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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全文 ...

  •   她和他在广场上穿行而过,他们相向着,中间隔着整个广场,她从东北到西北,他从西南到东南。即使在最近时,那中间也是三百三十二块复兴岁月的石砖。仲春的一派好光景在波德平原紧踞于阿尔卑斯山谷的老城中洒过一片明明澈澈。古树有了新嫩的绿意,轻风和蔼,广场上白鸽飞舞,或簇拥着斑驳累旧的骑士雕像,或四散向周围同样灰褐的巴洛克建筑。
      游人在这季节里络绎不绝,欢声笑语温柔叮咛从石砖、喷泉座和雕像上跃过,一声一声如沃尔塔瓦河流水潺潺。每天早上她趁着和煦阳光在长椅边上放下画架,她从夹子里拿出一张纸,雪白的或是前一天没画完的。这一点也不要紧,因为温塞拉广场上的景象在每一个太阳升起的新日子里并不翻开下一页,而只是稍稍合上后打开到原先的页码。她夹好纸,轻轻地让它在画板上铺展开来。然后她取出笔和颜料和调色板,开始又一天的习作。
      她已经画了足有十几幅的广场,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描摹她于之奇异的热爱。教授说她的画大手笔,很老练,不像一般的女学生一样拘泥和陈词滥调。教授青睐她;她青睐广场。她青睐画广场。她青睐她的广场上的画。她青睐用在巴洛克广场上潇洒过客的掠影作为陪衬。
      她不记得他是怎么出现的了。她在广场上坐得太久了,而他隔那么一两天,就会在一个早上,或一个下午,在广场上匆匆而过。他穿一件黑色长大衣,从一辆车的后座上下来,穿过广场,走到她看不见的地方去。有时他原路出来了,被同一辆车载走;更多的时候则就此不见。她把他画进其中一幅画的角落:黑色的小小的身影,正如她所看到的那样。画上的他也大步走着,外套在身后摆起。高大庄重的建筑有了绝好的点缀,因而她很喜欢哪一幅。第二天,他换了一件浅褐色的大衣。她坐在一个新的角度执笔,把他放到了雕像边上,让他背靠石座悠闲地站定,身穿那件新大衣,即使他其实只是如往常一般穿过广场匆匆而去。
      她开始喜欢在她的景色中加上少许生气。于是那个修长潇洒的身影经常出现,甚至坐着不同的事情。他看起来很友善,很有兴致,很有风度。画中人行走、观景、站立、等待,抑或仰头看乍收乍放的云朵,抑或俯身喂可爱的白鸽。所有的掠影都很小,极小,她用最小号的描线笔勾和涂,仿佛再多的确切和真实就能破坏所有想象的画面;他只有一个英俊的模样,却没有具体的面容。画面和美第一,真实第二,教授如是说。她习惯于想象。
      她挪动她的位置选景。有一天他从她不远处走过;她确信他有种绅士的微笑。日复一日,她挪动她的位置选景。他消失在广场边上的咖啡厅里。她想,一天下来手都酸了。让她在咖啡馆里歇歇,不是什么过分的事情。
      他在吧台边靠着,和侍应们像老熟人那样聊着天。她背着旧画袋,很大却不沉;褐色长发束起一半,其余的散在肩头。她推开玻璃门。
      她被招待到窗边的座位坐下,咖啡店里三三两两坐着几桌游客,说着各种语言。她要了一杯冰咖啡。天气已经暖和起来了。
      他顺手把调好的咖啡从吧台边拿起来,端到她桌边。他穿着与侍应生制服格格不入的那件黑色奢侈的外衣。
      “慢用,画家小姐,”他说。
      她抬眼。“你……也是员工?”
      他咧嘴笑了:“不,小姐,这间咖啡馆是我的。”
      “外带两间集团公司!”吧台后面有人打趣。
      “得了,”他侧身笑道,“那是我爸的。”
      “还不是个时间问题?”
      “哎,别来了,你看画家小姐都脸红了……很抱歉,小姐,请慢用。”
      他回到吧台边,继续过那假日般的日子。她慢慢喝完那杯咖啡,又坐了一会儿,拿起画袋离开了。

      她一直在广场上画着,布拉格的宁谧早晨,明媚的下午,暮霭沉沉的傍晚,阳光转换着角度,骑士和骏马由一面转向另一面。古建筑静默屹立,游人嬉戏来去,云卷云舒。她时而古老,时而当代,如何的反复描画、变换构图和涂涂刮刮也不过分;要用怎样的笔和颜色,要用怎样的心情,才能勾勒尽盛极一时的辉煌,才能从几十年后的安详春日窥视出某一个曾经的风卷尘生的春天。他依然时时路过,有时侧头也许见到了她,有时步履轻快面带笑容。她不了解他,几乎不认识他,但在她的画里他和广场一样属于她的笔。他有各种各样的剪影,正或侧,行或止,如此小,只有潇洒的影子而看不清面容。她习惯于想象,想象比着手描画来得容易多了。他会从车上下来,到咖啡馆里坐坐,说笑谈天,顺手递一杯咖啡。他一向开朗,喜欢说笑,待人极好。每一幅画都是一日的光景;她仿佛,仿佛已经认识他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画面越来越深,色彩浓厚,广场的雍容和古邃就像要从画布中钻进第二个世界。
      教授摊开她近几天的画,细细地看,又立起来远远地看。过了良久。
      “哎,”教授忽然说,“你知道萨尔斯维奇吗?十九世纪绘画的老教授,前浪漫主义和印象派都很精通,在布尔诺。我前两天刚和他通过电话,他有意思招些学生。我想把你推荐过去。”

      第二天清早她又来到广场,熟练地拿出画架、笔和颜料。她有一张画了一半的骑士,从邻近底座的角度望去,有战士高高抬起的下颔,有周围建筑在画布边缘聚拢,还有一小片疏云开合的明净天空。

      她问:“怎么这么突然呢?”
      “怎么,舍不得布拉格么?你的广场画得够多够好啦,学生们都去画广场,什么古灵精怪的流派都有,可我好多年也没见到像你画得这么妙的。你不是本地人吧?舍不得这儿?得去布尔诺呢,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可这么好的机会呐。”

      那天他没有出现,她在广场上安静地画着,和风阵阵亲吻过她的鬓角和脸颊,捉弄她的头发和衣摆。游人如昔,时不时会过来看她画画,或搭讪几句。她安静地画着。

      “噢……不。布拉格很好。可我真也说不上有什么舍不得的。”
      “是啊,这么好的机会别错过。布拉格好,以后再来,对吧?我记得你在这还没呆多久吧。”
      “嗯,一年多一点。我还没怎么认识这儿呢,”她笑,“画倒是画了不少。”
      “艺术家都是这样的嘛,”教授也笑,“世界存在于想象中,而不是脚下。越好的艺术家越分不清。”

      她想要画完那幅剩下一半的温塞拉广场,她的最后一幅广场。她耐心地挑最合乎心意的颜色,细致地涂抹着。他没有出现。她把他放在画的左下角,稍稍仰头看骑士的威严面目,面带微笑。画中人仍然很小,虽然她让他的快活神气烘托了整个广场的春光,那之间仍然是三百三十二块石砖的差距。

      “谢谢你,教授,”她说,“我明天再来一趟收拾东西。”
      纵使有多少世界在脑海中鲜活如酣梦,你也应睁开眼回到脚下的世界。

      晚上她做了个梦,她梦见在朝霞时分,空旷只有白鸽飞舞的布拉格广场上,她穿着自己都会嘲笑自己的华丽的泡泡裙,有人在广场里一头,站定着,向她微笑。他向前走来,她过去;他伸手拥过她,温柔地吻她。可是她看不见他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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