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随春老》散漫烟光

6、六、

　　天亮得极早。一轮红霞喷薄而出，是金红色的曦光。射进病房里，给房间镀上一层柔和的光影，原本白色的墙壁此时显得亲切了许多。若云趴在床边睡着了。逸轩伸手想抚平她紧皱的眉头，却终于停在了半空。颜照成抬起手抚摸着若云的头发，眼睛却望着逸轩，脸庞含了淡淡的笑意。
　　若云悠悠转醒，揉揉双眼，“爸爸，您醒了？”颜照成的声音显得沙哑，“云儿，你回科里睡会儿吧！爸爸没事！”若云摇摇头，“爸爸，您觉得怎么样？”因为父亲出现了呕吐的症状，不得不给予禁食。若云见他口唇干燥，忙倒了点温开水，拿棉签蘸了水细细涂了几遍。这才发现谈逸轩站在床尾。她冲他点点头，“谈医生早！”现在还不到七点，他似乎来得早了点。
　　但若云并不想去深究。现在父亲的病高过一切。她拿出洗漱用具，就在病房里的卫生间简单梳洗了一番。拿起小包的时候，她迟疑了一下，望了望坐在床边椅子上的谈逸轩，问道，“我要去食堂吃早餐，谈医生，您要不要…”话还没说完，他已经起了身，笑道，“那正好一起了！”
　　医院的食堂设在医院进门的左侧，在二楼，一楼则是商铺，有卖日用品的，鲜花的，副食的。他们走的是后门，要经过篮球场，篮球场不大，四周种着郁郁葱葱的杉树，两三蓬含笑，盛开的时候，经过的人都闻得到，那种像香蕉一样甜腻的香气。
　　餐厅有点儿像自助餐之类的，若云取了两只餐盘，递了一只给谈逸轩。一排透明玻璃的长柜子，有包子、馒头、花卷、油条、油果子、豆浆…种类倒是不少，粥的品种也很丰富，红米粥、地瓜粥、南瓜粥、八宝粥、鱼片粥、瘦肉粥、鸡肉粥…。若云选了红米粥，拿了一碟榨菜丝。转过头来看谈逸轩。他也已经选好，他拿了鱼片粥，一碟凉拌黄瓜。见若云看他，便对她笑笑，说道：“我们到靠窗的位子坐吧！”
　　俩人慢慢吃着粥，偶尔若云问问父亲的治疗，逸轩一丝不苟地回答。逸轩看着若云，她一向简朴惯了，身上的衣着也是素净的，不是白色便是黑色，那样沉静，娟秀的脸庞脂粉未施，这便是所谓的粗布难掩国色了吧？他从来没有见哪个女孩子将白色穿得那样好看。她的脸从来都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就像这碟子里翠绿外皮下的黄瓜瓤。她留着齐肩的发别在耳后，低头的时候，有几丝碎发垂下来，增添几分娇媚。
　　若云吃完抬头，就见逸轩正定定地看着自己。于是脸一红，“是我的吃相太不雅了吧？” 仿佛被人窥见了心事一般，不自在起来，于是掏出一方手帕来轻轻擦去她嘴角的水渍。若云忙接过，道了声谢。也许是出过国的人，他总是带着外国绅士的那种优雅。若云在电影上看过的。手帕是灰色的格子条纹，散发着淡淡的兰花香。兰花是花中君子，不知怎么，若云觉得和他的气质十分相配。
　　若云想了想，说道：“谈医生，我回去洗过之后再还给你吧！”谈逸轩忙接过，笑着说：“这可不行，还是我自己回去洗吧！”若云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找话说，“谈医生，你怎么吃这么少？”逸轩笑道：“其实在国外吃得更少，有时候是两片面包，一杯咖啡就打发了。”他的手指很修长，指肚圆圆的，指甲剪得平平整整，是漂亮的“外科手”，若云有些惋惜。逸轩见她盯着自己的手看，像是明白她心里想什么似的，轻声说：“其实这次回来，真正是主管肾移植这块，要是有合适的肾源，就可以给颜叔动手术了。”若云感激地对他笑了笑。
　　医院是三班倒，若云今天值白班（上午八点到下午六点），一直忙到了晚上七点。中午食堂送了快餐过来，若云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一点，这会儿饿的前胸贴后背了。但还是要先去看父亲。父亲躺在床上，正闭目养神，床头柜上放了只收音机，正放着黄梅戏，“恩爱甘愿同乞讨，受气何必做夫妻。”这是《碧玉簪》。
　　父亲喜欢听黄梅戏，唱黄梅戏。那时父亲还在百货公司上班，有一回带着若云去参加元旦的联欢晚会，他清唱了一段《卖油郎》，至今若云还记忆犹新，“小姐你说醉我也醉，但愿一醉到呀到白头呀！”若云坐在台下，身边的一个阿姨凑过身来，笑着说：“若云啊，你不晓得，当年你爸妈结婚那天，俩人唱了一出《树上的鸟儿成双对》，那个默契呀，啧啧…可是让我们羡慕得要死哦！”
　　那时候乡村里逢年过节都有人搭草台子唱戏，父亲常常带着她下乡去听戏。多数是唱这黄梅戏的，这是本地剧种，还有采茶戏。但也有富裕人家大手笔，也是能请来越剧班子，那时四邻八乡的人都会来看，赶场子似的，特别热闹。若云记得那次唱了有十二出，她坐在台子跟下仰着头看，看得脖子酸痛都不舍得低一低头。等她长大一点了，就常常往文化宫跑，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黄梅戏剧团，她常常在那里一呆就是半天，等到父亲下班了，才一起回家去。那时候父亲见她狂热的样子，还一度想要送她学戏，但这时单位组织体检，才发现父亲患上了这种病，若云于是决定要学习护理，好好照顾父亲。
　　若云穿的是牛筋底的白色护士鞋，她走路又轻，几乎没有声音，但父亲像是感知她的到来，立刻睁开了眼。若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做声。颜照成说：“谈医生怕我躺着闷得慌，给我拿了这个来。”若云淡淡地“嗯”了声，眼睛却看向窗外。
　　附属医院在市区的东郊。这里是内科住院部的七楼，从窗子往外看去，是村庄，田野，大片的荷塘，田田的荷叶远到天边去，无穷碧绿的叶子上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荷花，白的红的粉的，微风轻轻送着荷香，沁人心脾。太阳就要落下去了，天边残余着一丝橘红色的彩霞，淡淡的深蓝色从这边涌过去，天空此时是瑰丽的紫红色。她索性走到窗边去。
　　此时早稻已经收割完，正是插晚稻秧时，田垄上有人在烧田，烟火里带着淡淡的青草香，小孩子们在田间跑来跑去，相互追逐嬉戏。荷塘里有人在摘早熟的莲蓬，还有人在挖藕——此时的藕是极嫩，最清甜好吃，但是贵。偶尔有一两个孩子跑去摘了宽大的荷叶，戴在头顶，让人有些忍俊。那摘莲蓬的人一定是看得高兴了，顺手抛过来几个莲蓬，孩子们高高兴兴接了，就地一坐，也顾不上手中的泥，剥开便吃。
　　逸轩一进来，就见若云站在窗子边上，微风吹起她的秀发，仿佛也带了那淡淡的荷香，吹起她白色的棉布长裙，就像那京剧里扮白素贞的女旦，素净而庄重。他轻轻走过去，递给若云几支莲蓬，一面笑着说：“刚才一位患者特意送来，说是刚刚采下的，你尝尝看。”若云犹豫了一下，便接了过来，慢慢地剥了吃。新鲜的莲子带着那种清新的青味儿，甘鲜无比，满口生香。
　　逸轩见她吃着，心情愉快起来，便问：“若云，还没吃饭吧？”若云看了看天色，“食堂大概要关门了。”逸轩说：“那我们去外面吃吧！我知道一家家常的馆子，你一定会喜欢吃他家的菜的！”若云看了看父亲，他笑着点点头，“去吧去吧！我这里没事，再说还有护士在呢！”