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失》娬儿

1、第 1 章

　　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无一人，眼前只剩下昨夜燃尽的篝火余灰。你早已经不会感到惊慌失措，拍拍衣服起身，开始下一轮的寻找。
　　四周树木参天，苍苍郁郁，但你却无心欣赏。你现在唯一庆幸的是这片林子里只有这么一条路，如果脚程稍微快一点，你应该可以在天黑前追上他。
　　日头渐渐炽烈，身旁的树荫已经没有一开始那么浓密，应该是快要出林子了。你暗暗心喜，没有了浓荫的遮蔽，找起人来应该更加方便。正想着，你便看见你要找的那个人在对面山头小径上的身影。

　　你正打算快步追上，心中却突然一动，使你的脚顿在空中没有迈出。
　　眼前，一只青色小蛇正对你嘶嘶吐着舌信。
　　青蛇的上半身已经高高昂起，因为体色和周围相似，你开始并没发现，你一边和它对峙，一边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那个身影，即将消失在对面的山头。
　　你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蛇头呈椭圆，不是剧毒的三角形，你稍稍放下了心，但依旧不能放松。和蛇眼对视，同时一手缓缓扬起方才在林子里捡起的落枝。
　　电光火石。
　　青蛇像闪电一样倏然弹起，你也应手挥出木枝，没有中，反而被青蛇一缠借力绕上了你的手臂，然后就是一口咬下，小臂上一阵剧痛传来，你没有迟疑，立刻弃了木枝掐住青蛇的七寸，感觉蛇身一下绵软下来，扬手把它丢进草丛间。
　　两道鲜血从蛇牙造成的空洞中潺潺流出，在小臂上蜿蜒出两道刺眼的鲜红。你拿水壶里的水冲了冲伤口，向刚才看到那人的地方快步走去，不早点寻到，又要丢了。

　　你知道他脚程一向很快，刚才蛇斗的那段时间应该够他走上很远。所以你脚下一直不停，伤口一直隐隐作痛你也没有停下细看，不多久头上已布满了薄汗，不过总算在视野里又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你轻轻吐出一口气，脚步微顿，整理了一下表情便快步追了上去。
　　他听到了你的脚步声，转身漠然地看了你一眼便继续前行，你也不气馁，喘着气跑到他身边和他并肩前行，一边笑着说道：“怎么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两个人上路也好歹有个照应。”
　　他并没有回答你，甚至没有看你一眼，你也不以为意，就和前两天一样，继续找一些有趣的无趣的话说着，不管他有没有在听。

　　暮色很快来临。
　　你停了关于家乡风土人情的描述，转头征求他的意见：“再过一座山便是临城，天色不早，我们今晚就先在这里休息吧。”
　　他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你便开始在周围收集枯枝落叶，准备点篝火用。方才走路时只是隐隐作痛的伤处，在俯拾的动作里明显地发作起来。你感到额边有汗淌下，撩起衣袖一看，伤处已经淤青了。
　　旁边两声物体坠地的闷响，你转头看见他已经打野味回来，地上正躺着两只山鸡，你笑：“啊，麻烦你了。”
　　他依旧不作声，却看见了你手上那两个深深的牙印，眉头几不明显地皱起，走过来帮你拾起地上收集好的枝叶，堆到空地中间。
　　你又笑着道了谢。

　　之后的给猎物拔毛、燃火的事情也都是他做的。你坐在一旁看着没有拒绝，你知道他是在顾忌你的伤口，即便他什么都没说。他这个人一向这样，虽然待人冷漠，不近人情的样子，遇到需要帮助的人却不吝出手，不论他自己是否承认，他实际上是一个很懂得关心别人的人。
　　在他准备动手烧烤的时候，你阻止了他，示意要自己来。他也没有坚持，把手里的木串递过来。
　　你从行囊里翻出了一直随身带着的调料，尽量控制着伤手的抖动把它们均匀地洒在肉上。香气一下子漫延开来，引得人食指大动。待肉色金黄，在火上吱吱作响地冒油的时候，你取了下来，最后往上面洒了椒粉，把其中一只递给他。
　　他默默接过，你看见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你带来的那些调料，似乎在疑惑如何有人在外带着这些派不大用场的物什。
　　你低头品尝自己的手艺，心里有些好笑，你不会告诉他每一次他看到你带来的调料都会露出同样的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也不会告诉他从前你的手艺也没有那么好，是和他一起后渐渐练出来的。

　　枯枝在火里噼啪地响着，你看着对面那人闭着眼倚靠在树上睡，火光跳动着在他脸上变换着各种形状的阴影。闭上眼就没有了平日里的那种冷漠，但是骨子里的那分沉静和冷清依旧能从眉目里看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你回了神，开始处理臂上的伤口。你知道他一向浅眠，所以动作放得小心翼翼，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拿水再冲了一遍，洒上药粉，最后用纱布包了一圈。好在这些常见的药品你也一直随身带着。
　　入睡前你还不忘告诉自己明日一定要早些醒来，不然又要像今天一样丢了人，入了城镇便不好找了。

　　你是被刺眼的光亮照醒的，只是迷糊了一瞬间便立刻坐起来，又是一堆熄灭的木炭，又剩下你一个人。你扶额笑了一声，就算早就预料到了结果，有时候还是难免会有一些难过。按下心里的一点异样，你活动活动手脚准备出发。
　　却听到身后枝叶摩擦的声音，你转身，看见他从枝叶披拂中穿行而来，把几个显是林中摘来的野果递给你。你觉得自己的表情一定有些奇怪，不然他也不会略带诧异地看了你一眼。

　　“你是谁？”
　　你听到自己的心脏急速下沉的声音，脸上却露出和内心完全相反的笑容：“你醒啦，我看你昏倒在路边，就把你带到客栈来了。”
　　他沉默了一会，向你道了谢。
　　你笑着摇摇头，就像是真的做了好事那样谦虚推辞。却在他和你擦身而过的瞬间垂下眼眸。
　　身后传来门阖上的声音。你有些重心不稳地找了张椅子坐下。
　　这一次是四天。

　　上一次你们认识了半个月，再上一次是十二天，再上上次是两个月……也有前一天刚认识第二天转眼又要重新开始的，所以比起那几次，这次也不算短吧。你安慰自己。
　　喉头有腥气涌上来，你从药囊里取了药服下。你不知道你还能撑多久。
　　你曾经花了很长的时间去思考遗忘和被遗忘哪一个更残忍，最后得出的是无解，至少你从未不甘心过。
　　他天涯海角地追寻着过去，你天涯海角地追寻着他。偶尔靠近，一下子又是分离。

　　等胸中的郁气渐渐消散，你便下了楼问他的下落，得知他去了西边的城郊。
　　你正要跟去，却被拉住：“这位客官，不是小老儿不告诉你，最近西郊出了一堆盗贼，见人就杀，你还是不要去的好。”你思考了一下，笑着谢过了掌柜的好意，把随身带的匕首在腰间别好，向着西郊走去。

　　你没想到这里就是一切的终点。
　　遇上那群凶神恶煞的盗贼的时候，你本来还可以逃，但胸中的血气却在这时又翻涌上来，雪亮的刀光堪堪追到你的背后。
　　你倒在地上瞪大了眼望着碧空，偏头可以看见自己身上流出汇聚成的血泊。你不知道身上一共被砍了几刀，包袱被劫走，还好最重要的东西被你握在手心没有被发现。

　　你觉得身上的伤口逐渐有丝丝冷气钻进来，麻痹了肢体一路向上蔓延，耳边依稀响起很久以前的对话——
　　“……说不定哪天我会连你都忘了。”略带清冷的声音。
　　“没关系，就算你忘了我，我也会找到你的。”另一个略显年幼的声音带点豪气地回答。

　　眼前一暗，你看见他的脸出现在你的视野里。他站在那里，有些疑惑地看着你。
　　你笑了，即使在这一刻他依旧没有记起你，但至少还能死在他身边。此生足矣。
　　你艰难地向他伸出手，他犹豫了一下，在你面前蹲了下来。把一直攥在手心的物什递给他：“如果，你碰到一个叫奚昀的人，请帮我，把这个，还给他。”
　　他接过，没有问什么，但你知道，他一定会去找。
　　眼前渐渐变黑，过去的一幕幕走马灯似地回放，比如刚开始时，你还会乔装成不同的样子去接近他，但后来你发现即使你一直保持着原本的样子，他也不会发觉，因为他的遗忘很彻底，丝毫不会记得之前有谁一直陪伴。
　　你扮过不同身份的人，沙漠里迷路的旅人，想要闯荡江湖的少年，被赶出家门的浪子，有时候他再次失忆的时候你恰好在身边，那就继续以同一个身份要求同行，有时候跟丢了，你就只好自己寻找，找到之后再黏上去。
　　原本是出于富庶人家的少爷在江湖闯荡，一开始你走得磕磕碰碰，后来，你便渐渐学会如何在野外生存，如何将野味烤得美味，如何处理伤口，你的身边开始不离身地携带调料和药品以及防身用具，以备不时之需，那些少爷时的经历早已恍如隔世。
　　你的病也是在一次追寻中不慎从山崖滑下昏迷，那夜又恰好下了一夜大雨，醒来后你的身体便大不如前，稍微劳累就想呕血。
　　……
　　光线一点一点消失殆尽，你最后看到的是一黑一白两个少年，在红英满枝的杏树下并肩而坐，一沉静一活泼，最后天地归为一色。

　　抱歉不能再陪你了，奚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