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明朝相忆

1、是梦吗？

　　　　轻轻叹了一口气，关掉电脑，看着屏幕一闪而暗眼前也变得一片黑暗。蜷起身子缩在转椅中，紧紧地抱住膝盖头也埋进去，似乎这样的黑暗，这样的姿势让我感觉更安心。记得一本书上说这是人在母体中的姿势，通常代表这个人缺乏安全感。安全感？我无声地笑了起来，我还有什么害怕的吗？小时候最是胆小，对于黑暗有一种执著的恐惧，认定黑暗中有我不知道的怪物会将我吞噬。天黑的时候从来不敢一个人出门，睡前一定要留一盏灯，那时候家中并不宽裕，母亲对于我的这种劣行也责骂过几次，可是终因我的坚持作罢，因为如果没有光亮我就会一直睡不着，一直胡思乱想，白天平常的物品在黑暗中会变成怪物动起来，然后我就会惊叫，一直到灯亮起来。如次反复几次，母亲也无法只能依我，每天都等我睡着以后再关灯，如果我半夜醒来也会把灯打开一直到我再次睡着。可又从什么时候不害怕了呢？甚至觉得黑暗中更是安全？我不记得了，好像很久很久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恍惚中像是要睡着了一声汽车鸣笛在寂静的黑夜如此响亮。我猛然抬头终于起身走出书房，蹑手蹑脚走进卧室，听见床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心里松了一口气：他睡着了。尽可能轻的躺下来，拉开被子裹住身体，让身体慢慢舒展放松，却了无睡意。要数羊还是兔子，还是回到书房找本书催眠？身边的人模糊的咕哝一声，我转头看着他，还好，没醒。黑暗中看着躺在身边的这个人居然让我有一种陌生的感觉，就这样吗？这样的一生？
　　　我是一个很平凡的人，在大街上问十个人有八个人都是这样过的，上学，工作，结婚。然後是上班，下班，回家，甚至连工作也是那种闷死人的－－会计。从小到大都不是那种出众的人，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平淡如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满足这种平淡呢？我轻轻的翻了一个身，继续想着。是从无意中看见那条没来得及删去的短信还是从发现他口袋里有避孕套开始？还是更早？清楚的记得当时的反应：没有气愤，没有心跳 ，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下意识的更加排斥做那件事。反正丈夫早就说过我是性冷感，还能记得丈夫当时的表情，充满着讥诮和嘲弄。丈夫翻了个身，一只手深了过来搭在我的身上，我摒住呼吸，小心地躲开，正好对着他的脸。是怎么开始的呢？一切都是从三年前开始，对于我来说，那一年是我人生最大的变故。
　　那时母亲病重，每天回家时看到母亲苍白的脸和瘦削的身躯总是会涌上深深的无力感，母亲一生好强，从不示弱，可是癌症病毒已经消耗了她太多的体力和精神，尤其是她已经很多天不能躺下了。每天帮母亲擦身按摩然後再听母亲唠叨已经是例行公事。对于我，母亲总是恨铁不成钢，尤其是有哥哥姐姐做例子。母亲是中学老师，一生严苛，在她教过的学生有很多都是极顽劣而被导入正途，在小时候很少见母亲正常下班，放假时还时常有学生被带来补课，然后小小的我就在一傍听着，以至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背《琵琶行》《长恨歌》.........常见到母亲那些考上大学的学生又来看望，有的出国前来，有的结婚前来，来的最多的是当时那些最顽劣的，还有他.....

　　　　我的童年是寂寞的，因为哥哥姐姐都比我大很多，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又很忙。于是小小的我每天都是一个人挂着钥匙背着大书包往返于学校和家之间。然后我上中学了，在母亲的学校，依然是每天一个人上学下学，因为母亲永远比我晚回家。在我的少女时期，第一次对异性开始感兴趣就是他－萧然。还能清楚得记得他的样子：瘦高个头，背稍微有些驼，头发有些自来卷，白皙的皮肤，黑亮的眼睛，笑起来一边嘴角向上，有一点点邪气。眼神总是有些桀骜不驯，只是在面对母亲时才有些不自在，多了些孩子气。听他们说他父母离异了，他父亲是做生意的常年不回家，家里只有个远房亲戚在照顾他，他打架很厉害，还有....这些都是后来我一点点听说的。学校里这样的传闻原本就扩散的很快，而他居然也因为打假厉害成为班级里男生的偶像。那天，我回家在院子里看见他，脸上有伤，衣服也撕破了，嘴里还叼着一根烟，看见我下意识的把烟藏了起来，眼睛里漏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我领他上楼，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帮他上药，把衣服补好，努力在母亲回来前将他弄干净这期间我一直没有说话，他也沉默的任我摆布，这是我第一次单独和他在一起。
　　然后有一次在学校午后大扫除，我一个人拖着垃圾袋来到学校后墙倒垃圾处，没办法，别的同学都找各种借口离开了，只有我不敢，于是这个让人人都避而不及的差事就落到我头上。后墙很矮，平时很少有人。我刚刚把垃圾袋塞进去，忽然听见墙外有动静，然后就看见他在墙头上露出头，我们就这样一上一下的对视着。他环视四周，利落的翻过来，看样子不是第一次了。他走过来，上下打量我，我忽然觉得手足无措。他微微低头，我涨红脸，一句话冲口而出：“我保证不会告诉别人！”他愣了一下，笑起来：“你的脸脏了，这里。”说着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比了一下，我大窘，伸手胡乱在脸上擦了擦，转身逃开。
　　就这样，一次，两次，三次....我们开始说话，见面也可以打招呼。不外是学校怎么样，有没有人欺负我等等，每次都能让我高兴好几天。我模糊的知道我喜欢上他了，就这样一直到他毕业，他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他考上了重点高中。他的父亲带了很多礼物来我家看母亲，让母亲给骂了一顿，于是我看着那么样的一个大男人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连声说是。估计他有很多年没有被人这样说过了，因为我听说他的生意做得很好，开了一个很大的公司，有很多员工。而他呢，站在他父亲身旁，又气又恼，脸都涨红了。从那以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听说他和父亲一起走了，到他父亲的城市－－上海。而我只是站在那幅挂在墙上的地图前静静的站了很久，上海，很近很近啊，可是什么时候能再见呢？于是，在那一刻，我明白了古人说的咫尺天涯是什么意思了。
　　　　再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呢？对了，是在母亲被检查出癌症之后。母亲一生好强，小病痛从不注意，随便吃些成药就过去了，于是当痛了很久，咳了很久，吃了很多药都没有用时才不得不去了医院，已经晚了，癌症晚期!医生说已经不能手术了，肺部及淋巴已经大面积转移，只能是拖时间。这个消息对于全家是晴天霹雳一样，好像天就要塌了。哥哥姐姐都从外地赶了回来，父亲那时已退了二线，为此也提早退休了。然后就是四处奔波，到处求医问药，可无论我们怎样努力，母亲仍然迅速消瘦下去，病痛迅速消磨了她的身体。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看着你的亲人在你面前被病痛折磨自己却无能为力，看着那么要强的母亲会被疼痛击败呻吟不止连杜冷丁也没有半分效果，看着母亲象吃饭一样大把大把的吃药，艰难的下咽....这是对谁的折磨？母亲的？还是我们的？为什么母亲要承受这些？一切都没有答案。
　　然后我又见到了他,在分别那么多年以后。我一直以为我已经忘记他，忘记那份青涩的暗恋，以为这辈子我都不会见到他。可是再见到他的一刹那，我才知道他一直都在我心中，一天不曾离开。若不然，我怎么会那么失态，那么震惊。那天我下班回家，手里还拿着为母亲买的一只乌鸡，想着给母亲炖些鸡汤，进屋先是听见母亲的笑声，心里微微诧异，母亲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好的心情了，然后就看见了他，他背光而立，向我微笑。
　　　在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不能有任何反应，只能呆呆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直到母亲说道：“发什么呆，怎么不叫人？”我回过神，那两个字冲在我嘴边，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然后听到他为我解围：“算了，小君从小不喜欢说话，现在还是这样，还是....”他猛然把头伸到我面前，我不禁后退了两步，他接着说：“把我忘了？不知道我是谁了？”我赶紧摇头，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地叫了出来：“萧...萧然！”叫出的那一瞬间，我松了口气，终于叫了出来，这两个字在我心里积了那么长时间，那么长，那么久。母亲在一傍说道：“怎么不叫哥哥，这么没礼貌。”我的脸红了，连忙转过身，假装去忙别的，不再看他。送上茶，我坐在一边手中无意识转着茶杯，心中怦怦乱跳，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再次听到他说话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相比多了几分成熟，语调也低沉了一些。他变得能说了，言语间带着自信，再不是当初那个带着叛逆的少年。他说的一切都离我那么遥远，我不禁怅然，在我心中一直都是记忆中的他，我却忘了我们之间隔了太多太多，时间，空间，都是我不曾参与的，或者说我从来没有走近过他。母亲细细的询问他这几年的情况，我才知道他大学毕业以后就到了他父亲的公司任职，这次回来一是公出，二是来看看母亲，而且他要结婚了，想得到母亲的祝福并邀请母亲参加她的婚礼。“结婚！”我惊跳起来，连带着手里的茶杯晃动，热水洒了出来，淋在我的手上，我不禁叫了出来：“哎哟！”母亲和他同时向我看来，我慌里慌张地放下杯子，说到：“我收拾一下。”赶紧走了出去，身后听到母亲叹到：“这么大了，还是毛毛躁躁的。”我闭上眼睛，咽回那突如其来的眼泪，深呼吸几下，平稳住心情，然后拿抹布回去收拾。后来我就固执地躲在厨房，再也不去听他们说什么了，一直到他要离开。母亲让我送他，我沉默的穿上外套，和他走了出去。
　　我和他并肩走在一起，他的个子更高了，我才到他的肩膀。我们一直沉默着，谁都没有说话。我没有停步，他也一直跟着走。
　　“你的手没关系吗？”良久，他打破了沉默。
　　　 我失了一下神，惊觉到他是在问我，摇摇头。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早就想着要来，可是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原因拖住，我以为老师会一直都在，我老是想等做得再好一些再来看老师，可我没想过....”他没有再说下去。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默默流了下来。从母亲生病开始，我就想好好的哭一次，可是我不敢。母亲直到现在也不允许我流泪，我只能晚上偷偷躲在房间里哭，还要随时听着母亲房里的动静，随时过去帮忙，不敢叫母亲发觉，可这次我再也忍不住了，任由泪水肆意流淌。为生病的母亲，为世事的无常，为人生的无奈，为我失去的少年时代.....
　　萧然没有再说话，一直默默的陪在我身边。原来我这么长久的等待不过是能让他陪着走上这么一段路，在我人生最灰暗绝望的的时候让我看到他，然后再打破我心中的梦想　，原来，人生就是这样，这么苦，这么痛。
　　过了好一会，我情绪平伏下来，我胡乱擦擦眼泪，发现我们已经离家好远。抬眼发现对面经过的人奇怪地看着我们，连忙低下头，我居然这么失态。
　　我转头面向他，努力让自己露出笑脸：“对不起，我失态了。”他摇摇头，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我摇摇头，让自己的笑容不变，再摇摇头。我明白他的对不起是什么，他终于明白了是么？可是对于他来说，我只是一个少年时的同伴，只是老师的女儿，一切都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我终于送走了他，他彻底走出了我的人生。回到家时，即便是我已经极力打理干净，可是看着母亲的眼睛，听到母亲轻轻地叹气，我知道母亲也知道了。
　　　 再后来，每天看着母亲被病痛折磨却无能为力，这感觉就像是用刀在慢慢切割我的心，很痛很痛，痛得要喘不过气来。母亲总是说：”你的哥哥姐姐都出去了，也都很安稳，我也很放心。只是你，从小就什么也不说，性子又软，将来我不在了，你怎么办？”然后就是深深的叹息。我心中大痛，一直以来，我都不出色，学习也是勉勉强强混个中游，考大学也不过是勉强吊着车尾上了专科读财会。这对於从小到大就是优等生的哥哥姐姐，还有教了三十年的书的母亲来说简直是异类了。我也一直觉得是我给母亲丢脸，一直觉得母亲不喜欢我。可是在母亲心中竟是最不放心我，难道是我错了？我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再让母亲为我操心？于是我去让别人帮我介绍相亲，于是我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他是个转业军人，没什么钱，人很老实，家是外地的，是个公务员。都很好，很平凡，象我一样。我把他带回来给母亲看，母亲很高兴，很满意，我也很高兴，终于作了一件让母亲满意的事。
　　　　母亲最终没有过完那个秋天，离开了我们。对於她是一种解脱，因为她已经受了太多的苦，我甚至松了一口气，母亲终于可以好好躺着睡觉了。我甚至哭不出来，只是沉默的行礼，答礼。我最小，原本什么事情都不用我出头。我只是在灵棚里面沉默，看着母亲的照片，听着哀乐一遍又一遍反复播放，让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沉到最底下。直到火化的时候，看着母亲的灵柩被推进去我才终于反应过来，死死地拉住灵柩不敢松手。这一松手，母亲就真的真的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有人围上来拉住我，掰开我的手，我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母亲的灵柩被推走，消失在门后。
　　　母亲去世后很长时间我都不能缓过心情，是我现在的丈夫一直陪在我的身旁。平心而论，他是个好人。然后就是要结婚了，好象是因为到了结婚的时候那么就结婚吧。是我父亲和我谈起这件事的。那段时间我正在闹别扭。因为有人给我父亲介绍别的女人，而父亲并没有拒绝。理智上我可以理解父亲再娶，可是感情上我又不能接受。为什么这样？母亲离开不过一年而已。在母亲病重的时候，父亲照顾母亲任劳任怨。母亲走后父亲像是也重病一场，我一直以为他们的感情深厚，虽然父亲在外面工作那么长时间，只有母亲一个人家里外面操持。他们这样相伴走过一生，不应该是相濡以沫吗？为什么母亲才走了一年就可以接受另一个人？那么多年的感情到底算什么？难道人一走就可以忘记？我想不明白。然而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我却怎么也不能说出反对的话，我只是沉默的点头。
　　然后我结婚了，然后那个女人进门了，然后日子就像流水一样一直到现在。婚后。丈夫曾对我的个性很是不满，说到以为我只是很老实，谁想竟是个木头人，什么都没感觉。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是我的错，我错误的利用了他，我不爱他却嫁给了他，我不能给他我的爱情，所以我也没资格去指责他什么。也许和别人在一起他会更幸福，是不是应该放手呢，放开他，也放开我自己。
　　　唉，今夜是怎么了？怎么想那么多？十多年前的事竟然会一一想起，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老了？我无声的笑了。才28岁就说老。算了，不要再想了，明天还要上班的。
　　　 我闭上眼睛，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我又来到了这个地方，怎么忽然又做起这个梦来了？我模糊的想着。这是我以前经常做的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穿着单衣，白色的，是古代的那种，踩在青石板上，很清楚的记得是青石板，很凉，我还光着脚，心理很着急，一直走，两边是高高的墙，一个人也没有。顺着小巷我一直走，前面左拐是一扇朱红色的大门，门上还有两个大铜环，门口还有两只石狮子，一切都和以前一样，这个梦我已经作了无数次，每次都在我看到门上有一块匾时醒了过来，从来都没有看到上面有什么字。可是好像有两三年没有做过这个梦了，我还以为再也不会作了，怎么今天又来了，这一次我能不能看见匾上有什么字呢？我终于又来到那扇紧闭的大门前，屏息抬头望去，终于看见了！“徐府！”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忽然头一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