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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白鸦 ...

  •   海浪用力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会有的,只有两种可能。风平浪静,亦或惊涛骇浪。顺着西海逆流而上,可以看到明亮的星辰。星光下,天河水泛起银色波光。

      林默娘呆呆地坐在河边,大红的衣角滑入河中,手里的长剑随意在水里划来划去。满头白发一身白衣的玄通真人出现在她身后,却全然没有查觉。过了许久,玄通真人长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林默娘惊了一惊,轻轻回过头,“师父,您来了。”玄通点点头,“天色不早了,回去吧。”林默娘收回长剑,“也好。”师徒二人一路无话。

      不知走了多久,林默娘忽然停下,“吴夲在哪?”很突兀的问题,很平淡的语气,玄通真人倒是一点也不意外,“你一直都很想知道”。换成更平淡的语气,林默娘不依不舍,“吴夲在哪?”玄通真人微微一笑,“在他该在的地方。”林默娘没有再问,心里清楚得很,她的师父什么也不会说。天色已经渐渐晦暗下来,玫瑰色的晚霞慢慢消退,明星荧荧。夜风从河面升起,玄通真人须发衣袖皆尽被风吹起。苍茫夜色中,林默娘也不由感叹,他真的是个神仙。望向遥不可及的天边,玄通真人自言自语般低声叹息,“该回来的时候,总会回来。”

      妈祖的神殿很是富丽堂皇。坐在自已的殿中,手中把玩一个小小的木人。这个时候,保生大帝的存在确实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尴尬。没有神仙说破,却也没有谁不心知肚明。半个月以来,玉帝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却始终掩不住一丝别扭的意味。吴夲的心里究竟怎样想,玉帝并不是很关心。只不过,局势可以被第二个存在掌控的情况勿需质疑。这种时候,怎么想的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确实是个令人不得不除的隐忧。吴夲无疑也明白这点,于是,保生大帝就这样悄悄地不见。林默娘承认,她一直看不穿玄通真人,虽然那是她的师父。玉帝都找不见的神仙,默娘却有种直觉,玄通一定知道。

      烟火薰黑的木人背后,一行隐隐约约的小字。手指一点一点拂过墨迹,默娘的心思随着香烟飘得七零八落。自已是什么时候成的仙呢?好心救助的叫花子,意外得到的小木人,那一场如同(人)间地狱般的可怕瘟疫,顺着木人在南山遇见了石像所化的玄通真人。唇边泛过一丝冷笑,一切顺理成章,做神仙果然需要机缘。所历种种确是九死一生,只不过天机不可泻露。现在看来,倒更像是天意如此。名正言顺的出身,一路折腾到功德圆满,也算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那吴夲又算怎么回事,就因为意外跌下悬崖?就因为生前行医救人?世上医者多得是,费长房跟着壶公学艺救人那么久,最终也只成得个地仙。保生大帝,好大的来头。

      多少年了?那个端午的清晨,玄通真人领着那时还应该是“人”,或者说是“鬼”的吴夲走进南天门,再出来时,就已经是保生大帝了。一身红衣的吴夲回过头,正看见站在南天门边上的林默娘,有些调皮的一笑。那笑容就那样一丝不落的被收进眼中,现在想起来,仍然恍如昨日。

      棋子样的星星浮满墨色天空,发出柔和的光芒。玄通真人眼睛里亮亮的,许是倒映了星光。该来的总是会来,该去的也早晚会去。你们,又想知道些什么,又能知道些什么?弯腰掬起一捧冰凉的河水,银白清亮的水线从指缝间缓缓流出。迎风张开双手,水滴飞溅。一只纯白的乌鸦飞起,呱一声长鸣,消失在天际。

      很久很久以前,保生大帝还是吴夲的时候,林默娘就已经是妈祖娘娘了。疫病横行的年代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随处可见,四野皆尽饿莩。林默娘站在天河边上,透过云朵向下俯望,熟悉的景象其实已经有些陌生,很久不去了。疫病肆虐,天灾总是起自人/祸,可惜人们多半不自知。只是不知这一次,站出来的又会是谁?回头转向玄通真人,玄通真人的脸就像石头一样没有一丝一毫表情。林默娘终于没沉住气,“这次会持续多久?”意料之外,玄通很快给出回答,“会比你那次短很多。”

      云层之上,永远是万年不变的老样子;此时的闽南,已然毫无生气。吴夲已经记不起是在哪里和父母冲散,在那种时候,冲散就意味着永别。一位好心的老医生用碗不知名的草药灌醒了昏迷的吴夲,然后,吴夲被收留了。大概是被横七竖八倒卧的尸体吓坏了,大概是药草的味道实在不佳,吴夲拒绝学医。宁可接着游荡也绝不学医。

      清早的林中,瘴气退散,湿湿的白雾即浓且厚,看不清山路。呱,苍凉的一声鸦鸣穿透山谷。白雾中,吴夲惊奇的看见,一只乌鸦,线白色的乌鸦。白鸦扑愣着翅膀,轻轻落在吴夲肩头。吴夲伸手想要摸一摸白鸦,它却又走了,就在不远处的枝上落下。吴夲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起,索性跟过去。白鸦又一次飞起,仍旧落在不远处。一路追追停停,白鸦终于不见,吴夲抬头,惊讶的发现,居然回到了老医生的草房。愣神间,老医生打开屋门,看到吴夲也很讶。鬼使神差的,吴夲一下跪了下去,“师父,我要学医。”老医生没说话,回身从屋里拉出一个少年,指着他对吴夲说,“我今天早新收下的徒弟,你叫师兄。”

      吴夲之前也没发现,自已原来有学医的天赋。他的师兄只喜欢收集医书,却从不肯出诊。仿佛行医这种事和他这个将来的大夫没有半点关系,吴夲很困惑,明明他都记得出,为什么就是不肯出诊呢?

      瘟疫很快退去,瘟疫过后,吴夲真的可以出师了。清晨,吴夲提着一篮鲜嫩欲滴的荔枝走回医馆,冷不防温师兄从后面出来。随手拉过篮子,眉头皱得异常难看。“这是你买的?” 吴夲不明所以的点点头,“有什么不对?”温师兄随手挑出几茎,“你看看,被搀了外地荔枝,你花了冤枉钱,买的时候怎么这么不小心?” 吴夲一脸无辜的搓搓手,“我哪知道他会换。”温师兄一脸朽木不可雕,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无商不奸呐。”
      吴夲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师兄总会找到他需要的医书,无论那有多么罕见,他已经不想追问究竟是如何寻得,反正,他会一直在的吧。

      太平的时日总是为时不多,记不清多少年过去,师父去世了。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十几年光阴在神仙们看来不过短短一瞬。这样的时间无所谓有也无所谓无,转眼便过。

      那么一个明月高悬的夜晚,青灰的月光洒满庭院,吴夲做了一个让他后悔到灰飞烟灭也不见得忘掉的举动,鬼使神差,他推开了师兄的门。桌上还燃着小小的油灯,温师兄趴在桌上睡着了。昏黄的灯光下,吴夲向师兄头上望了一眼,此一惊非小。层层头巾盖住的发际下,粘着一小张薄薄的油纸,里面黑洞洞的,很深很深。吴夲想也没想,伸手揭开油纸,是一个漆黑的小洞。索性拿过油灯,仔细的照进去。嗡,嗡,几声轻微的响动,几只牛虻大小的青牛扇动着翅膀,嗡嗡地从洞里飞出,转眼消失在窗外。吴夲吓得手一颤,油灯掉在地上。桌上的人猛地惊醒,伸手向脑后一摸,大惊失色。

      月光下,熟悉的师兄脸上浮现出青紫的颜色,盘好的发髻散乱开来,凛冽的劲风吹起,随风飘散。抬头看了看窗上的满月,阴恻恻地吐出一句话,“吴夲,你放走了瘟精,闽地将瘟疫横行。” 吴夲惊得不知如何是好,“师兄,你。”被唤作师兄的人翘起了乌黑的小指,“我就是瘟君。”抬起宽大的袖袍一扫,乌云立即遮住月光,扑天盖地的乌鸦飞过,瘟君架起黑云消失在天边。这次瘟疫因你而起,却独独不是你的灾,只是,你最终也不会知道。从那以后,吴夲再也没见过他的师兄。

      如同一个不可推掉的赌约,瘟疫悄然而降。灾民的流离失所终于激起了吴夲对逃荒最痛苦的记忆,一本正经的对着师父的牌位说,“师父,我要去救人。” 一个多月下来,吴夲瘦了很多,神医的美名也渐渐在十里八乡传开。有那么一会,吴夲觉得,做大夫真的很好很好。这一回,再没有师兄帮他寻找失传的典籍偏方,吴夲过了很久才不得不接受他的师兄真的是瘟君这个惨痛的事实。

      不年不节的晚上,偷得数时清闲。吴夲就坐在海边吹着冷风,听着海浪有一打没一打地拍在岸上。手里的灯笼歪歪地扣住提梁,在这样的晚上,灯笼里的火光其实照不了多远。师兄这两个字现在是不可能再叫得出口,却不知现在他在哪里。随手把灯笼推进海里,昏黄的小球上下起伏,一点一点漂远,终于消失不见,大概是熄灭,然后沉在哪里了吧。那就算了,回去老老实实做个大夫,不过如此。

      后来的事情竟是出乎意料,数日之后,吴夲采药堕崖身亡。

      再次站到他的对面时,他还是瘟君,他已经是保生大帝。再后来,他是师傅,那人成了徒弟,最后,永远消失的居然是瘟君。吴夲只觉得事情变化得有些出乎意料,只是在不停地和他曾经的师兄做对。即然早就是神仙何苦来做自已的师兄,这不是自找麻烦?只不过这些问题,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

      吴夲失踪前,其实曾去找过妈祖。林默娘不喜欢玄通道人整天一副冷冰冰的石头表情,即便他就算真的是石仙。这次吴夲来的时候,她倒真没想到,自已做起石头脸比她师父还要入木三分。吴夲不相信瘟君真的会消失,林默娘偏偏就不给出他想要的答案,冷冷甩出一句话,“不该问的事就不要问”。这件事,林默娘心里也不清楚。她只是惊奇,在这种情况下,保生大帝最应该想的,难道不是接下来他该怎么办么?怎么会问起这些不痛不痒的问题,尽管这答案她也许更想知道。

      对于玄通真人,林默娘始终是有些害怕。没由来的,觉得他不笑还好,一笑之后,总有着透骨的凉意。即便那是她的授业恩师,这种感觉一直未曾消失。先有人/祸,然后方降天灾,这一点她早就知道,却只不知,这天灾究竟起于何方神圣之手,是瘟君么?那个传说中神仙也不愿一见的瘟神么?这样的恶魔如何还是个神仙?她不是没问过,玄通真人却告诉她,不该知道的便不要知道。直到那一天,吴夲终于成了保生大帝,默娘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得了正果,人间很快修祠立庙,香火很是旺盛。据说慈济宫院内的草药有奇效,说是慈济宫的井水是神泉。一传十,十传百,就在那一年,可怕的瘟疫止住了。玄通真人的眼角,隐隐地有笑意,林默娘以为,那是自已的错觉。当日沿着天河飘上来的花灯,放灯的人想来已然不记得,看过的神仙恐怕更不会当一回事。林默娘一直悄悄放在自已的神殿里,“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她一直以为,那应该是写给自已的。然后便有了瘟疫,然后他成了神仙,然后的然后,发生了好多好多事,现在想来,究竟是谁有意为之,还是只是一个巧合?有些事本就说不清楚,比如她竟是如何成仙,吴夲又是如何成仙。修仙学道的人如过江之鲫,真有个结果的,却也罕见。自修成道的,倒是真有,蓦地,默娘想起了叶法善。

      白云生处有人家。霭霭的白云生起处,简易的草棚孤零零的挺立。

      掀开门帘的一刻,林默娘不由深深叹息,他们怎么都不会老啊。虽然都是神仙,妈祖娘娘还是发出了这样的感叹,时光没在面貌上留下什么痕迹,可还是觉得自已老了。“玄通真人到底是什么来历?”没有多余的寒暄,林默娘开口便问。披头散发的叶法善一身道袍,对着张棋盘自已和自已下棋。水精棋盘晶莹剔透,里面缕缕青白的云纹游动,黑子白子厮杀正酣。拈起一枚黑子,轻轻敲上棋盘。有些不舍的抬起头,细长的手指比上嘴唇,“嘘!”林默娘缓缓走过去,在棋盘对面坐下来,“一个人下有意思么?”叶法善解嘲似的笑笑,“妈祖娘娘光临寒舍,小仙久未会客,只怕有些怠慢了。”林默娘扭过头,拾起黑子,塞进一个空档。叶法善不慌不不的捡起白子,贴。林默娘不动声色,断掉。叶法善无奈地笑笑,“妈祖娘娘何必逼问小仙,小仙没少因为这张嘴招惹事非。”谁叫他非得看穿别人的来历,看穿也便宜罢了,何必非得说将出去。没人想让人知道得道前是只白蝙蝠,他就非得说破。这叫张果老如何不恼,他叶法善又有多少能耐,在这山阴草棚就再也搬不出去。现在,还想再来?抬起袖子拂乱棋局,叶法善若有所思地盯着黑白混成一色的棋子,“妈祖娘娘请回,小仙无可奉告。”林默娘起身微微一揖,“打扰了。”

      走出草棚,林默娘狠狠捂上胸口,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碎裂。师父,玄通真人,你当初收了我做徒弟,究竟却是为何。

      天河边,骑着白驴的张果老掐指成诀,冷冷一笑,“叶法善,你还是那么多事,活该你只能呆在孤零零的草棚。”草棚内,凌乱的棋盘上,黑白两色纠缠着,像两只绻曲的飞鸟,细看只下,又似乎只得一只。他终是没忍住八卦,不该说的还是都说了。

      门外高悬黄纸帖,更买雄黄酒一壶。端午时分,吴夲的雄黄酒卖得出奇的好。看看药柜里已然见底的雄黄一格,吴夲一拍脑袋,忘了给自已留些泡酒,节总还是要过的啊。顺手摸向茶筒,三两星茶叶掉下,茶,原来也喝完。吴夲有些失望地把茶筒放回原处,横竖只有一个人喝。

      竹桌上一尘不染,静静趴着把不大不小的茶壶,旁边两个杯子,不多不少。多少年了,就这么一直摆着,也不嫌多。

      日头渐渐爬上,清早的凉爽一扫而空。踏青的人群稀稀拉拉地结队而回,山林又恢愎寂静。吴夲背着药箱,不紧不慢地走着。蒿草的清香若有若无,沁人心脾。此时,当无瘟害,此后,再无瘟害。采药行医,云游救人,本来也就是初衷,不是么?转了一圈,还是最初的样子。只是,到底是什么有一点点不一样了呢?

      闽地的长夏闷热异常,山中时有瘴气,雨后难得清凉。新黄浅翠,雨霁云开,草叶的芬芳四野弥漫,满满溢散林中,无处可遁。荔枝树苍翠挺拨,碧绿的果实沉甸甸缀满枝头。正午日光穿过摆动的叶片,晶莹的水珠折出七彩光芒,有些耀花人的眼。风饱含着水汽,扑面而至。树影斑驳,粼粼轻动。这样寂静的午后,这样宁谧的山林,忧伤的感觉忽地便涌将上来。看几家破旧的草庐起成林立的楼宇,仿佛转瞬间,又化为瓦砾。年复一年,盛夏如期而至,树木却还是不知疲倦地长大。也许,活得真是太久了。

      向肩后拢了拢了药箱,吴夲的手不经意间拂上了荔木的枝干。饱满的荔枝已经成熟,青绿色的表皮淡淡带过一抹朱红的色调。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吧?清早赶了十几里路买回来的荔枝,明明看得全是当地土长,拿回去就莫名奇妙地悄悄夹杂了许多外地青果。一样的青翠欲滴,偏偏怎么也吃不出应有的甘甜。总有一个略带挪揄口吻阴阳怪气的响起,“还真是好骗,无商不奸呐。”现在,倒是终于落得个清静。当时年少,当时年少。

      恍忽间,一只白色的乌鸦飞来,轻轻落在枝头。仿佛时光倒流,一切都还未曾发生。吴夲一眼便认出,一千年前的那个清早,就是这只白鸦,无声无息地落在他的肩头。白鸦温驯地望向吴夲,忽然开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吴夲微微一愣,心有所动,喃喃自语,“好罢,我一定来找你。”话音刚落,白鸦张开翅膀,向山的深处飞去。吴夲一路紧随,不知走过多远,来到了一处断崖。白鸦似有沉吟,“你为什么不继续往前走?” 吴夲一愣,便不再犹豫,踏过茫茫云海,跟着白鸦消失在远方。

      山林寂寂如初,悠扬的笛声回荡在林中久久不能消弥,一支散曲随风吹散。“云意不知沧海,春光欲上翠微。人间一堕千劫,犹访梅花未归。”

      那个渔村的渔民,从此再也没见过吴夲,这个温和少言的大夫就那样默默的消失。那一年,林中的荔枝格外甘甜。许多年后,依然有白发苍苍的老人记得,那天午后,他们看到过一只白色的乌鸦,混身上下没有一根黑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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