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情人（上海卷）》陈三公子

1、第一章

　　他伏在她身上，象一床温暖的被子一样裹着她，让她觉得愉快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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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童已经醒了，只是大脑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她喜欢这种迷蒙的状态，好象她依然处于刚才那种幻像之中。那种温暖的感觉依稀还在。只有在这种幻像中，她才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满足的。
　　闹钟的铃声催命一样狂叫起来。周童一把按倒它。
　　又是一天的开始。只是，她不知道这一天与那一天又有什么分别。
　　在完成了早晨的一系列固定程序动作之后，周童牵着儿子小海匆匆地往楼下走。七点十分，看来今天又要迟到了。每天能不能迟到，其实也就是在这几分钟的时间里。如果不是小海刚刚死赖着不起来，她也不能拖到这个时候才出来啊。
　　迟到虽然不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不会扣奖金也不会扣分数，刘长清不会说什么同志们也不会说什么，可是周童毕竟还是不好意思经常迟到的嘛。都是男同胞就她一个女同胞怎么能这样利用性别优势呢？尤其是对比一下组里最规矩最守时的陈师傅，她就恨不得能把自己的脑袋缩到胸腔里。人家天天都能早到半个小时，你怎么就不能提前从家里出来呢？提前个十来分钟你会死啊？刘长清私底下训过她好几回。每次她都是用蚊子哼哼一样的声音说，我这不是……起不来嘛。刘长清一双常年充着血丝的大眼睛狠狠地翻了她一下，你说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啊周童？她赶紧笑笑，啥也别说最好。
　　所以每次迟到了她都觉得非常不好意思。可是她还是会时不时的迟到。
　　想到这儿她恨不得在儿子肥肥的后脑勺上来一耳刮子。不过这手是抬起来了，可一落下去就变成了轻拍，“你个小死玩意，以后能不能马溜立索地起来？你这样不是让妈妈迟到么？妈妈迟到了多不好啊？妈妈在同事们面前多没面子啊？听见没有？”小海抬起一双小眯眯的眼睛，“妈妈我饿。”
　　站在豆浆摊前面，周童给小海买了两个牛肉包子一杯豆浆，自己则是油条。小海撅着嘴想吃街对面老张家的煎饼果子。也不怪小海想，那煎饼果子的香味顶风愣是飘到街这边来了。不过看了看马路中间的两根长长的分道水泥桩子和往来的车流，周童立刻放弃了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为儿子翻身跃过分道桩到对面老张家买煎饼果子的英勇想法。至于骑车绕到对面这种浪费时间的念头只在她脑海中闪了一秒钟就被无情地抛弃了。
　　“儿子，咱今天就吃包子吧，明天一定给你买。”
　　小海不吃这一套，“明天明天明天，都好多个明天了妈妈。可我的煎饼果子还是遥遥无期。”
　　兜头一个耳刮子终于落了下来，“还没上几天学就学会拽词了？”
　　把小海送进学校大门，周童掉头就往单位骑。两个车轮踩得象风火轮一样，公共汽车都让她甩在了后面。正骑着，听见后面有人叫她，“周姐！周姐！”她赶紧一捏刹车，回头一看，是小宁。小宁正两脚抡圆了在后面追她。她这一急刹车，小宁一下就冲到前面去了，回头冲她一笑。
　　小宁是去年刚分来的大学生，在大车间实习了一年以后分到他们组了。大学生啊，分来的时候刘长清眼睛乐得都睁不开了。这年头就他们这破单位哪儿能留住大学生啊。何况还是这么个漂亮的文静的女大学生。可她文凭再硬学历再高也是个小女生啊，一个小女生在他们组里能干什么呢？是能焊还是能钳啊？没办法，刘长清就让小宁跟着周童了。
　　小宁刚跟着周童的那会儿特兴奋，天天跟在周童身后，去大车间领材料，给师傅们打下手，收拾仓库，有时候周童上厕所都寸步不离。看什么都觉得新鲜，连仓库里堆的一盒盒螺丝螺母都要一样样看过去。周童说你在学校里不会连这些都没见过吧？小宁老老实实地说，只在书上见过。没这样大批量地见过实物。周童嘿嘿一笑，你要是喜欢你以后可以天天都看见，直到看到你烦为止。
　　小宁一来，他们组立刻就安静了。本来组里五六个未婚年轻小伙子天天嘻嘻哈哈肆无忌惮地打打闹闹，平时有活都是推三阻四生怕落到自己头上，吃苦受累还比别人多不了几个钱。现在有活儿的时候一个个都象要抢先进指标一样地打破头往上冲，没事的时候一个个又都变得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闺秀还文静，让几个年长的老师傅都觉得好笑。刘长清可乐了，有小宁一个放在这儿，根本不用她干活，只要她往旁边一站，那全组的工作热情就立刻高涨，立马提高劳动生产率。刘长清跟周童说，你要是没结婚咱组的效率早就提上去了。周童瞪了他一眼，这不给你送来一个了么？别不知足啊？刘长清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其实小宁是有男朋友的。周童和她聊天的时候有一次听她提起过。那次全组有外出任务，刘长清没让她们俩个跟着，走之前让周童带着小宁把院子里的草拔一拔。
　　周童他们这组是全单位一个比较特殊的组，平时没有定量的工作任务，一般都是做些不在其它组工作范围之内的活。比如突然上级单位来个加工制作任务，又或者，其它兄弟单位有些加工活计，也拿来他们这里做。所以他们这组里有好些边角料的铁料铜件。为了防止被人“捡”走，刘长清申请了无数次才得以批准在加工车间外围修了一个铁栅栏一样的院墙。这院子修得差不多有一百个平方的样子，除了室外电焊平台，材料库，废料库，就基本没什么了。
　　贴着铁栅栏的院围，刘长清亲自带队种了一圈的花花草草。这快到秋天了，院子里的野草都窜到了小腿。刘长清早就想让周童弄一弄了，这会儿正好找这个借口，“你看，跟着全组出去你也不愿意是不是？不如就在家收拾院子吧。”
　　周童立马做了个立正的姿势，“坚决要求跟着党走。”
　　刘长清白了她一眼，“你得了吧你，给我在家待着。家里多好，不用风吹不用太阳晒的。”
　　周童嘿嘿一笑，“你这哪儿是关照我啊，明明就是关照小宁。生怕她那小脸让太阳晒黑了。还这儿跟我假惺惺的。”
　　刘长清让周童说了个大红脸，尴尬地一笑，“你别说得好象我就不关照你似的。哪回你提前下班接孩子我不都当没看见？小宁一个小姑娘，外面磕着碰着怎么办？我还指望着小宁给我画图呢。”说完他转身就走了。周童翻了翻眼，回到自己的小材料室，“宁啊，今天咱俩占便宜了。”
　　小宁正捧着一本书看得出神，听了这话赶紧抬起头，“怎么了？”
　　“同志们都出去干活了，留咱俩看家。”
　　小宁一怔，“什么活儿不干？”
　　周童一咧嘴，“哪儿能啊。美得你。拔草。”
　　小宁戴上劳动用的皮手套，跟着周童出了车间大门。两个人顶着初秋懒洋洋的太阳埋头苦干，不一会儿就拔出了东边墙角下一大片。原来绿盈盈的草地现在一下露出了黑黑的地皮。拔草这活儿说起来和女生拔眉毛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手工操作，都是重复劳动毫无社会价值，只不过是为了纯粹的观赏美。
　　周童干了一会儿就和小宁商量，“歇会儿吧。他们没这么快回来呢。”小宁就地坐在没拔光的草地上，顺手揪了一根狗尾巴草放在脸上扫来扫去。那会儿狗尾草的毛尖还嫩，草籽也都绿绿的。不象现在毛尖也硬了，草籽也黄了，一撸能撸一手细细的籽粒。
　　周童就是那个时候知道小宁的男朋友的。小宁一说起她男朋友就不象小宁了，象琼瑶戏里那些被爱情两个字冲昏头的小女孩，两个眼睛熠熠生辉，连脸上的油光都比平时多分泌了一倍出来，护肤效果极佳。
　　小宁的他在上海，听说是一个挺有名的大学的研究生，还有一年就毕业了。周童有些惊讶，她想了想，问，“你也放心回来？怎么不跟他一块去上海呢？”小宁低着头弄了半天的草叶，“这不是正好考验考验我们的感情嘛。要是挺不过去，早散了早好。”
　　周童呵呵一笑，“你可别这么说。能去上海那地方读书敢情是厉害的。这样的人放跑了怪可惜的。”
　　小宁撇了撇嘴，“有什么可惜的。还不是一个鼻子两眼睛。再说，上海怎么了？想去不就去了。周姐你要想去都能去。”
　　周童嘿嘿笑着，“上海那地方是什么人都能去得么？也得象你们这样有本事有文化的人去才行。咱这辈子是甭想了。将来我就等着你在那安家落户也好有个落脚的地儿了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啦。”小宁眼睛笑成一弯弯的说，那是没说的。
　　那天的太阳特别好，照在小宁深蓝色的工作服上，把暗淡的深蓝色洗得发亮。小宁习惯把一头长发挽起来卷进工作帽里，耳边飘下的那几绺在阳光下轻轻飘着，泛着浅棕色的光泽，忒好看。周童心里暗暗想着，这么说小宁还是不会在这里待多久的。她有这么一个引着她的梦，引着她去上海，还会留恋这小地方小单位么？
　　上海？你去过上海么？上海是什么样子的？
　　去过一次。小宁拼命在脑子里搜刮着上海的样子。车站很老，很旧。人们说话都是很奇怪的南方味。外滩那溜儿就是象电视里演的那样的老建筑。可对面就是很高的东方明珠。浦东看上去特别漂亮，全是高楼大厦。上海有些地方很豪华，有些地方很洋气，可有些地方破破烂烂的就象贫民窟。地铁上人特多，而且地铁票特贵。
　　小宁的话在周童的脑子里简单描绘了一幅上海的样子，虽然和她印象中的上海有些差别。她想象中的上海应该是湿乎乎的。天总是灰的，阴的。上海就象张曼玉身上的旗袍，就象织锦缎中暗淡的金银丝线。穿在身上，摸在手中，怎么看都是一种稠厚的恍惚之感。仿佛看不尽，看不穿，看不淡。有那么一种变幻模糊的美在里面。
　　上海不象她面前的这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她无比熟悉的。就象天天摸在手里的改锥，上面一纹一路不用睁眼都能看见，她甚至能闭着眼看见改锥上那些细微的划痕，泥垢。
　　“周姐，你可别和别人说啊？”
　　“干嘛？还保密啊？”
　　小宁咬着嘴唇不言语。周童嘿嘿一笑，“你是不是还想着，万一有人给你介绍个好的你好及时转岗？”
　　小宁嘴上说“那当然”，脸上却早就笑开了。
　　那天拔草一直拔到太阳西沉。夕阳把万点的柔光都洒在了小宁身上。她的脸上一直带着这种梦一样的神情。一个关于上海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