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顺的孩子》Riesling

2、冰

　　他就在你对面，隔着一堵厚重的、不可摧毁的冰墙。

　　“……我请您再次参加会议……地址是柏林万塞湖大旺路56-58号……希特勒万岁……”
　　1月20日在寒冷中来临，多尔夫很清楚他即将参与的是什么，他觉得迷惑。有一个词能把他从犹豫的边缘打到狂热的中心。“服从”，艾希曼常说的“服从”，他真希望这个词不是来自那儿，他希望这个词来自离他又近又远的那个人。
　　车窗是开的，多尔夫深吸了一口气，冬季湖边特有的气息，他没有睁开眼睛去看车外的景象。他被几百米之外的一股奇怪气息钉住了，或者说他被迷住了。他所眷恋的和眷恋他的气息在果核空间里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非理性的幻想。只要它握紧双手，就能掐断他的脖子。他恳求其中一半对他为所欲为，又抗拒另一半。他要把生命送给一半，又要谨慎另一半的突袭。他无法控制自己，为什么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东西要结合？是他期望他们结合的吗？他们为什么结合？怎样做到？他对自己提出相同而不同的疑问，如果车子再颠簸一下，他一定会连自己带着这些幻想统统抖到湖里去。
　　车停了，多尔夫沮丧地下了车，和自己的幻想进行斗争并不是什么好事。卫兵向他敬礼，“希特勒万岁”。好吧，希特勒万岁，到处都是这个声音。他沮丧地向前走，门沮丧地开了。
　　“希特勒万岁。”艾希曼冷冷地注视着对方，“跟我来。”
　　多尔夫把外衣递给一边的副官。他与特别行动队长官们的紧张关系使他宁愿求得艾希曼的支持。毕竟，表面上看来，艾希曼一向通情达理、坦率大方。
　　起码对多尔夫是这样。
　　“啊哈，多尔夫，”在问候了玛尔塔和孩子们之后，艾希曼转入正题，“又有新的进展了，在奥斯威辛。”
　　多尔夫在心中挤出一个词，“我听说了。”
　　“我最近在那里，希姆莱给赫斯开了绿灯，我想同赫斯把火车行车时刻表那些东西协调一下。”
　　“为什么在奥斯威辛？”
　　艾希曼摆了摆手，示意多尔夫跟他进卫生间，“那里已经筑了牢固的围栏。为了保证与外界隔离，占用了大量的面积。周围有许多犹太人。波兰是我们真正伤脑筋的问题。所有这些新的地方——切姆诺、贝尔赛克、锡比堡——都在波兰。”
　　“是吗……”
　　多尔夫随口敷衍了一句，艾希曼向他弯下身，低声说：“你要知道，元首不想让神圣的德国国土沾上犹太人的血。”
　　“完全可以理解。”多尔夫冷漠地说。
　　艾希曼快速地亲吻了对方的脸，“埃里克，会议将持续很长时间，你先去吃点东西。”
　　多尔夫愣了一下，但他并不感到意外。他们从那扇小门里走出来，走进会议室。汉斯·弗朗克一把拉住多尔夫，把他从从艾希曼身边拉走。
　　“新的集中营，我听说过。别老那么傻里傻气的，多尔夫。还是嗅点儿毒气，尝尝那玩意儿吧。”
　　多尔夫把对方的手推开，径自向前走去，他只听见弗朗克对一个副官嘀咕道：“什么会议——海德里希，一个犹太杂种，还有多尔夫，一个柏林讼棍。”
　　也许就是这样，多尔夫打开公文包，他要处理即将到来的事了。
　　会议很快开始了，海德里希首先声明了自己是“最终解决”的工具，然后确定了执行范围，没有人会误解。地图，东方，让弗朗克以为所有的问题都扔在了他那里。他提出了愚蠢的问题，人们笑了起来。弗朗克叫了起来，这个蠢蛋生气了。
　　“真该死，波兰现在有三百多万犹太人，这些个贪嘴鬼寄生虫满身疾病在波兰各地到处拉屎！我可以告诉你们，就象我对军区长官说的那样，不能枪毙和毒死三百万犹太人，但要想办法根除他们！”
　　“我能提醒司令官注意一下措辞吗？”多尔夫冷冰冰地说。
　　弗朗克狠狠地拍着桌子，“他妈的，你是说消灭。我就讨厌这些个代替真情实况的混帐密码。”
　　海德里希冷冷地盯着那个乱喊乱叫的蠢蛋，艾希曼试图转移议题，他问特别行动队是否可以扩充，海德里希给了肯定的回答。艾希曼又问是不是可以考虑新的方法。一个高级文官表现出很惊奇的样子。海德里希宣布已经进行毒气试验了。这时，大家都盯着高高的天花板。海德里希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这些人搞糊涂，在这个问题上，牧师们很麻烦。汉斯·弗朗克又开始大声抱怨，多尔夫冷冷地看着这个被他征服过的软蛋，发出无声的冷笑：一方面，这个软蛋还在缅怀着法律的妙处，正义的抽象概念，另一方面，他又想极力证明他是和他们一样坚定的人。
　　“记住元首有一次对一群律师说的活，你就会感觉好得多。”海德里希笑着说。
　　“我想不起来了，”弗朗克嘟嚷着说。
　　多尔夫低下头，他觉得这个软蛋竟然如此好笑。
　　海德里希转向他：“多尔夫？”
　　他觉得这个世界都亮了，“是，长官。‘我主张我的刺刀，你们主张你们的法律，让我们看看谁战胜谁。’”
　　用这么一段话来结束会议倒是不坏，天色早就暗了。看得出海德里希很高兴，他选出几个人，允许他们进入他的私人办公室。壁炉发出明亮的火光，他们看着燃烧的木柴，喝着科涅克白兰地，抽着烟。唱着旧时的歌，互相祝酒。起先他们站在地板上，后来站在椅子上，再后来站到了桌子上，手中的杯子越举越高。海德里希在壁炉旁打瞌睡，多尔夫和艾希曼议论着那天作出的决议。漫长的讨论之后，他们静静地喝着酒，这一天冗长而令人劳累。多尔夫走到海德里希身边，检查他的上司是否睡着，然后走开。
　　艾希曼不由大笑起来，他试图压住笑声，却被白兰地呛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