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诱》煤煤

3、下篇

　　滔滔执笔出神许久，直到一滴墨汁从毫尖滴落葛纸，她才恍然惊醒。
　　门外却传来“哐哐”的敲门声。滔滔蹙眉，迟疑着不愿开门。那声音却敲得更响：“文家小娘子，贵人有请！速速开门！”
　　滔滔只得应了门，门外站着一小队衙役，领头的是一个师爷模样的中年人，见了她便笑道：“这位想必是文氏娘子了。敝姓石，奉了大人之命，请娘子去趟府衙，有事相询。”
　　滔滔警惕的看着他：“若是上月那桩事，我夫君已受了刑罚，难道还未完结？”
　　石师爷摸摸鼻子，赔笑道：“正是那位贵人觉得事有蹊跷，欲为小娘子主持公道，小娘子无需忧心，小可担保小娘子无事。”
　　滔滔虽觉此人说话含糊，却也不好再拒。只得略略收拾，便跟了去。

　　当文滔滔被带到县衙堂前，远远便听得一个清朗声音冷然道：“……这所谓的多宝琉璃盘，底带瑕疵，绝算不上好成色，仔细验看上头镶的珊瑚翠玉，不过是染了色的石料和琉璃珠罢了。何曾值得二百两，说值二十两都是梦话。李二，你欺瞒朝廷命官，可有知罪？”
　　然后便是瓷器铺掌柜的连连磕头喊冤声：“小的委实不知这琉璃盘是赝品，实是二百两收入的……琉璃盘被盗是事实呀大人，求大人明鉴。”
　　那大人低低嗤笑一声：“好个刁民，真真不知天高地厚——石章，你去与他说。”
　　石师爷应了一声，上前附到李二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李二顿时面色苍白，浑身发抖的死命磕头，连声道：“小的知罪，求大人恕罪求大人恕罪……”几下便磕得石板上见了红。
　　那大人不耐烦道：“拖下去，打他三十大板，也算清了。”
　　又道：“王大人，如此判决，可还算公道？”
　　王县令便唯唯诺诺。却与当日态度声音大不相同，滔滔心下略异。
　　来不及多想，便听得那大人道：“请文娘子。”

　　滔滔只得上前低头行了礼。却不知对方怎么动作了一下，满堂的人居然一下子如潮水般散得干干净净，只留了一个少年和石师爷远远站在门边。
　　滔滔惊疑不定，却听得那大人起身走到她面前，沉声道：“文大小姐——”
　　滔滔全身一震，抬眼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个青色便服的长身青年，正低头静静的看着她。迎着她吃惊望过来的目光，他微微一笑：“在下白崇简，奉吾皇密旨，重查文氏通敌案。”

　　这陌生男子的语音清晰简洁，却不由分说的夹着震天的凄惶哭喊和杀戮背景，如漫天潮水般铺天盖地向她压来，血流狼藉的噩梦之夜猝不及防的推至她面前——退无可退。
　　耳中轰鸣阵阵，她强迫自己牢牢站定，轻声回应：“大人有何见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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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中树下，忙碌一上午的男人已摆好了一桌子菜。引人食欲的香气透过窗陇阵阵传来，她不由得怔怔抬起头来，正对上坐在小火炉边从容烫酒的男人。
　　车大立向她扬眉一笑：“累了吧——还不快过来尝尝我新烫的青玉酿。”
　　她弯弯嘴角，放下笔。

　　莹白鲜嫩的蒸鲢鱼配了三色酱料，浅碧莹透的冬瓜金针菇青翠可人，金黄的栗子糕香气扑鼻，一锅平菇鸡汤咕嘟咕嘟的冒着热气——明明都是平常食材，经了他的手，总能散发出这样诱人的味道。
　　他给予的温暖宠溺，几乎感动得她真假不分。

　　——世上绝不会有毫无缘由的好意。即便文小姐不信在下所言，又何妨一试……

　　滔滔深吸一口气，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把卷好的画轴递给他。
　　他果然略略惊愕：“……这么快？”
　　滔滔静静看了他一眼，坐下吃饭。对面的男人略略一怔，然后习惯性的给她盛汤。
　　他们慢慢的吃着，间或交谈琐事。
　　卷轴被放在桌边一角，仿佛已被他们遗忘。

　　最后，喝了两杯青玉酿的少女酡红着脸歪倒在桌边。男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他默默的上前抱起她，却突然被她一把抓住衣襟。他低头，她眼神迷惘，却定定看着他，直到泪盈于睫：“别走……别走……”
　　他沉默不语，稳稳的把她抱回东厢的床上。她迷迷糊糊的哽咽几下，又沉沉睡去。他看了她很久，终于轻轻吻在她光洁的额头上。然后转身推门离开。

　　车大立再也没有回来。
　　他离开的那天，厨间留着满满的柴米菜蔬，枕边的匣子里装了几张百两银票和一些散碎银子。
　　他只带走了那卷卷轴。
　　那个沉默的男子，带给她一场以美食温情为诱的骗局，然后飘然而去。
　　这世上自然不会有毫无缘由的好意。也许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公平。

　　荟萃楼的掌柜失望的来了两回，正要郁郁离去，却被滔滔叫住：“若掌柜不嫌弃，小女子毛遂自荐如何？”
　　对方吃惊的转身看她。
　　“烹调之法，何以异焉？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其中可荤可素者，蘑菇、鲜笋、冬瓜是也。可荤不可素者，葱韭、菌香、新蒜是也。可素不可荤者，芹菜、百合、刀豆是也。亦有交互见功者，炒荤菜，用素油，炒素菜，用荤油是也。”少女清秀面颊上一片坦然从容，俨然是熟知如流的大行家，“小女子不才，却有几本家传秘藏食谱熟记于心，若薛先生愿意一试，想来应不会让您失望。”
　　薛掌柜皱眉思忖半响：“也罢。就请小娘子明日来楼里一趟罢。”
　　滔滔慎重敛衽为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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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年后的某天，白崇简再次来到荟萃楼。
　　楼内大堂座无虚席，楼外居然还有食客宁愿拖着长凳巴巴的等。他饶有兴趣，微微一笑：“生意居然这般好。”
　　石师爷笑道：“谁说不是——我特意前两日来定了楼上雅间。”
　　半年不来，荟萃楼似乎还是老样子，说书先生仍然中气十足：“……左海郡王被逐，江南官场一夜倾塌，所谓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还是那样口无遮拦。
　　白崇简一笑，低头饮了口酒，却觉入口清冽，回味绵长，显然是佳酿。
　　再试菜品，或醇厚配以爽口，或以酥脆配以绵软，竟是他生平罕见的绝妙滋味。
　　他略略思忖，不由得笑道：“看来，荟萃楼是请到大行家了。”
　　石师爷眯着眼笑：“江南文家，自然是名不虚传。”

　　雅间外传来轻轻叩门声。白崇简微一示意，石师爷赶紧去开门。
　　门外的女子青衣蓝裙，黑发挽了个简单利落的髻，仍然是清秀容颜，却自有一种沉静从容的气质。
　　白崇简微微一笑：“多日不见，大小姐的气色不错。”
　　滔滔静静行礼：“有劳大人记挂。”
　　白崇简道：“左海郡王之事，想必你已知道。文氏一案，不日也将得到昭雪。旨意大概这一两月就可到。”
　　滔滔再次郑重行了个大礼：“大人之恩，文氏一族，没齿难忘。”
　　白崇简微笑：“大小姐何必客气。若非大小姐机智敏慧，此事又怎会如此顺利。”
　　滔滔眼神略略恍惚。
　　在离开之前，她终于轻声问道：“他……的名字叫什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白崇简却清楚她问的是谁。他很快回答：“他叫车昱，是左海郡利锋卫副将。”
　　他的话没有说完。但滔滔却很清楚，两个月前南方海上一场血战，左海郡王和他麾下三大营卫惨败，全军没于海上。
　　到此时知道他的名字，还有何意义。
　　但，她毕竟知道了他的名字。

　　滔滔低声道：“多谢白大人。”
　　白崇简叫住她：“文小姐……”他略略踌躇，还是说了出来，“为防万一，你还是随我回京罢。有白府护着，至少可保平安无虞。我之前也与内子商议过，必然不会委屈小姐。”
　　左海郡王门下死士无数，一旦寻到痕迹，要她性命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滔滔淡淡一笑：“多谢白大人好意。”然后掩门而出。

　　她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院子。想起仿佛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
　　他提着食盒向缩在墙角的她平静的伸出手去：“很香吧，这是我才做的鸡汁莼菜羹，配了牛肉酥饼和紫芋糕。”
　　日日从噩梦中醒来时他的怀抱；为维护她而受刑时忍隐的表情。
　　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在晨光中轮廓清晰的脸。
　　那些带着热气腾腾食物香气的幸福，那些一点点抚平伤口的温柔慰籍。
　　不过是一场梦，一场诱人的骗局。
　　开局之始，她用一锭金子，换他一桌素斋；
　　终局之末，她用一卷海图，换他一身性命。
　　到底，是谁赢了呢？

　　晚上的时候，半年来一直无梦的她终于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她仍然是那年懵懂骄纵的大小姐，在九月的灵梧山下吃着路边摊素斋。边吃边品评，最后突发奇想，站起来绕到屏风前面，对着那路边摊主咄咄逼人的微笑：“我给你一锭金子——告诉我你的名字！”
　　路边摊主抬起头来，年轻而清峻的脸上有一点犹疑和一点隐约的笑意。
　　他淡淡道：“告诉你我的名字，你可就得跟我走——这样你也愿意吗？”
　　她含着泪笑起来：“我愿意。”
　　他伸手握住她的手，眼神里含着深深的笑意：“在下车昱。”
　　车昱。

　　她紧闭双目，一滴晶莹的泪珠，缓缓流过眼角。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