是头痛。
“你怎么不走了?”
“就来就来,姐姐,府里的菊花开得真好,我一不小心就看花眼了。”
走进听涛小筑的时候,有人正在唱歌,很清越的女声,像晨间出谷的莺:“谁拿流年,乱了浮生?流年易与,浮生难换,新人旧人,朝露夕颜……”
我一眼就看到坐在主位上的那个男人。不,与其说坐,不如说躺。他侧卧在软榻上,一只手撑着头,另一只手在面前的矮几上轻轻扣着拍子。眉眼半阖,精致的五官衬着大红的衣衫,愈显艳丽,一个丫鬟正在帮他揉肩。
——我直觉这个人不是林如意。
“公子,桂花酿来了。”
“嗯。”有人轻轻应了一声,我这才发现,窗边的软榻上也坐了一个人,因方才他一直隐在阴影里,我才会没注意。
“这段时间如意坊劳方掌柜费心了,这坛桂花酿是去年酿的,这个时候喝刚刚好,还请方掌柜收下。”
这个声音真是好听,像春天原野里的风,像夏夜里寂寂的星光,像秋日皎洁的霜月,又像冬天皑皑的白雪——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声音?
“谢,谢谢东家!”方掌柜感激涕零。
“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方掌柜抖抖索索地指着我,仿佛看到了一只阴魂不散的女鬼。
我可不是阴魂不散?
我举起算盘,冲方掌柜龇牙一笑。“掌柜的,我是专程来给您送算盘的呀!”
“东…东家!”方掌柜一副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就…就是她,已经缠了老奴七、八天了,求您为老奴做主啊!”
窗边那个人影站起来,背着光,一步一步向我走来。他的面目在我的瞳孔中一点一点清晰,修长的眉,温柔的眼,挺拔的鼻梁——林如意他一点都没变,一如三年前的模样。
他也终于认出了我,声音里溢满惊喜:“小瓷?你是小瓷?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一下子扑进林如意怀中,几天来受的委屈齐齐涌上心头,眼泪再也忍不住:“林如意,林如意,我终于找到你了!”
然后我很争气地晕了过去。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想法是:我的名字竟然叫“小吃”,真是有够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