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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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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前一天,我抓紧时间换了泳裤,想与学校泳池做最后告别。
但我却遇到一庄意外。
那是初夏一个普通的下午,我以为这个时间不会碰到学生,但我一进游泳馆就发现水里有人,而且是个溺水之人。显然已经挣扎许久,只剩一只手在水面扑打,身体渐渐下沉。应该是脚抽经。
我丢开毛巾,迅速跃入水中,几下游到她身后,用一只手臂扣住她脖子,然后游向岸边。
到了岸边,我拖她上岸,她很轻,皮肤白的泛光,一头乌黑的发此刻凌乱潮湿的贴在肩膀上,但这一切并没有折损她的美好。但我只关心她是否一切正常。
“脚抽筋?”我蹲在她身边,发现她仍在发抖,嘴唇发青。
她感激的看着我,大口的喘息着,“谢谢你,谢谢,我以为这个时候不会有人来了,必死无疑了。”
我起身将丢在一旁的大毛巾取来,披在她肩上,然后对她说,“你是想再休息会儿?还是扶你去医务室?”
没想到她很快镇定下来,慢慢站了起来,“请扶我去更衣室,谢谢,我可不想再呆在这里了。”
我多少有些佩服她,其实就象她自己说的那样,只需再过几分钟,她年轻的生命将消失在池底,一切都是机缘,另一方面,我又想到生命无常。
我在更衣室外等她,没想到在离校前一天,会与人有所交集。但也许是她的镇静感动了我,我愿意在此等候。
她并没有让我久等,门很快开了,她穿戴整齐自里面走出来,步履还有些拖沓,但整个人看起来无大碍。
她将一头湿发随意扎起,尾端甚至还在滴水,但她并不在意。
她抬头对牢我笑,笑容使人如沐春风。
我们走出游泳馆,走在学校的林间小径上,我看她神色自然,仿佛已经忘却刚才那惊险的一幕。
“现在想想还后怕呢,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呵呵。”她真心的道谢。
我倒不觉得她害怕,有些佩服她的勇敢,过去我对女生的印象始终停留在唧唧喳喳的程度上。
“巧合而已,即使不是我,也会有别人看见你。”我不打算做英雄,这确实是小事,换了任何会游泳的人都会如此做,并不奇怪。
走到小路的尽头,她停住了脚步,侧过身用她的大眼睛认真的看着我说,“不,不是巧合,父亲说各人有各自的命运,一切早已注定,所以我相信你救了我是一种缘分。请告诉我你的姓名。”
命运吗?呵,我轻笑,她父亲灌注给她一套命运论,但我父亲自小教育我,做人靠自己,切勿听天由命。所以他与病魔抗争到底,忍受常人无法想象之痛楚,虽然最后他仍被带走,但那不算输,那只能说人类□□脆弱过灵魂。
但我还是将姓名告诉她,一来我对她有莫名好感,有别于其他同学,二来我即将毕业。
“金希政。”我第一次与人交谈如此久,感觉并不太坏。
她终于看到我的制服,惊讶的说,“你是毕业生?”
“是,今天是我最后一次来游泳。呵。”我转头看身后的游泳馆,想加深印象,毕竟这是三年来唯一给予我快乐的地方。
她有些焦急,“那以后怎么找你?”
我耐心的回答她,“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不,我一定要好好谢你,你确是我救命恩人,父亲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情急之下又将父亲的教诲搬出来。
我心里好笑,两人对话简直倒退几百年,现代人越来越喜欢用古人的简洁成语来省事。
“我要回教室了,再见。”今天我已将过去三年的话都说尽了,再说下去,只怕她会说她父亲叫她以身相许,虽然她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子。
她并没有追上来,显然有十分好修养,我听见她在我背后说,“再见。”
这次邂逅让我觉得与人交际并不困难,只是看与什么人。希望将来进入社会,也有这样好气质的人。
回到家才4点,下碗面,吃完,洗个澡也才4点半,推开窗户,风迎面扑来,刚好可以吹干湿发。我扭开收音机,找到音乐台,站在窗边吹风看风景。
老旧的收音机缓缓的唱着,“多么希望一切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不要哭泣……不要用假话或恐惧拭干眼泪……”
听到歌词我摇摇头,怎么可能在最美好的时刻凝固住呢?如果有卖这种胶,一定畅销无比。年轻女人想要凝固自己的青春,中年人想凝固颠峰事业成就,小孩也许会要凝固自己的暑假,那老人怎么办?凝固生命?
呵,我笑自己的脑子太会想象,天马行空。
发觉自己最近笑的多了,我背靠着窗,正好可以看见父亲的照片,他已经离开我们7年了。
7年时间竟然一晃眼就过去,我都已初中毕业,再过几年自大学出来,便可支撑家庭。我从未忘记当年誓言,即使那只是个孩子的目标。
母亲要到晚上九点半才回家,这么多年都如此过来,十分辛苦。
一进门,先将手提包甩到沙发一角,然后整个人摊在沙发上,双脚一伸,深深呼出一口疲劳气来。
我端出一盆热水,然后脱去母亲丝袜,抱起她的双脚慢慢浸入水中,母亲闭目养神,顿时松弛下来。
初时母亲并不让我这么伺候她,她会一叠声的说,“去,去,将功课做好,有时间看看电视,我还没老,不需要人伺候呢。乖了。”
但我坚持,固执的每日端出一盆热水来,蹲于地上,双眼仰视她面孔,安静的。
母亲最后软化,终于不再坚持,每日小小享受一下,接受我服侍。我异常喜悦。觉得总算能为母亲做点什么。
母亲时常安慰的望着我,温柔的说,“小政,如果没有你相伴,生活多么苦闷。”
我知母亲是真心的,深受感动,曾在电视上看到有些母亲嫌弃自己孩子拖累,称他们是拖油瓶,再婚找不到好人家也怨孩子,小小年纪不知多惨。
但母亲爱我,父亲亦爱我,我还是个幸福的人。
“你姜阿姨打电话来,说过几天回来看我们,她真是好人。”母亲靠在沙发上叹息着说。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朋友竟好过亲友,只有她一直惦记我们母子,千里之外嘘寒问暖,真正好心。
母亲又说了一句,“将来不知道要怎么报答人家。”
“姜阿姨帮助我们并不求回报吧。”我擦干母亲双脚,端走水。
客厅里传来母亲再次叹息,“是啊,人家还图我们什么呢。”
我将水倒掉,轻轻走到母亲身边坐下,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妈妈,妈妈,我们会好的。相信我。”
母亲抬起手,轻摸我的发,“妈妈只要小政好就好了。”
我将头埋进母亲颈项间,汲取母亲身上温柔气息。
如果时光不能凝固住父亲,那就请凝固住此刻吧,至少对我来说,如此安静平和的景象亦是幸福的。
人为什么要长大?
姜阿姨住国际酒店,上午到的飞机,中午便来电话。
“我知道国际酒店怎么走,是的,顶楼咖啡厅。”我挂了电话,制服也不换锁了门出去,穿惯了学校制服即使毕了业也还穿着。
姜阿姨已有两年多没回国,最后一次见面我读初中一年级,她对我的印象仍停留在那时,故一直在电话里问,“会走么?不会阿姨叫部车子来接你。”她当我仍是小学生。呵。
只需步行十分钟,我就到达了酒店。
我站在门口,抬头望向酒店顶端,脖子都仰到酸,今天略有些薄雾,乍眼看,高楼似没入云端。
步入金碧辉煌的酒店大堂,光亮如明镜的大理石地板一尘不染,穿着时髦的人们来来往往。在升降机里身边的人用英语交谈。我站在角落读电梯墙上的广告,一直升到顶楼。
电梯门开了,外面又是另一个世界。顶楼的咖啡厅四面都是落地窗,光线充足,一张张灰色的平绒沙发挨着窗边,白衬衣黑领结的服务生忙碌的穿梭着,坐着喝咖啡的人们悠闲的交谈着。
一名服务生看见我,走过来礼貌的问我,需要帮助吗?
这个时候我找到了要找的人,我对他道谢,然后自己走过去。
“阿姨。”我站在姜阿姨面前。
她也在找我,但当我站在他面前时,她一时认不出我,楞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啊,小政!我都认不出你了。长的这么高了。”阿姨眼神惊喜的看着我,我知她会惊讶,所以微笑着站着。
终于她发现,拉我坐下,“怎么会一夜之间长大的。”她眼里还满是惊讶。
我笑着不说话,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怎么可能一夜长大呢?
我坐在阿姨对面,她仍在仔细研究我,大概仍不明白我如何会突然从一个儿童变成一个少年。
阿姨帮我点了饮料和点心,与我慢慢的聊了起来,问这两年的近况,读书成绩交友等等,最后她满意的看着我,“小政,你父亲会为你骄傲的。”
我正在喝苏打水,听了这句话,嘴唇轻轻离开吸管,抬起双眼来,我听见自己静静的说,“但他已经不会知道了。”
姜阿姨的脸瞬时颤抖了一下,她这才知道自己说错话。
身边的总是提醒你,不要忘记过去。
但姜阿姨是真心的,我并不会扭曲她的好意,所以我叉开话题,“阿姨,现在的我,长的象父亲吗?”
阿姨的脸色稍稍缓和下来,她慎重的看过我的脸,才说,“开始象了,但也并不完全象,你的眼睛象你母亲。”
“我希望成年时,照着镜子能看到父亲的模样。”我说出心里话。
阿姨叹息了,她将手伸过来,搭在我的手背上,温柔的说,“谁也不要象,象你自己就好。对不起,都是我们这些老人,总在你们面前提过去,象围个圈将你套住,出不来。”
此刻阿姨已忘记,就在一个小时前她还当我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现在却与我象老友似的交谈起来。
我很高兴被当作成人对待,这说明阿姨是位极其明理的长辈。
阿姨拿过手袋对我说,“很久没回这个城市了,陪阿姨逛逛吧。”
我随她走出咖啡厅,坐电梯下楼。
阿姨穿一身端庄的乳黄色套装,身材并不算高,发梳在脑后作个髻,插一支珍珠钗在髻上,简单却又不失雍丽,脸孔永远平和娟秀,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却没有变化。
母亲却老了,时间对母亲毫不留情。看过姜阿姨,更觉得母亲生活辛苦。
走在街上,阿姨闲闲的逛着,并不热衷购物。
不知何时竟逛到了母亲工作的时装店。
我们都看见了她。她正在帮一个女客试穿外衣,自身后看过去,母亲的身形仍旧修长美好,高挽起的衬衣袖子给人一种劳碌感,因为压低身体帮客人扣纽扣,一缕细长的刘海调皮的挂了下来,与母亲作对。
客人穿好,在试衣镜前左顾右盼,不时转来转去,想想又觉不好,叫母亲去拿另一身衣服来试。
母亲微微笑,礼貌的取来衣服,再次帮忙换上。
我看见母亲额前晶莹细汗,心情不禁黯然。
姜阿姨的手轻轻按住我肩头,我抬头,看见她了解的眼神。
我们没有进去,沉默的离开那店的橱窗。
我们再逛几步,阿姨累了,我们找了街心公园的一张椅子来坐。
今天始终是个阴天,公园里有许多保姆带着孩子来玩,孩子不在乎天气的好坏,看着他们无忧无虑的奔跑,已经让人心情开朗。
果然阿姨也笑了,“人的一生,也只有在做孩子的时候,最开心。”
我知道这是真话,人一长大要面临太多。
“你亦有过快乐的童年,所以别埋怨上帝的不公平,将来他会补偿你,一个人失去一些,总会得到一些。”阿姨大抵觉得我内心太过郁结,故开导我。
我却问,“阿姨,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父母?”
阿姨要想一想才能回答我,“我们是大学同学,刚认识时才19岁,我与你母亲住同一寝室。他们很早就在一起,是学校公认的金童玉女。我这样说是不是很土?现在大概不流行这么说了。呵。”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流行什么,那些对我不重要,他们那时快乐吗?”
“快乐,怎么能不快乐?”阿姨温柔的笑着,“你母亲一进这所大学就被封为校花,相貌身段为人能及,为人却天真,十分亲切。那时男生宿舍的墙上都贴她的照片,几乎似明星。”
是,母亲的美众所周知。
阿姨打开了话匣子,便一直说下去,这些往事大概尘封了许久,她一吐为快,也顺便怀念了她的青春。
“你父亲更是才貌两全,高分进的学校,但一进班主任室连老师都一惊叹,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人,且功课一流。那年轻的老师竟然脸红,说话结巴的不行,这事后来被大家传开,成为一时笑话。”阿姨的双眼忽然有了光彩,我心中一亮。
阿姨突然有些汕汕然,不好意思的笑了,“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平服大家的心情,换作任何人,都会被大家取笑,哗,怎么能配的上他,或她?”
我知道,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听说当年也被影楼借去当广告。
“他们看见对方,马上知道,自己找到了。”阿姨半叹息半羡慕的说, “所以一毕业马上结婚了,你父亲能干,还没毕业已经与同学合开了个小公司,才不过两年,生意就上了轨道,他们本应该是最幸福的一对。”
说到这里阿姨打住了,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我都清楚,而且有份参与其中。
一切幸福象泡沫,消失在大海上。
阿姨站了起来,“我有些累,想回酒店休息,人老的真快。呵。”
我也站了起来,比阿姨还高出一个头,“不,阿姨都没变。”
她笑着看我,接受我的赞美,“你母亲还有你,她是幸运的。”
我们走出公园,天空仍旧灰蒙蒙的。
阿姨呆了几天,临走前一天,母亲放假,我们三人一起去吃了顿午饭。
我安静的坐在母亲身边,听母亲和阿姨说话。
“恩,初中才毕业,还有好几年要读呢,成绩是他自己的,我都没时间照顾他。”母亲在姜阿姨面前十分坦然,并不会戴上假笑面孔。
“你照顾的他很好了,小政是我见过最出色的孩子。”阿姨话里流露出的羡慕之情也不是装出来的。这么多年她都没有孩子。
她们继续谈下去,琐碎的事,我喝掉眼前的饮料,看着自己的手发呆。
忽然听到一句,“有没有考虑过让小政去外面读书?”
我惊讶的抬起头来,母亲沉默的喝着咖啡。
姜阿姨轻轻的说,“出来读过书,总长过见识,学识眼界都会宽广的多。当然,这只是个提议,你考虑一下吧。”
我看向母亲,母亲却将脸侧向窗边,她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下,表情却控制的极好。这是这么多年锻炼出来的处世态度吧。
当天晚上我们有了如下对话。
“小政,你想不想去国外念书?”
“不想。”
“会学的更多东西,对你有好处。”
“我并不好学,成绩好只为考大学。”
“……小政,出去走走,留学回来找工作都方便。”
“我走了你怎么办?”
“呵,妈妈是大人。”
“不,我不会去的。”
“你好好想想,姜阿姨会在那边照顾你,妈妈放心。”
“我不会去的。”
我固执的拒绝了姜阿姨的好意,母亲无可奈何的打电话给阿姨,我坐在客厅看电视,听到她们的对话。
“他不愿意去。你已经猜到了?”
“恩,他是个好孩子,觉得应该照顾我。”
“是,丽文,我生活的很好,不要担心我,我与小政都会很好。你安心回去吧。我叫小政去送你。”
妈妈安慰别人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放心,我们都会好,怎么会不好呢?最坏的已经过去,将来自然好。
阿姨带着遗憾飞走,但她羡慕我们母子感情,说回去后也许会领养一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