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逝》金子无价

1、随风逝(上)

　　又是一夜无眠,燕姬在我的身侧轻轻依偎：“君上，您还是休息下吧，快早朝了。”
　　我不动声色地推开她。
　　黎明时分总是天色最黑暗的，我又一次想起了他的眼睛，也是如此的深邃黝黑。
　　举国上下都传言他们的国君痴情，独宠燕姬。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仅仅是因为她有一双像他的眼睛，同样的明亮，同样地忧郁，同样的深邃，同样的黝黑。
　　犹记得他说话时凤眸上挑的样子，慵懒地，优雅地。我从学不来他的样子，却独独喜欢，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从来没有谁可以比拟得了的。
　　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年。
　　我从来是不得宠的，母妃失宠，本以为就算是长在冷宫只要有母亲的怀抱我也会甘之如饴的。然而这只是我单纯幼稚的孩童思想罢了。父王为了保全他最爱的女人所生的孩子，年仅十岁的我被迫成为了韩在卫地的质子。母妃的眼睛哭瞎了，本就虚弱的她最终没有熬过那个寒冷的冬天。
　　十岁，仅十岁，我苟延残喘，就如同一只丧家犬般任人欺凌。哭过，泪最终流干了；喊过，嘶哑的声音消失在旷野。从十岁那年我就已经丧失了一切，母妃、身份、尊严，也许我从来就没有过所谓的尊严。活着，仅仅是活着，暗无天日，从此我的世界一片黑暗，如此地浓，我从未想过它会有化开的一天。
　　三年后的一年，又是一个雪后的冬日。就如同我离开韩时母亲在我身后哭泣的那日一样。阳光灿烂的有些不自然，影射在晶莹的雪上，更显得光芒耀眼。也许我应该说是晃眼，我的眼睛半眯着睁不开。不是我不想，肿胀已使我无法睁开。前几日的一场恶斗，好在骨头并没有断。
　　“你的眼睛？”雪白的身影，如高山流水般清澈的声音。看不清他的容貌，唯有那乌黑顺柔的发丝垂下，紫金束发。
　　我斜睨了他一眼，不过是个养尊处优的家伙。
　　再没有其他的话语，青竹般的清香沁入心脾。冰凉软滑覆上了我的双眸，“你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
　　不知道为什么会等他，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他应该是比我小的，可是为什么他柔软的指尖触于我的伤口之上带着淡淡的药香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有种酸酸的感觉？明明我已经将这种感觉忘记，甚至以为再也不会体会的到了。
　　那一刻我知道了，原来我的世界并不是完全的黑暗。他，便是上苍赐予我唯一的阳光！
　　卫国国君唯一的子嗣，卫国未来的国君。我从未想到他竟然有如此高的地位。
　　从此，我不再是那个可以任人凌辱的他国质子了。
　　每天在他的身边，我终于可以做回我自己，十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轻松萦绕在心头。
　　青竹林中他抚琴我舞剑。金色的阳光透过青绿色的竹叶洒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如同破碎的光斑，明亮又夹杂了些许梦幻的色彩。
　　那一刻，我希望就这么一直下去不再改变。如果是一场梦，我只愿沉醉于此不再醒来。
　　文宇，我们可不可以就这样一直在一起，永远不改变？
　　人如其名，文宇，他不喜欢舞刀弄剑，只喜欢静静地看书抚琴。他总是说治国理政不是靠武力就可以长治久安的。他说他要做一代明君，要靠仁德治国，要让他的子民们在没有战争的环境中安居乐业。我嗤之以鼻，不靠武力我真不知道如何才能保命至今，更不知道要如何对付我那帮如狼似虎的兄弟们。
　　我恨！恨，咬牙切齿地恨！
　　为什么偏偏是我要遭受这样非人的待遇？
　　我难道不也是父王的儿子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不甘！终有一天我要让所有伤害过的我的人都跪在我的脚下，终有一天我要站上最为崇高的位置，终有一天我要将一切颠覆！
　　他沉默不语，青竹林内琴声如流水般清澈，他亦如白莲般圣洁。
　　从此，我的世界不再冰冷。我知道始终有一丝温暖围绕在我的身边。
　　春去冬来变化了四季，唯一不变的是那一袭洁白的衣袍。
　　六年，又过去了六年。我苍白人生中最快乐的六年。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淡淡的青竹的馨香萦绕的我的鼻尖，我的心间，更深深刻于我的梦中。
　　九年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要回去了，回到那个我又爱又恨的地方，我的故土——韩。
　　九年前我流着眼泪，怀揣着恐惧踏上了未知的国度。
　　一个冷宫的皇子，一个他国的质子。
　　九年后那个曾经惶恐不安的孩子早已经擦干了泪水。他带着满腔的仇恨决心要拿回本该属于他的一切！
　　“文宇，你等我。我一定还会回来的。”
　　“不要再回来了。”他淡淡地不夹杂一丝感情。甚至没有抬头看我一看。
　　“文宇，我都要走了你不看我一眼吗？这一去还不知道要何时才能归来。”
　　他抬起头，清澈明亮的眼睛依旧。只是，我不喜欢那里面悲天悯人的神色，这让我感觉自己很脏，很脏。
　　他原本光彩照人的明眸不知为何升起了一片水泽。是为我吗？因为我的离开，还是其他的一些什么？更或者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不要再回来了。”还是那淡淡地物我皆空的语气。
　　我有些生气了，我说过我不喜欢他这个样子。我的他应该是春日中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我的他应该是夏日树荫下与我对弈的翩翩玉公子；我的他应该是秋日里桂花下与我把酒言欢倡议胸怀的青年；我的他应该是冬日里与我指点江山豪情万里的男子。
　　如今这个淡漠的人是谁？为什么不要我回来？难道连你也放弃了我吗？
　　丢下了“等我”二字，我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我知道我将面对的是什么，一切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一个不怕死的人还有什么可以使他畏惧呢？
　　大鹏一日随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九年的历练到底成就了我。
　　本以为再次相见会是相隔久远，却仅仅是二百七十一天。
　　不再是韩送往卫的质子，而是堂堂韩的使者。再见面时的地点也换成了卫的朝堂。
　　终于可以抬头挺胸，可是我要的却不止于此。
　　依旧是奉父王之命，这次是带了稀世珍宝倾世红颜，为的是两国的结盟。
　　文宇依旧是白衣若仙，紫金冠束发，作为卫国国君唯一的子嗣坐在他父王的身边。依旧是记忆中白莲般的容颜，风轻云淡的样子，依旧纤尘不染。
　　文宇我回来了，你可曾思念过我？你可知多少次我夜不能寐，只盼望能再见你温和的笑容。
　　我知道这次的相聚只是暂时，分别依旧是必然。离开的日日夜夜相思入骨，下一次我一定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我要夺回属于我的一切，我要韩国大好的土地，我要这天下，我更要你——我的文宇，我黑暗中唯一地一丝阳光，一丝温暖。
　　献与卫国君韩地的美女，东海的珍珠，南疆的美女，西蜀的珍果，北海的珊瑚。
　　献与他千古号钟。
　　“自古良琴送知音，为寻此琴赠与殿下，在下曾派出数千人奔走九州。此中的艰险更不是寻常人可承受得来。为了亲手将此琴交于殿下，在下更是三月不食肉味，三月不染佩剑，唯恐沾染了污浊之气。”
　　三月不染佩剑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我要的是隐藏我的杀气。在别人的眼里我只是个无欲无求、安贫乐道的曾饱受屈辱的冷宫出来的不受宠的王子而已。
　　他的目光清冷而充满疑惑。我总是很怕他这么注视着我，我总会产生一种被他看透的错觉。也许他真的已经看透了我，只是我自己不想承认罢了。
　　“号钟琴，桓公之名琴也。如此旷古绝今，稀世之物，使者真的舍得？”
　　“号钟虽世间罕见，然若真的留于在下手里也就是明珠投暗了。岂非埋没了？如今赠与殿下正所谓良才入爨。又有什么不舍呢？”
　　他问得突然，我，答得磊落。
　　也许是因为得了心爱之物，文宇的眼眸中竟有了一丝欣喜之色。自从那日离开我就再也没见过如此的他，一时间目光凝结居然舍不得离开了。
　　冬日的暖阳，柔和而温暖的淡金色，轻轻扫过他的脸。
　　光彩夺目。
　　那一刻成为了永恒，我陶醉，却从来不曾料想那竟是我这一生最华丽的奢望。
　　宴会上我无心眼前的美味珍馐，无意身边的美貌娇娘。只有他，只有他，其他的不过是暗淡无光的背景，一切都是为了衬托他的存在。
　　“韩国公心诚如斯，本王又怎能不了表寸心。来人呀！将本王的金尊请出。”
　　“君上且慢！”
　　“哦？使者岂非是不满？难道是嫌弃本王的金尊不够诚意！”
　　“非也，君上之诚意不容置疑。在下唯有一心愿还请君上及殿下成全。”
　　“说来听听。”
　　“素问殿下琴艺冠绝天下，如能有幸闻之次生无憾。不知殿下可否成全？“
　　我目光炙热地注视着文宇，他无声颌首表示同意。焚香、净身。
　　一曲上古之乐清泉般流出，琴音直上九重天，余音绕梁不绝。
　　文宇，你可知多少次梦回午夜，恍惚间始终有你的琴声相伴？
　　可是为什么你偏偏选了一曲别离？悲莫悲兮生别离，登山临水送将归。一分风雨，两分忧愁，三分别离。花开花落知几何？一曲离别，何时再逢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