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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一、沈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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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胤开国已近一年。
朝代的更迭,无论朝野或是民间,似乎都未激起太大的波涛。
前朝旧臣泰半留在朝里,依旧各司其职。五凤七凰则被插入各重要的部司,逐渐控制住朝局。
间或也有些不甘心的诸侯,打着光复旧朝的大旗,举兵向竟览问罪。却终是星星之火,成不得气候,都被镇压下去。
至于那些真心归顺了的,若是有才,必能得到重用。若是碌碌的,便封个闲散的爵位养着。一时间倒也政通人和,君臣相安。
竟览登基后,政务尤其繁忙。加之宫里规矩森严,我自无法长伴左右。他也曾想过封我爵位,然我碍于身世,如何能够答应。竟览见我执意不肯,日子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九五之尊,一举一动都落在天下人的眼中,自是不如往日般率性。我既非朝臣,也非宫侍,却得圣眷隆宠,面君而不跪,寝食而相与。如此不过月余,已有流言四起。
大胤立国未久,帝王的体面不可不顾。便是程羽之类竟览的近人,也常常望着我欲言又止。我暗里苦笑,如此琢磨了几日,便托辞游历天下,向竟览告别。
临别那晚,我们在御花园里喝了很多酒,后来竟览似是微熏了,拉着我倒在花丛里。他用力地握着我的手,掌心火热,就像他的眼睛。
“程羽和你说了什么?”他的眼里有火在烧,又勉强压抑着。
我反握住他,摇头,“竟览,我会回来的。”
他别过眼睛,隔了很久,才回眸看我,道:“你说过会陪着我,却食言了。”
极委屈的声音,听得我心头一酸,在他额头轻轻吻了下,叹息似地唤道:“竟览——”
他倏地亮了眼神,翻身压住了我,密密地吻上我的唇。明明是轻柔的纠缠,却透着淡淡的苦,炙热了我的眼。
我紧紧地抱住他,不断在他耳边唤着他的名字。而他埋首在我肩膀,身子微微地颤着,却是一声不吭。
“年关的时候,我一定回来。”我低声承诺。
那是他的生辰。我想他该明白我的意思。
果然,他停顿一下,点了点头,却把我拥得更紧。
如此到了天明,我随他回了寝殿。他抬头望着空荡荡的殿阁,叹了声,“真是……”
却没有接下去。
内侍们捧着朝服冠带,伺候着他换上。
大胤以黑、金二色为尊。墨色绣着九爪金龙的帝袍,彰显出一种庄严肃穆的霸气。九行旒珠淅漱地垂下,遮住竟览的眼。
竟览转身踏出寝殿,忽然转过头来,道:“要走的话,别指望我会送你。”
我抬眸看他,只看见旒珠颤巍巍地晃。而他站在那里,所有的神情都被掩在帝冠之后,任谁也瞧不清晰。
殿门“哐”的一声关上了,将他的背影整个隔绝在我视线之外。
我怔怔地在原地站了许久,满眼都是晃动的旒珠,以及紧紧闭合的殿门。
如竟览所说,我走的时候,他不曾来送。
事实上,之后的大半年里,我再未见过他。
踏青山万里,访古今胜迹,本是我向往的生活。如今宿愿得偿,心里却像缺了一块。有时踏在热闹的街头,浓浓的寂寞突如其来地便压下来。明明满眼都是人,却偏生觉得周围空荡荡的,伸出手什么都握不到。
逢到夜深人静,常常是辗转着睡不安稳,四面都是竟览的影子,在眼前幢幢地晃着,凝眸望去,却又倏忽散了。
从不曾知道,思念一个人,竟会是这等滋味。我淡淡苦笑,远在胤都的那人,只怕寂寞更甚罢。
他——原本便是最怕寂寞的。
我无法停止牵挂他,却也无法立刻回到胤都。也许等他朝局再稳一些,到那时会好些了吧。
也许……
这半年里,我走过许多地方,遇过很多人。
到后来,却渐渐觉得累了。于是在重和县的富户李家谋了份西席的差使,暂时安顿下来。
重和县是临海的县城,出了城门向西,用不了多久就能望见大海。便是在县城里,都能嗅到海风的淡淡气息。
李家做的是木材生意,祖上七代都扎根在重和县里。传到这一代的家主李宏,生意做的更大,传说连修缮宫殿的各色木材,都是包给李家物色的。
我要做的,便是教导李家小少爷读书认字。小少爷是李宏中年所出,自是宠得厉害。也因此荒废了幼年,到七岁都认不得几个大字。反倒他庶出的姐姐,及笄那年诗会夺桂,是县里极出名的才女。
小少爷虽说被宠坏了,被我小整了几次,倒也变得乖觉。偶尔我也带他逛逛市集,买枝糖葫芦逗他,看他闪着眼睛扑过来,着实有趣的很。只是大半的时间,仍要把他按在书房里读书写字的。
这日,小少爷正在书房练字,而我正盘算着年关将近,是时候该回胤都去了。这样想着,心里似是一下子广阔起来,恨不得立刻就向李家老爷辞行。
此时才算恍然,原来对那人的思念,远比想象中的深重。
小少爷的字歪歪扭扭。他掩嘴打了个呵欠,忽然听我咳嗽一声,立刻便挺直了背,正襟危坐地写字。
我暗里一笑,正想握住他的手指点,却听到前庭一阵喧哗。
远处的喧哗越来越响,脚步声纷至沓来。小少爷一骨碌地滑下椅子,拉着我推门就往外跑。
“先生,你说出什么事了?”他的声音嫩嫩的,隐约有些兴奋。
我拍了下他的脑袋,淡淡一笑,“你不正要去看吗?”
他吐了吐舌头,小腿迈得更快。
只见李府门外停着乘华美的轿子,从摇曳的轿帘望进去,李家小姐秀美的容颜若隐若现。一群官差把轿子团团围了起来,而李府的下人则把官差围在中间,死活不让他们带着轿子离开。
重和县的县令阴沉着脸,极有架势地喝道:“大胆。宫里看上你家女儿,是姓李的福气。难道李宏你想抗旨吗?”
李宏踏上一步,塞了张银票过去,陪笑道:“这宫里选秀,小的也知道大人的难处。只是小女早已许了邻县的赵公子,您也是知道的。”
那县令缓下脸色,呵呵笑道:“李老爷,也不是本官要为难你,实在是宫里来的旨意。保不准哪天李小姐得了圣眷,到时免不得还要李老爷您提拔呢。”
嘴里这样说着,银票却已经收进怀里。
我冷眼看着,一颗心忽近忽远。他终于要选秀了,就在这年关,在我决心回转胤都的时候。
竟览——我闭了闭眼,默默念了一声。
明知道怪不得他,却仍有些郁闷,把“好色”两字在心里暗骂了好几次,这才觉得舒坦了些。
而那头,李宏还想再说什么,轿帘却哗地掠开来,露出一张清丽素净的容颜,而那双眼睛,却在明媚中激烈着。
“爹,莫再多说了。”李家小姐冷冷望了那县令一眼,淡漠地道:“自古选秀本就如此,小女子自然省得。只是——”
她倏尔一笑,繁尽春色,“只是如此作为,与那强抢名女的山贼恶霸又有何差别?”
“大胆。”县令大怒,喝道:“竟敢公然诋毁圣上,是哪个给你的胆子?”
“我还想问,哪个给你的胆子,打着皇上的旗号,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强抢民女。”街角处蓦然传来清朗的男声,一名锦衣男子踏了出来,淡淡地道。
他大步踏了过来,看到我的时候,显然愣了一下,随即惊喜地唤道:“沈公子……”
是程羽。五凤之一,如今官拜禁卫军都指挥使的程羽。
他怎会在这里?难道是竟览——
我握紧了手,目光越过程羽望去,只见街角处一袭墨袍迎风而立,淡淡清冷的眼神凝望着我,一瞬不瞬。
我的眼眶骤然发热,待到反应过来,早已站在那人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
“竟览——”半年来,在心头默念了无数次的名字,终于唤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